紀瞻嗖一下,跳到禦床之前,攔在了上前要挪走禦床的韓績身前,厲聲嗬斥道,


    “帝坐上應星宿,敢動著當斬。”


    韓績往後退了兩步,躲在一邊,有些功勞是不能隨便搶的。


    這一嗓子,可把司馬睿喊高興了——


    看來,這一步之遙,是越來越近了。


    文臣武將的心,也歸攏的差不多了。


    當然了,按照慣例,


    還是要,南邊讓五次,西邊推四迴,


    是這天下蒼生害苦了朕,


    才能不情不願的坐上去。


    司馬睿自然也不能免俗,走到左邊的第一支床,坐了上去,說道,


    “孤心已定,當虛位已待皇帝,孤自今日起,就坐在這裏,與諸卿平起平坐,共保社稷,早日攻破平陽,迎迴皇帝。”


    晉王說完這話,豎起耳朵,等著群臣繼續勸進,結果群臣都鴉雀無聲。


    晉王轉身看向群臣,看到群臣的目光都盯著王導,而王導哪——


    正翻看著葛洪的大作《抱樸子》。


    “咳咳,茂弘,茂弘?”


    王導從專注中抽離迴來,說道,


    “大王,有什麽事情詢問臣?”


    晉王總不好說——


    你快來勸勸朕,


    朕實在不想當那個皇帝,


    但要是你使勁勸、拚命的勸,


    朕還是會給你這個麵子,


    勉為其難的坐上去的。


    晉王隻能順著那本《抱樸子》往下說,


    “茂弘,朕看了這本《抱樸子》,這葛洪是有大才,不如招到殿上一見,別讓賢才受了委屈。”


    王導點了點頭,說道,


    “臣剛剛拜讀了,之前臣還以為,葛洪就是一個會煉丹的道士,看到這《抱樸子》才知道,此子身負大才。尤其是這一段,指出了九品官人法的痹症,一語中的哪。”


    說著,王導就當眾誦讀起《抱樸子·外篇十五·審舉》,


    “舉秀才,不知書。


    察孝廉,父別居。


    寒素清白,濁如泥。


    高第良將,怯如雞。”


    王導才剛剛讀完,下麵的群臣已經開啟了激憤模式,一個個紛紛出班,怒罵葛洪是妖人,這《抱樸子》自然也就是妖言。


    王導不經意的把《抱樸子》丟到了殿上,又不小心的踩了一腳,說道,


    “士光,你看,這說得多好,寒門素來清白,但中正定品的時候,卻把他們說得汙濁不堪。但那些高第名門的子弟,膽小的像雞一樣,卻定品成了世之良將。這寫得多深刻,不該你們這些大小中正好好反省嗎?”


    王導這句話,就像火星子丟到一堆幹柴上一樣,騰一下就燃起了衝天大火。


    這幾句話,無疑罵了滿堂公卿,畢竟大家雖然平時鬥成狗,但都是高第名門。


    而《抱樸子》這幾句話,正好攻擊到了他們的痛點——


    選材不看才,而是看門第。


    陸曄現在雖然沒有當年那樣唿風喚雨了,但也還是揚州的大中正,這選材用人的事情,正是他的本職。


    陸曄聽到王導這話後,知道自己今天必須說點什麽了,就站起來說道,


    “諸位同僚,都先別罵娘,葛洪狂悖小人,不值當各位君子動怒。如今世道喪亂,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哪裏有心有力為政為將,實在不是中正不想選寒門,是寒門都躲到了山裏。”


    陸曄這麽一站出來,群臣的情緒平複了一些,但還是有聲音喊著要治罪葛洪。


    陸曄繼續說道,


    “諸位、諸位,聖人教化,要以理服人,總不能這葛洪有些臆想,就因言獲罪吧?”


    荀崧第一個站出來,說道,


    “士光,那你說怎麽辦?要是讓這廝再胡說下去,我等的清白,不都被他毀了?”


