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導欠了欠身子,說道,


    “大王,臣私下裏都勸了大王多少次,大王迴絕到臣都不敢勸了,群臣知道大王沒有私心,隻有公義。”


    晉王聽到這話,才完全放下心來,但還是沒往禦床上坐,說道,


    “雖說你我君臣相知,但天下悠悠眾口,難免眾口鑠金,既然逸少說那份禪位的詔書在杜曾那裏,那就要先把它拿過來。茂弘,你說哪?”


    王導搖了搖頭,說道,


    “大王是知道臣的,兵事,臣不擅長。”


    晉王又問向旁邊的王敦,說道,


    “處仲,你看周士達那個辦法怎麽樣?用互市的辦法,把武當山裏麵的逸民都引出來。”


    王敦點了點頭,說道,


    “大王,士達是世之良將,僅用八千人,就大破杜曾,在場的諸位,包括臣,都不敢說有這個本事。依臣所見,士達的辦法,是最穩妥的,隻是……”


    晉王看王敦欲言又止的樣子,急忙追問道,


    “隻是什麽?”


    王敦沉吟了片刻後,才說道,


    “隻是這樣打,恐怕要一兩年,甚至更久。”


    晉王大手一揮,說道,


    “這次鄴城的教訓,就是阿裒太急於求成了,穩紮穩打,時間久一點沒關係。既然大將軍也覺得沒有其他問題,那就這麽定了。”


    晉王迅速的拍了板,沒給其他人反駁的機會,他現在太需要留下周訪這樣一個又能打又正直的武將了。


    隻要周訪還能夠鎮守襄陽,扼製上遊,那麽大將軍王敦的野心,就還是野心,不會成為野望。


    有了周訪這個梁州刺史,在加上廣州刺史陶侃、豫州刺史祖逖,這一南一北的夾擊,王敦應該能夠安穩很久。


    王敦自然也看出了晉王的用意,他也終於說出了此次貿然入京的真實目的,


    “大王,現在六州安寧,匪患皆平,杜曾又被圍在武當山不能動彈。臣以為應該厲兵秣馬,西征入蜀,掃平李雄。”


    晉王一聽這話,差點從床上跳起來——


    這可不行,萬萬不行。


    天下未亂,蜀先亂。


    蜀地自來就是野心家心儀的起兵之地。


    這要是讓王敦領兵入蜀,掃平了李雄?


    一方麵,他的功勞,隻怕就封無可封,隻能稱公建國,


    另一方麵,一旦王敦占領了蜀地,那麽就處在長江的最上遊,到時候順流而下,隻怕江南之地,都保不住了。


    去,自然是不能讓王敦去的。


    但又不能直接說,


    畢竟李雄是真的扯起大旗,改元建國,國號還換成了大成,說是篡國逆賊,一點也不為過。


    王敦身為大將軍,去討伐這等逆賊自然是合情合理。


    晉王絞盡腦汁,總算是想出一個理由,長出了一口氣後,說道,


    “大將軍,事有輕重緩急。現在李雄不過是疥癬之痛,石勒和劉曜才是心腹大患。現在他們都像狼一樣盯著平陽這塊最後的肥肉。”


    晉王說到這裏,越說越是順暢,本來隻是搪塞王敦的話,竟然匯聚成了一個計策,


    “一旦這個肥肉到了火候,這兩匹狼,定然會一擁而上,到時候,可就是北伐的最佳戰機了,如果能一舉打過黃河,奪迴並州,把石勒和劉曜隔開,再利誘鮮卑諸羌,合而圍之,天下何愁不定?”


    王敦剛開始還很不耐煩,想好了理由要反駁,就說司州有荀組、李矩,豫州有祖逖,徐州有蔡豹,都足以抵擋一陣。


    可隨著晉王分析的深入,王敦也看到了晉王描述的那個機會——


    他再次冷靜了下來,


    計算著得失。


    蜀地雖然優越,


    但劉聰俘虜二帝,


    是整個天下的仇人,


    要是把劉聰抓住,


    隻怕,自己的功勳,


    不稱公建國,天下都不答應了。


    王敦思慮良久,反複衡量,最後還是點了點頭,說道,


    “大王英明,是臣目光短淺了。臣這就迴武昌去,操練兵馬,等待大王的召喚。”


    見王敦滿意的坐下,晉王心中的擔憂才落地,長出一口氣後,扭頭問身旁的宦官,說道,


    “今天,還有什麽事情嘛?”


