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顯然是收了好處,又道:“這個程栩是市舶局介紹的,是江寧二十家商號聯合作保,想組建武裝商船隊出海的。”說完,見石越還在沉吟,連忙又補充一句,道:“聽說是西湖學院的學生。”

    “哦?”石越頓時來了興趣,笑道:“那便見他一見。”不多時,便見一個年輕人被領了進來。那青年見著石越,趕忙趨前一步,拜道:“學生拜見石大人。”

    “不必多禮。”石越打量著程栩,笑道:“你是西湖學院的學生?”

    “是。學生懂大食語,曾譯過夷書。”程栩爽聲答道。

    “哦?這可極難得。為何想要組建武裝船隊?怎的不去考取功名?”石越笑道。

    程栩笑道:“千裏求官隻為財,通商海外,功名利祿,不遜於東華門戴花。況且,學生總想親眼見識一下,世界是不是圓的。”石越見他如此坦誠,頓生好感,笑道:“你的船隊想去哪裏?”

    “學生要比薛世顯走得更遠。去天竺,去大食,甚至更遠。”

    “本朝極少坐海船去天竺者。”

    “正因為少,才有大利潤。”

    “你知道海上的風險麽?航路不熟,卻是大忌。”

    “在杭州、泉州便能雇到大食人。”

    石越見程栩對答,辭氣慷慨,卻又不故作誇飾,心中暗暗稱讚。又笑道:“為何非要組建武裝船隊?”

    “一是防海盜,且若去了異鄉,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無武器,隻恐被人欺生。”

    “那你來見我,卻是為何?市舶局不準你建船隊麽?”

    “學生已是第三隻武裝船隊,市舶局豈能為難學生?不過是學生仰慕大人令名,所以冒昧求見。同時,學生也有一個不情之請。”

    “哦?”

    程栩遲疑了一下,終於鼓起勇氣說道:“若有朝一日,學生在證明世界是圓的的航行中遇難,請大人許諾學生,死後能進入祀先賢祠。”

    “先賢祠尚未建立。”石越注視程栩,淡然道。

    程栩平靜的望著石越,道:“學生以為必會建立。”

    “縱然建立,能否入祀,非私人說了算。取決於公議。”

    “那麽學生敢問大人,大人以為若學生因此而死,公議當不當許我入祀?”

    “理所應當入祀!”石越毫不遲疑的答道。

    “如此足矣。”程栩深深一揖,告辭而去。

    石越望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中竟是生出了一絲妒忌。

    程栩的信心果然得到了驗證,兵器研究院爆炸事件四十九天後,忠烈祠與先賢祠終於在此之前建成。在爆炸中死難的士兵自然是進入忠烈祠,忠烈祠還一並請入了宋朝開國以來曆次戰爭死難者的總牌位加以供奉。研究員則被隆重的請入了先賢祠。但是那幾個工匠,在幾次爭論後,終於沒有能夠入祀先賢祠,而是進入了忠烈祠。這種身份歧視,短時間內依然難以改變。甚至連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都不認為死去的工匠可以和他們死去的校友相提並論。入祀先賢祠,在某種程度上,依然是讀書人的專利。不過,超乎規格的葬禮——皇帝親自下詔書表示哀悼,丞相呂惠卿,副丞相王珪、石越等人親往拜祭,白水潭學院以及汴京市民上萬人送葬,數以千計的人寫詩哀悼,還有迎入忠烈、先賢二祠的殊榮,都讓整個天下為之震動。

    連《海事商報》這樣的報紙,都大加報道,言辭之間,有掩飾不住的羨慕。

    這絕對是一次觀念上的大衝擊。

    然而石越對於自己的傑作,卻不過得意了一天的時間。因為第二天,就發生了一件讓他哭笑不得的事情——王雱死了。石珍案早已查清,在皇帝的授意下,司法公正毫無疑問的被破壞了,石珍被流放到歸義城,王雱卻沒有承擔任何罪名。對此現實,石越沒有任何辦法。王雱的死訊傳到京師之後,蔡確、李定、常秩等人當天就上表,認為王雱完全有資格入祀先賢祠!

    “故天章閣待製王雱,為建議新法,多有貢獻。其文章策論,有數十萬言,更非常人能及。其於《老子》、《孟子》二書,更有獨到的見解……總之,王雱無論學問功業文章,皆有資格入祀先賢祠。”石越用嘲笑的語氣說道。

    潘照臨都忍不住苦笑,“雖然王元澤才華過人,但是若這樣就可以入祀,隻怕晏幾道這樣的才子詞人,將來也會有資格進先賢祠。”

    “但我似乎還不能反對。”石越有一種吃了蒼蠅的感覺。“旁人倒也罷了,蔡確並非不知道內情,怎的也上表,他不怕惹皇上生氣麽?”