    陸曄想了想,說道,


    “不如這樣如何,自永嘉之亂以來,學校廢弛,教化不及鄉裏,孝廉秀才都免了策試一關。現在大王重立宗廟,江南安寧,可以把秀才的策試先恢複過來。”


    晉王聽後,率先表態,說道,


    “士光這個辦法極好,既然要廣開言路,吸納賢才,就不能這也不讓說,那也不讓提,孤看逸少那小子,提得這第一份奏疏就很好嘛。”


    晉王伸出手,宦官把王羲之那份奏疏放到了他手上,晉王展開來念道,


    “名寒之爭,雖在門第,實為教化。名門有經書典籍藏於室,可使子弟共讀。若開名門之室,聚百家之典籍於庠序,邀天下士人共讀共鑒,則寒門也可出高才良臣,名門亦可去浮華之輩。”


    晉王讀完這一段後,又看向王導,問道,


    “茂弘,你實話實說,這裏麵,有幾成是出自你的手筆?”


    王導總算了笑了笑,說道,


    “一點都沒有,這個逸少啊,我把他舉薦上來,他一上來就要拆我的台。”


    晉王繼續追問,說道,


    “那你怎麽看這份奏疏,和這《抱樸子》?”


    王導不慌不忙的說道,


    “臣覺得可以先試試,讓這一批名門寒門的秀才,都一起來尚書台參加策試。近些年入仕的郎官,也一起去策試一番,這樣才算公平,逸少,你也要去。”


    晉王點了點頭,這個答複已經是給了他很大麵子,畢竟他就那麽點實力。


    “茂弘,那你看,近些年,應該定幾年為好?”


    王導一下子就把鍋甩給了


    “這是尚書台的事情,大王應該問刁仆射。”


    晉王碰了軟釘子,隻能又問尚書左仆射刁協,


    “玄亮,你看茂弘這辦法怎麽樣?”


    正在神遊天際的刁協沒想到,這個瓜又啪嚓砸他的腦袋上了,自己平日裏這個暴脾氣可是沒少得罪王家——


    之前,王悅就把他關到王家地牢敲詐了他一大筆錢。


    現在王導又把這個既得罪人,又敗壞名聲的燙手事丟給自己——


    這事要是幹好了,把高門的選上來了,那就是官官相護,自己這點耿直的名聲,也就算完蛋了。


    反過來哪?


    要是辦砸了,把那些浮華清談的高門子弟刷下去了,讓那些踏實務實的寒門子弟選上來,那就更麻煩了——


    要知道,這不管是舉孝廉還是選秀才,都是有反坐的,


    要是那些選上來的秀才不合格,是要連累舉薦他們的人——


    不用猜也知道,能舉薦秀才的,不是刺史就是太守,沒一個好惹的。


    這王導平時看起來,就像寺廟裏的泥菩薩,什麽事也不管,什麽事也不問。


    這一出手,就讓自己裏外不是人。


    調協想得太入神,忘了迴話。


    晉王這些憋了一上午的怒火,總算是有地方發泄了——


    對付不了王導王敦,拿太子沒什麽辦法。


    還治不了你一個刁玄亮嘛?


    “來人,先麵摑刁協十下,讓他清醒清醒。”


    刁協挨了十個嘴巴子,這才清醒過來,趕緊請罪,說道,


    “大王,臣覺得驃騎將軍這辦法極好,依臣看,自古守孝是三年,以三年為期,比較合適。”


    晉王點了點頭,說道,


    “那就這麽定了,就定三年,三年之內入仕的官員,都要參加這次尚書台的策試,凡是缺考的,一律就地免職,發配到江北去充軍。”


    這事情定了下來,晉王總算是給自己幹成了一件事,哪怕這次能選出一兩個寒門子弟,就是一個不錯的開端。


    禦床擺在那裏,晉王一側目就眼饞,奈何群臣好像都沒長眼睛和嘴,自己才謙讓了一次,群臣就當真了。


    這怎麽行哪?


    沒人來勸自己,這個戲還有拖多久?


    關鍵時候,還得自己來。


    晉王思索再三,瞄上了初來乍到的王羲之,


    心想,


    這小子剛來,沒見過什麽世麵,可得好好利用一下。


    晉王咳了兩聲,給身旁宦官遞了個眼色,宦官從王導的床前將《抱樸子》撿起來,在自己身上蹭幹淨後,遞給晉王。


    晉王展開《抱樸子》,問向王導身後站著的王羲之,


    “逸少,孤聽說這抱樸子是你的師父,你對你師父這本大作,怎麽看?”


    王羲之搖了搖頭,說道,


    “大王,臣沒看過,不過臣倒是常聽太子殿下誇讚過。”


    晉王見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問道,


    “孤聽聞你這次出門,去了滎陽,想來是有很多見聞吧?不如趁著今天都在,和大家說一說。”


    王羲之自然知道晉王想聽什麽,無非是奇貨可居是假,借刀殺人是真。


    然後以此為依據,推斷出隻有晉王盡快登基,才能保住皇帝司馬鄴的性命。


    可這種實話,一旦說出來,可就收不迴去了——


    憑什麽無端的去指責司州這些太守們?