    宦官翻了翻早晨司馬睿交給他的記事簿,這才說道,


    “今年揚州大荒,坊間有流言說是淳於伯冤死(見第三卷第13章),上天不滿,降下懲罰。”


    司馬睿眉頭一皺,


    現在,他最要緊的就是名聲——


    像這種衝著他名聲來的流言,是最致命的。


    畢竟一件壞事處理不好,


    那十件、一百件好事,都白做了。


    這事情看著隻是有點苗頭,


    但已經能傳到自己耳朵裏了,


    就不一定是報上來那一點。


    晉王聽好,讓宦官把記事簿遞給他。


    司馬睿翻開記事簿,向著王導問道,


    “茂弘,你管著揚州,揚州可是根本,可不能出一點亂子。”


    王導自然知道晉王想聽什麽,忙說道,


    “大王放心,臣已經按照大王的心意,減免揚州稅負,調運江州、湘州的糧食來穩定揚州的糧價,抓了一些不法商人,平了幾處煽風點火的匪寨。”


    說到這裏,王導話鋒一轉,扯上了陸曄,


    “這事情都是士光經手操辦的,臣給士光表功,士光卻說內亂終是施政有誤,不值得表彰。”


    被點到了名字,陸曄一臉不情願的站起來——


    他倒不是不想領表彰,


    隻是那些不法商人裏,


    有不少本就是他們吳郡四姓的錢袋子。


    他這也算是斷尾自救了。


    舔傷口還來不及哪,


    哪裏還有心情去表功勞。


    “臣不敢領賞,實在是愧對大王的信任,臣教子無方、禦下不嚴,家裏竟然出了不少挖牆根的倉鼠,臣還請大王治臣的罪,以安民心。”


    陸曄把心一橫,與其讓劉隗刁協把自己的那些問題抖落出來,還不如自己先走一步,把能說不能說的,都先說了。


    他這麽一說,還真就把生憋了一天,正準備擼袖子大幹一場的禦史中丞劉隗給生憋了迴去——


    心裏默念:他這都是我的詞。


    晉王眉頭一皺,本來他是想借著這個事情,打壓一下王導,最好王導能把揚州刺史退出來,然後他再把這個好處許給剛剛和王家鬧翻的荀崧。


    可誰承想,


    王導才一開口,


    陸曄就把這口黑鍋結結實實的接了過去。


    一副你要殺頭,


    就殺我陸曄的頭,


    王刺史,他沒毛病!


    晉王心裏正在犯難之際——


    現在的吳郡四姓,經過了十年的持續壓製——


    時不時的抓一兩個孫權後人出來,以謀反複國的由頭,將吳郡四姓再過一遍篩子。


    這幾年下來,已經沒什麽人敢走吳郡四姓的門路了。


    那真是,好事一件沒有,黑鍋背個不停。


    不過,這也怨不得別人,誰讓他們當年那麽傲慢哪?


    晉王當年親自寫帖子,請他們出來做官,甚至親自乘車去請,一律都是閉門謝客。


    當然,也不是沒有聰明人。


    你看人家紀瞻就很靈活——


    閉門歸閉門,不耽誤人家邀請王導這些南渡名士到別院去清談哪。


    晉王的思緒在心裏來迴繞著,每次看到陸曄就想起了陸玩那句——幾為傖鬼。


    司馬睿穩了穩心神,看向了他最信任的中興四佐——劉隗、刁協、戴淵。


    還有一個周顗前段時間,因為侄女結婚,門客打傷了尉官,被劉隗一本參倒,成了一介白衣,沒了上殿的資格。


    每每想起這個,他就氣得很——


    本來他就這四個得力的人手,


    還指望他們鬥宗室、鬥權臣哪?


    他們自己先鬥起來了。


    想到了此處,晉王先瞪了劉隗一眼,眼神掠過刁協,又瞪了戴淵一眼——


    讓戴淵當護軍將軍,就是讓他去得罪那些權臣的,他可倒好,權臣一個不敢得罪,揍得百姓可不少,這黑狀都擺到自己案前了。


    司馬睿最後把目光鎖定在刁協身上,問道,


    “玄亮,士光說要治他的罪,你看怎麽處罰合適?”


    刁協再次被點到名字,心裏已經是萬分不爽——


    心想:


    好事輪不著我,


    這種得罪人的事情,


    都是讓我出頭,


    我出頭也行啊?