    “蔡確在禦史中丞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很快就會換人,他有什麽好怕的?皇帝最多說他太念舊情。這都是給王安石麵子。”

    “讓王雱入祀先賢祠……”石越喃喃自語道,他實在無法接受這種事實。

    潘照臨完全可以體諒石越的心情,但是體諒不等於支持,“不管能不能接受,都沒有理由反對。硬要反對的話,代價太高。”石越心煩意亂的站起身來,踱來踱去。“公子,太常寺卿是常秩,韓絳以降,朝中半數以上是王安石的舊人,《新義報》的陸佃是王安石的學生,連《汴京新聞》的桑充國也是王安石的女婿、王雱的妹夫——左右是在先賢祠加個牌位,不如就認了吧。”潘照臨無可奈何的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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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呢?皇上的意思呢?”

    “皇上與公子隻怕是一樣的,有些事情既然不便聲張,到頭來也隻好裝傻。”

    石越搖搖頭,道:“好不容易爭來先賢祠,卻要便宜王雱,太讓人憋氣。”

    “世事大抵如此。”

    “罷、罷。我去散散心。”

    石越騎了馬離開府邸,一路隨意而行,亦不知過了多久,竟然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先賢祠前。這是一座標準的中國宮殿式建築,大門正上方高懸一匾,寫著“大宋先賢祠”五個大字,是當今皇帝趙頊親筆手書。石越在門口無聲地歎了口氣,方走進祠中正殿,在一個蒲團上跪了下來,正要低聲禱告,卻發現旁邊有一個人在那裏低著頭,無聲的哭泣。他定晴望去,原來卻是趙岩。石越輕輕歎息一聲,低聲道:“死者已矣,還須節哀為是。”

    趙岩聽到石越說話,吃了一驚,抬頭道:“石山長……”

    石越沉著臉,閉上眼睛,低聲祈禱。趙岩不敢打擾,隻默默望著石越。良久,石越忽然說道:“趙岩,你為何來這裏?”“我……”趙岩咬著嘴唇,不肯迴答。石越卻沒有等他的迴答,低聲道:“你是因為自己發明了黑火藥的最佳配方,所以感到內疚麽?”“我……”雖然石越一直閉著眼睛,但是趙岩也沒有勇氣抬起頭來看他。“你是覺得如果不是你,就不會死這麽多人,是麽?”石越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悠傷。

    “是。”趙岩低聲說道,話音中帶著一絲顫抖。“我很恨,為何死的人不是我?”

    “哈哈……”石越睜開眼睛,轉過頭來望著趙岩,低聲苦笑道,他的眼中,有深遂的悲傷。“你都這麽自責,我呢?你可知道,其實是我害死他們的!”

    “啊?!”趙岩瞪大了雙眼,“山長?”

    “你還記得那年麽?我把你們叫到我的府上——這些人,大部分都是那一年,在我的勸說下進入兵器研究院的……”

    趙岩歎了口氣,道:“這怪不得山長。我們都有一個理想……”

    “是啊,一個理想。趙岩,你知道麽?火藥的確很重要,以後,也許要很久以後,但它一定會主宰戰場。”石越似乎在和趙岩說話,也似乎是和先賢祠的英靈們解釋。“我想得到它,我想利用它的力量。縱然我不能成功,我也要讓我們漢人比別人先一步了解它,重視它,使用它!我這麽急功近利,所以我想要造出來火炮、火槍,我想用強大火器武裝起大宋的軍隊,保衛我們的文明。”趙岩忽然覺得眼前的石越,非常的脆弱。似乎不再是以前那個光彩照人,溫文爾雅的石子明了。他靜靜的聽著,“我想要收複靈武,我想要奪迴河套,這樣我們才可以打通西域;我想要北伐燕雲,我想至少要控製遼東。如果我們能夠擁有絕對優勢,我們就可以裁軍,然後大宋才有可能曆史上第一次全國性的減稅減役!那個時候,我才有足夠的資金,在全國廣建學校與圖書館!遼國和西夏,就象兩根繩子栓在我們脖子上,讓人不敢大聲喘氣。所以,任何有可能幫助我們打敗他們的東西,我都想拚命的抓住……”

    “你沒有錯,山長。我願意為了這個理想而奮鬥。為此犧牲,也是值得的。”趙岩感覺到石越話中的誠懇,他再次被感動了。

    “也許目標沒有錯,但不代表手段沒有錯。”石越苦笑道,他使勁的搖頭,似乎這樣可以讓自己舒服一點。“站在我這樣的地位,若我選擇的道路錯了,就會這樣——”石越用手指著先賢祠的牌位,慘容道:“許多的生命白白死掉。如果更嚴重一點,甚至會萬死不贖!憑什麽我石越就認為自己能有資格做引路人?如果我引導的道路,走向的是一個深淵,那又會如何?!我有什麽資格,去決定別人的生死?”

    趙岩覺得石越身上,有一種孤獨的氣息,但是他無法理解石越說的意思。

    “所有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選擇的。你沒有決定別人的生死,是我們決定了自己的選擇。”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趙岩詫異的轉過身去,看清來人,怔了一下,喚道:“桑山長。”

    桑充國微微頷首,一麵走進殿中,跪在石越身後,低聲禱告完畢,才沉聲道:“子明,你又何須自責?”