    王羲之換了種方式,說道,


    “大王,臣這次去中原,確實見了不少,尤其了見了許昌的殘破,胡羯鐵蹄之下,就連碑林裏的魏碑,也碎了一大半。那些可都是大書法家鍾繇的親筆,當時給臣心疼的吆,恨不得把這些碑都拿迴來。”


    晉王一喜,看來這小子還是年輕啊,這不是就上鉤了嘛,


    “是啊,舊都破敗,百姓流亡,這些都是孤的罪過。孤恨不能肋生雙翅,飛到黃河岸邊,親自披掛上陣,衝進平陽,救迴皇上。”


    王羲之也配合著咬了鉤,說道,


    “大王,依小臣的愚見,胡奴殘暴,若大王起兵救駕,胡奴定然會弑君,讓大王來背負罪名,陷大王於不義之地。”


    晉王的眼睛瞬間就亮了,這孩子沒白疼啊,就他拿叔的事當事。


    晉王繼續順著問道,


    “哦?還有這種事?那可如何是好?孤這心急如焚,總不能什麽也不做吧?”


    王羲之先是沒有說,看了看王導,王導微微的點了點頭,本來今天讓他上朝就是讓他說這些話的,但什麽時候說,還得看王導的心情。


    既然王導都點了頭,王羲之就開口了,


    “以小臣愚見,不管是為了天下蒼生團結一致,共同抗擊胡羯,還是為了皇上的個人安危,大王都應該早登禦床。”


    “這樣,一來讓天下人心有所依歸,二來這也是皇上本人的意思。”


    晉王如獲至寶的提高的聲音,問道,


    “逸少,這話你可不能亂說。你是說,陛下有密旨要禪位於孤?”


    王羲之點了點頭,說道,


    “正是,劉聰的護軍靳準被皇帝感化,把皇帝密信帶給了李矩,李矩又轉交了小臣,隻是可惜迴來的路上,被杜曾那廝給搶了去,小臣犯了大錯,這才隱瞞了下來,望大王恕罪。”


    晉王心裏都樂開了花了,


    治罪?


    治什麽罪?


    這孩子多好,


    就知道他叔想聽什麽——


    哪有什麽密旨,


    即便是真有密旨,李矩有怎麽可能把這大功拱手相讓?


    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說出這句話的是王家的人。


    晉王自然也很大度,說道,


    “哎,逸少,這怎麽能怪你哪?孤也沒有看出來杜曾這狗賊反複無常。隻是,這禦床,孤還是不配坐。”


    晉王第二次從禦床邊上退迴去,這一退,就是讓天下人明白——


    晉王的皇位是合法的,是皇帝司馬鄴禪讓給他的。


    晉王又讓了一次之後,王導掃了紀瞻一眼,紀瞻二次站起身來,拉起不情不願的晉王,就往禦床上坐,


    晉王邊挪屁股,邊掙紮的說道,


    “思遠,你這個幹什麽?你這要置孤於何地?你讓天下人怎麽看孤,孤就那麽的急不可耐?”


    紀瞻馬上接過話柄,說道,


    “大王,這天下人心浩蕩,大王要是不去爭,可就被胡羯掠去了,難道大王忍心看著這天下,成為胡羯的獵場?”


    晉王再次掙脫開,說道,


    “思遠,你莫要害我,進位晉王,已經有違人臣之道,那不過是權宜之計。現在你要是把孤按在這禦床上,孤可就是萬古不易的亂臣賊子了,孤和那些禍亂朝綱的八王有什麽區別?”


    這時候,西陽王知道該自己說話了。


    晉王的話已經很露骨了,就怕他不接茬,還特意提到了八王之亂。


    而開啟八王之亂的正是西陽王的父親司馬亮。


    這時候由他來收這個尾,最合適不過了。


    西陽王站起身來,說道,


    “大王,這怎麽能一樣哪?他們是為了門戶私計,而大王是為了天下蒼生。如果大王不是心懷天下,那臣早就百死莫贖。”


    晉王聽到西陽王這麽說,心裏又踏實了一半,問向王導,


    “茂弘,你看這個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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