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聽到這個迴答後,心裏的石頭才算落了地,也長出一口氣,自己這個兒子的命算是保下來了,祭掃宗廟就祭掃吧,等再過幾個月,這股子風過去了,照樣可以官複原職。


    晉王還沒高興多久,王導的下一句話,就讓他如墜冰窟一般。


    隻聽王導平淡的說道,


    “國不可一日無君、軍不可一日無將。車騎將軍在宗廟悔過,徐州的兵馬總要有人節製,臨時派個新人去,難免會讓將領士卒人人自危,依臣看,不如就讓車騎司馬轉任北中郎將,都督青、徐二州軍事。這樣也能盡快的穩定軍心。大王以為如何?”


    大王以為如何?


    大王心裏想罵娘。


    但大王有素質沒實力,隻能的繞開王導的追問,轉頭問向紀瞻,


    “思遠,你怎麽看?”


    紀瞻多尖啊,一招打高空,直接避開了王導的話題重心,說道,


    “臣覺得王驃騎說得對,這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二帝失禦、胡羯猖獗,大王不能再猶豫了。臣昨日找郭景純替大王算了一卦,飛龍在天,就在今日,來人,把陛下的禦床抬上殿來。”


    紀瞻一揮手,幾個侍者抬著華麗的禦床就走進了大殿。


    “愣著幹什麽?都搭把手,把這王座替下來,禦床抬上來,這都是算了時辰,合了天象的,耽誤了吉時,參你們一個破壞國運之罪。”


    紀瞻說完這話,王導點了點頭,下麵的群臣眾將才擼起袖子,把殿上的王座搬下去,將禦床換上去。


    紀瞻這一下子,給司馬睿弄懵逼了。


    剛才還要替掉自己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兵權,現在怎麽一頂天高的帽子,就砸自己腦袋上了哪?


    晉王眼神溜了一下西陽王,


    西陽王隻好又硬著頭皮,出來勸住,說道,


    “思遠兄,如今皇帝還在平陽受苦,大王泣血寫檄文,要北伐平陽,迎迴皇帝,這樣剛遇挫折,就反客為主,恐怕惹天下人非議吧?”


    紀瞻心想,


    我惹不起王導,我還惹不起你?


    當時就沒慣著他,直接說道,


    “哈哈,跳出來了,剛才大將軍說你別有用心,我還不相信哪,如今看來,是大將軍慧眼如炬。你怎麽就知道天下人會非議,我看是你想坐這個位置吧?大將軍,瞻剛剛還誤會你了,實在是抱歉。”


    紀瞻說完話,甚至還向王敦行了一禮。


    王敦也投桃報李的上去補了一刀,說道,


    “思遠,有些小人哪,藏著深沉。表麵裝出一副君子的樣子,實際上哪?你以為他行刺太子,是衝著太子去的嘛?”


    紀瞻不等西陽王反駁,直接接住王敦話,問道,


    “哦?莫非還有深意?”


    王敦點了點頭,說道,


    “太子是國本,國本一動,地動山搖,既然他殺這個太子,沒有治他的罪,那麽下一個哪?他會停下自己的殺戮嘛?他的殺戮難道隻是為了殺戮?”


    紀瞻非常配合的求索式發問,


    “那還能是為了什麽?”


    王敦清了清嗓子,眼睛盯著西陽王,說道,


    “當然是為了讓大王絕嗣,這樣將來大王的位置,就隻能從他的子侄中去選,大家也看到了,這殿上哪個王爺的子侄最多。”


    西陽王惱羞成怒,就要上前毆打王敦,卻被王敦一隻手按在原地不得動彈,


    “呸,王處仲,你血口噴人,明明是你覬覦神器,偏要把髒水潑到本王身上,你把大王身邊的宗親全都剪除了,就沒人敢和你對著幹了,那樣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是不是?”


    王敦不慌不忙的說道,


    “諸位都聽到了,我並沒有提西陽王的名諱,是他自己跳出來的。大王,可別忘了,胡羯屠華之前,可是諸王之亂。而西陽王……”


    王敦的話,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


    他後麵沒說的話,已經烙在了晉王心裏——


    是啊,西陽王的父親可是汝南王司馬亮,當年諸王之亂的源頭。


    現在五馬渡江,其中三馬可都是司馬亮這一枝上麵的。


    自古為帝者,最忌諱的就是弱幹強枝。


    如今司馬亮這一枝已經壯大到足夠威脅自己這個樹幹的程度了。


    要是再不約束一些,真由得他驅使遊俠刺殺自己的子嗣,那後果可能真就像王敦說的一樣。


    看到晉王猶豫不決,西陽王就知道要壞事,立刻說道,


    “臣實在是擔心大王的名聲,絕不是為私戶計,為表明臣的忠心,臣請就藩。”


    王敦打蛇隨棍上,補了一刀,說道,


    “這是要迴西陽去,招兵買馬?”