    “你不知道,這完全是我拔苗助長所致!火器研究一直一帆風順,大家才因此忘記了最基本的安全常識,沒有人想到,火藥會炸膛,而且會把那麽厚的鐵管都炸掉!長卿,你不會明白,這完全是報應——畸形發展,最後必然付出慘重的代價!我們積累的太少,卻走得太快!這是我的過錯。”石越低著頭,充滿自責。

    但是他說的,無論是桑充國,還是趙岩,都隻能似懂非懂。

    “他們很出色,才幾年時間,就已經想到可以製造火炮了。而且還懂得製造實心的炮彈,和布置碎片的炮彈,他們真的很出色。”石越喃喃道:“可是,不管如何出色,卻終究是為了一個錯誤而死了。他們也是我的學生!也是我的學生!”

    桑充國與趙岩都沉默了,他們不能理解石越。桑充國在這個時候,終於發現自己和石越的差距,原來遠比自己想像的要大。他默默地聽石越說道:“……我知道了錯誤,卻不知道如何去糾正。我知道要循序漸進,但我不知道如何在急攻近利與循序漸進中,找一個平衡點。我不知道那個平衡點在哪裏?若想待它自己出現,又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不能承受的代價?”石越抬起頭來,望著殿中一個個牌位,一個個熟悉與不熟悉的名字,竟是無比的愧疚與迷惘。但是有些東西,是沒有人可以給他答案的。

    沉默良久,趙岩忽然道:“山長,我不知道你的平衡點是什麽,但若是這次的悲劇,我雖然很內疚,但是我認為對同學們最好的安慰,便是成功的造出火炮來。把他們想做的事情做完……”

    石越爆發的情緒已漸漸平複,他望著趙岩,很久,才說道:“這件事情,等幸存的研究員們精神平複再說吧。”

    “我可以試試。”趙岩抿著嘴道,“之前我一直在試圖配製出山長所說的硝化甘油這種東西,試過很多配方,卻一直沒有明白它的成份是什麽。我想暫時中斷這個研究,來製造火炮。兵器研究院的試驗,有完整的檔案記錄,我隻需要一些精通鑄造的研究員配合,再到格物院招募幾個新人,在這樣的基礎上,成功並不會太難。”

    石越知道趙岩非常的出色,他最擅長的事情,便是進行各種試驗,從中選出最優的方案。本來配製硝化甘油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是此時的石越,對於這種可以說是超越時代的進步,已是變得非常的沒有信心。他不能知道,沒有各方麵的齊頭並進,沒有紮實的底子,而拚命的進行功利性極強的研究,究竟是福是禍?再次沉默良久,石越終於說道:“我會去找蘇大人說說,讓你來負責火炮研製。”

    “多謝山長!”趙岩深深揖了一禮。他那種恭敬的態度,竟讓桑充國生了一分嫉妒,明明自己才是“山長”,可是兩個人在一起時,趙岩口中的“山長”卻是指石越,叫自己,卻叫“桑山長”!

    石越注視趙岩清秀的臉龐,忽然輕聲說道:“不要太勉強。我不想再看到犧牲。”

    趙岩的眼睛紅了,他望了一眼香煙繚繞中的牌位,提高了聲音,說道:“不會了,不會再有犧牲了!我保證!”說罷又朝桑充國躬身行了一禮,頭也不迴的轉身離去。

    石越佇立殿中,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良久,忽然說道:“他比我要偉大。”

    先賢祠與忠烈祠隸屬於太常寺,因此負責日常祭祀的人員,非僧非道,而是穿著禮服的官員。但是這些官員中有一部分,是從死者的遺族中挑選出來的,所有二祠官員與吃政府俸祿的醫生相似,別有品秩升遷,與一般官員區別了開來。因為朝廷的重視,兼之不斷有白水潭的學生、汴京市民、外地赴京的人來上香祭拜,且負責者又有死者遺族,因此照看非常的殷勤。未多久,便有人來殿中察看香油是否足夠……那人方進殿中,見著石越與桑充國,不免嚇了一跳。須知這二人對於先賢祠的祭官來說,並不陌生。見那個祭官正要上來拜見請安,石越連忙避開,道:“死者為尊。你在這裏供奉諸賢英靈,除天子外,不必向任何人參拜。你可見過僧人在釋迦牟尼麵前向官員叩頭的麽?”

    祭官一時卻反應不過來,為難的說道:“這……”

    “你是替天子與天下的百姓祭祀英靈,縱然是太子親至,宰相拜祭,也不能要你拜見。特別在此殿上,更加不可。”

    桑充國也道:“石參政說的是至理。所以朝廷為你們另立品秩,為的就是讓你們超然俗品之外,以示對先賢與忠烈的敬崇。”

    “下官明白了。”祭官非常不自在的欠身答道,然後轉身去添香油。

    石越望著他的背影,微微歎了口氣。

    “子明,為何歎息?”

    石越默然不語,隻是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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