    最後您又要來一句——


    這次就算了,


    下次可不要再犯了,


    哎呀,


    這都是孤的錯,


    要罰就罰孤吧?


    刁協不願背鍋,自然就要甩鍋,往旁邊一看,管著刑罰的大理少卿衛展正神遊物外哪,這能讓他跑了?


    “大王,臣當值尚書台,這律法的事情,臣不太明白,不敢妄議,道舒(衛展的字)通曉律法,還請大王垂詢。”


    衛展正在那裏想著外孫王羲之迴來了,晚上做些什麽好吃的,給外孫子接風洗塵哪,一口黑鍋就甩了過來,砸得衛展是猝不及防。


    晉王也不好太為難刁協,畢竟這些年刁協受得夾板氣最多,要是真撂挑子不幹了,還真就沒有人敢接那個出力不討好的差事。


    晉王歎了口氣,轉問衛展,


    “那道舒就說一說吧,該怎麽處罰士光,才最合適?”


    衛展搖了搖頭,說道,


    “大王,以臣愚見,不應該處罰陸常侍。”


    晉王眉頭一皺,說道,


    “衛展,你好大的膽子,你是說孤的庚寅詔書錯了嘛?詔書上白紙黑字寫著族人造反逃亡,族長首罪處死。”


    衛展把脖子一挺,說道,


    “詔書沒有錯。”


    晉王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一點,繼續問道,


    “那就是陸士光錯了?”


    衛展拔得更直了,繼續反駁道,


    “陸常侍,也沒有錯。”


    晉王剛消得氣,又升了起來,就算你是逸少的外祖父,也不能太不給自己麵子吧?


    “那就是愛卿錯了?”


    衛展繼續說道,


    “臣也沒有錯。”


    晉王被他這套一問三不錯驚呆了,問道,


    “那是誰的錯?”


    衛展不緊不慢的說道,


    “律法,律在法前,律者,時也。當年戰亂起,江南不寧,惡匪遍地,大王以嚴糾寬,行峻法,是愛民護民的仁政。”


    “如今六州承平,安居樂業,峻法就成了苛政暴政,就像當年商鞅變法時,峻法可以強秦,但到祖龍橫掃六合,一統天下,峻法又會亡秦國。”


    晉王越聽越覺得衛展說得在理,說道,


    “不錯,興秦亡秦,皆秦法。法一成不變,就會變成暴法,最後受苦的還是百姓。但這些道理,和孤的庚寅詔書,又有什麽關係哪?”


    衛展繼續說道,


    “大王,現在的詔書上,有拷問兒子來搜集父親罪證的,也有鞭打父母詢問兒子下落的。這些都有違親親相隱之教化。”


    “如果一個臣子連父母子女都能出賣,那麽他對大王的忠誠還可信嗎?”


    晉王聽聞搖了搖頭,說道,


    “當年齊桓公身邊三佞臣,就是這樣的小人,他們的忠誠當然不可信。”


    衛展繼續說道,


    “詔書裏說,族人犯罪逃亡,族長就是首罪要處死,那如果族長是主謀,處死是沒有問題的。”


    “但如果族長明法紀,要把族人扭送官府,族人害怕被扭送官府,才出逃的,卻還要牽連族長,這是不是——


    讓犯法的族人,得到了好處,


    讓守法的族長,受到了懲罰。


    那麽這樣的律法是不是暴政?”


    晉王點了點頭,說道,


    “不錯,道舒說得有道理,那你說,應該怎麽辦?”


    衛展繼續說道,


    “律法如果放過了一個壞人,那以後還有機會彌補,但如果錯殺了一個好人,就會讓百姓埋怨朝廷、累及大王。”


    “庚寅詔書中不適宜現在安定情況的法條有很多,如果能根據現在的實際情況,製定一些正式的法條,來替換那些過時的禁令,那樣臣再審理起案子來,也就輕鬆多了。”


    晉王大喜,說道,


    “道舒所言,正是孤心中所想,禮樂教化是律法禁令的根基,開庠序教化萬民之事刻不容緩。”


    “自從元康(晉惠帝年號)以來,戰事政事越來越多,律法禁令也越來越繁瑣。”


    “道舒所說的,才是該在朝會上好好議一議的,看看有那些律法禁令過了時,就要把它們都剔除掉,不要因為這詔書禁令是孤頒發的,就認為它不可更改。”


    “就依道舒所請,士光無罪,不必處罰。”


    晉王這話一出,群臣紛紛上言,指出律法禁令中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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