    “你……”


    晉王終於還是開口了,說道,


    “好了,太保和大將軍都是孤的左膀右臂,是須臾不能離開的心腹,你們誰走我都舍不得,這樣吧,流言蜚語確實傷人,南頓王、汝南王,你們二位即日就藩,招撫流民,為孤守好汝南。”


    鷸蚌相爭,池魚被撈。


    整個朝會,一句話沒說出口的汝南王司馬佑,看看自己同樣悲催的叔叔司馬宗。


    兩人對視一眼,還得謝恩。


    謝完了恩,自覺的從床上起來,乖乖的站到後麵去。


    兩個池魚無故遭殃後,晉王順勢又把剛才撩下的話撿了起來,問向紀瞻,


    “思遠哪,你剛才說天命不可違,既然天命在孤,為何天要讓孤,北伐受挫哪?”


    紀瞻心想,


    為什麽北伐受挫,


    你心裏沒數嗎?


    為了奪迴兵權,你派一個乳臭未幹的琅琊王,搶了祖逖的指揮權,把一片大好的北伐局勢白白葬送。


    還勒令史官不許記錄這場決戰,


    估計後世的史官就要頭疼了。


    祖逖怎麽打得好好的,突然一下就不行了哪?


    當然了,作為江南最資深的老狐狸,自然不能說得這麽直白。


    “大王,這正是天命所在,當年漢高祖也正是有了滎陽之困,才完成了龍蛇之變。宣帝要不是被曹爽逼迫無奈,又怎麽會奮起一擊哪?”


    司馬睿點了點頭,看著左側空了兩張床,向著東海王說了一句,


    “阿衝,站這麽久,累了吧,來,坐到這裏來。”


    司馬衝也被父親的騷操作整不會了,自己今天就是上朝來吃個瓜,看看自己上麵那位兄長司馬裒怎麽倒黴的。


    可沒想到,這瓜才吃了一半——


    大棒子高高舉起,又輕輕落下。


    司馬裒居然隻是罰去跪宗廟。


    比起被他連累的十萬將士,


    真是太便宜他了。


    司馬衝本來還在想著怎麽樣再找個機會,把司馬裒徹底的踩死,踩到他不能翻身為止。


    可他還沒想出來,一個更大的瓜就直接砸在他的腦袋上——


    父王竟然讓他坐到了左邊的四張床上,這可是統率群臣的權臣寶座。


    隻聽晉王繼續說道,


    “茂弘,你覺得怎麽樣?阿衝的年紀會不會太小了,不太合適?”


    王導反應多快啊,擠走了西陽王的兩個臂膀,對他們王家的好處,遠比扶持東海王上位的壞處大。


    “大王,東海王天資聰穎,不能以常人計,臣覺得大王不拘一格識人用人,令臣佩服。”


    晉王很滿意的點了點頭,又問向王敦,


    “處仲,孤看哪,餘姚的事情,實在是五校之間互不隸屬,才引起了不必要的紛爭,孤有意讓東海王統管五校,處仲以為如何?”


    晉王拿南頓王、汝南王開刀,是退了一步,這退一步,可沒有白退的。


    王敦自然也是懂規矩的,但守不守,就要看心情了,好在今天看到自己的對手西陽王鬥敗了,心情還算不錯,規矩也就是規矩了。


    “大王英明,依臣愚見,能者多勞,應該讓東海王,把六軍的事情,也一力承擔。”


    這句話一出,下麵的戴淵心裏全是不可描述的詞匯——


    自己好不容易弄了個護軍將軍,又趕上王導這個驃騎將軍懶得管事,一直崇尚無為之治,就是那種網漏了魚,都不會自己親自去補網的閑者心態。


    這下倒好,他還沒爽兩天哪,哢嚓又給他安排一個祖宗。


    戴淵自然不能和南頓王一樣,做了被意外捕撈的池魚,說道,


    “大王,臣以為,大將軍這句話不妥帖,六軍自有驃騎將軍府管轄,再有東海王來節製,隻怕是政出多門,亂起之兆。”


    晉王心裏不爽,這個戴淵,沒觸及到他的時候,是百般忠誠,恨不得能衝上來咬人。


    晉王沒有搭理戴淵的話,而是問向王導,


    “茂弘,這事你怎麽看?戴淵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


    王導多詭啊,剛剛才把徐州的兵權搶到自己弟弟王舒手裏,現在自然要給晉王一點甜頭,如果還能順勢再打擊一些戴淵這樣的小政敵,那就完美了。


    “大王,臣也覺得若思說得對。臣兄處仲,都督六州軍事,臣本來就不該再過問兵事,是大王恩重,臣難以推辭。”


    這話一出,晉王心中也長滿了不可言狀的植物,鬼的恩重,我說了算嗎?


    謀劃了十年,十年哪,


    好不容易,看到點希望,


    司馬裒掌了江北的兵權,


    一場朝會,江北的兵權,又成王家的了。


    南中郎將王含、北中郎將王舒。


    王舒還有個弟弟王邃,也不是等閑人物。


    這廝該不會要舉薦王邃吧?


    好在王導這次也把規矩當規矩,沒有得寸進尺,說道,


    “大王也知道臣不懂兵事,臣也覺得再都督中外軍事,力不從心。依臣愚見,大王要是實在不忍降臣的職,可以讓東海王行車騎將軍事,都督中外軍事,監管六軍。臣隻保留個驃騎將軍的虛名就行。”


    晉王眼裏的淚都快出來了,還得是茂弘啊,不愧是自己的好兄弟,這波不虧——


    雖然說是丟了江北的兵權,但好在把拱衛建康的六軍五校都收了迴來。


    晉王這還沒高興多久哪,隻聽王導又說道,


    “大王,東海王雖然說是天賦絕倫,但畢竟經事太少,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難免會需要人手幫忙,臣舉賢不避親,臣弟處重(王邃的字)為人穩重,熟知兵事,之前就驃騎將軍府,輔臣處理軍務,六軍五校之事,他最熟悉不過。”


    晉王的眼淚又憋了迴去,化成了血淚——


    果然,這個茂弘,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


    來了,


    這就來了。


    剛交出六軍五校的掌控權,


    又明目張膽的來給他弟弟王邃要官。


    晉王試探道,


    “既然是茂弘推薦,那肯定錯不了。可以讓處重先做個長水校尉主簿,等阿衝年齡再大一些,這個長水校尉,就可以由處重來接手。”


    王導擺了擺手,說道,


    “大王,君子不奪人之美,這長水校尉主簿是顧君孝擔任,他熟悉情況,又是顧彥先的子侄,臣總不能為了自己兄弟,薄了故舊老友的子侄吧?”


    晉王心中那不可描述的植物在野蠻生長——鬼的不奪人之美,就是嫌棄官小唄?


    晉王還是不死心的試探道,


    “那司馬、功曹如何?”


    王導又擺了擺手,說道,


    “沛國劉耽、潁川庾懌,這都是臣的晚輩,臣怎麽能厚此薄彼哪?臣看哪,可以先讓處重以白身行領軍將軍事,這樣做得不好,就還讓他滾迴學堂教書。”


    晉王心中苦笑,表麵微笑的說道,


    “如此甚好,這樣安排可以說是周全,孤看不會有任何人有意見吧?”


    戴淵心裏又有不可描述的詞匯匯聚成河,在瘋狂奔騰——


    走了一個不管事的驃騎將軍,來了個長水校尉,行車騎將軍事,也就算了。


    還給自己邊上又加了個行領軍將軍的王邃,


    這下子,好日子可真是到頭了。


    看來,這建康城是待不下去了,


    遲早得出外麵帶一支自己的隊伍,


    這樣說話才有底氣。


    戴淵心裏發牢騷,晉王的牢騷也不少——


    本來紀瞻都把禦床擺上來了,


    這些大臣武將,愣是沒一個提這個茬,仿佛都看不見似的。


    晉王把牙一咬,心一橫,拉著王導就往禦床上坐,說道,


    “孤得茂弘,如齊桓得管子,孤說過,當與士大夫共天下,今天就和茂弘一起坐這禦床,以後茂弘的話,就是孤的話。”


    王導連忙擺手,說道,


    “大王,厚德方能承載天命,臣德薄,豈能和大王並座?”


    說完,王導就迴到自己的床上坐下。


    晉王急了,把殿中將軍韓績喊上來,說道,


    “茂弘不坐,孤也不坐了。快,把這禦床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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