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洪基突然駕崩,太子耶律濬即位,南京道、西京道戒嚴……種種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因為不是本國事務,除了《新義報》較為謹慎外,《汴京新聞》、《西京評論》、《諫聞報》都饒有興趣的討論著北麵強敵的種種變故。各種猜測滿天飛舞。司馬夢求看著手中的報紙,哭笑不得。雖然朝廷裝模作樣的罷朝一日,表示深切哀悼,但是民間對於遼國皇帝,卻沒有任何敬意可言。七月廿日,《諫聞報》首先懷疑耶律洪基是死於縱欲過度。次日,《汴京新聞》對此冷嘲熱諷,認為耶律洪基死去數日之前,皇後蕭觀音也被賜死,耶律洪基之死,二者必有因果。第三日,《諫聞報》相信有可能是鬼神勾魂報應,並寫了一篇有聲有色的傳奇故事。第四日,《西京評論》與《汴京新聞》一致認為《諫聞報》“白日見鬼”,《西京評論》認為耶律洪基很可能是打獵時被狗熊所傷致死……大宋的市民階層,對於種種推測分析,都充滿了興趣。《諫聞報》因為作風大膽,敢於迎合大眾的口味,銷量幾日之內扶搖直上。

    但是司馬夢求感興趣的,卻不是幾大報紙的猜測與銷量,他關心的是遼國的形勢究竟發展到了哪一步?耶律乙辛究竟值不值得期望?可惜的是,燕京幾家商號被遼人搗毀,如今又全麵戒嚴,消息根本傳不出來。韓先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他現在的事務繁多,一麵要培訓細作,從大理、西夏、遼、甚至高麗招募漢蕃人等,長期潛伏各國,收買高官,傳遞情報;石越私下提出來的要求非常嚴格,收集的情報內容,從糧食的價格到駐軍的分布,官員的賢愚,私人的矛盾,都被包括在內。真正的骨幹細作,要精通各種語言,了解種種風俗——從細作的培養,到間諜網的建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石越給的時間是五年,但司馬夢求認為豈碼要十年。另一麵,雖然耶律寅吉的驛館布滿了樞密院職方館的細作,但是職方館卻缺少情報分析人員,細作們匯報耶律寅吉的一舉一動,職方館的官吏事無巨細的記錄下來,整理成文件,司馬夢求則要閱讀全部的文件,以求從中發現有用的線索——最可惱的是,他與耶律寅吉認識,隻好成天躲在職方館,不敢親自去試探究竟。

    “大人,這是最近幾期的《海事商報》。”一個文吏捧著一大疊報紙走進司馬夢求的閣間。

    “放下吧。”司馬夢求隨口說道,一麵拿起一份報紙瀏覽起來。文吏連忙輕輕退了出去。忽然,司馬夢求的目光停住了,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躍入眼簾:“傳聞七月初高麗國東部糧價、鐵價皆有上漲,價格不詳……”司馬夢求盯著這短短一句話,翻來覆去看了許久,忽然站起身來,朝門外喝道:“備車,去石參政府。”

    短短幾個月之間,石越的府邸已經大變模樣。“學士”變成“參政”那是題中應有之義,而最顯眼的,則是規模氣勢擴大許多。顯示官府威嚴的門戟,緊閉的朱紅大門,衣著光鮮的奴仆,普通的百姓尚未進門,已經先畏懼三分了。司馬夢求下了馬車,遞進名帖,等待召見。府上的奴仆大都認識他,雖然以往出入便如自家之門,但是今時不比往日,很多忌諱,卻也是必須講的。因此司馬夢求便安靜的站在門外等候。未過多時,便見陳良從偏門迎了出來,遠遠便是一輯,笑道:“純父,久違了。”

    司馬夢求也連忙迴了一禮,笑道:“子柔,久違了。”一麵問道:“參政在府上麽?”“參政特意叫我來迎你。若是親迎,未免太過於招搖。”陳良低聲道,一麵與司馬夢求攜手並肩,走進府去。司馬夢求見陳良一路前去,卻是直奔石越的書房,不由問道:“參政在書房?”

    “是潘先生在書房。參政在客廳會客,包孝肅之子包綬來訪……”

    “參政親自接見?這個年輕人看來非同尋常。”司馬夢求詫道。

    “若非如此,豈能勞動參政給他做媒?程顥的女兒,不是人人有資格娶的。”陳良笑道。

    司馬夢求也笑道:“二公子是天子指婚,何時下聘?”

    陳良苦笑著搖搖頭,道:“二公子似是不願意娶文家的女兒,眼下正求公子讓他去廣州。”

    “這是為何?”司馬夢求不由一怔。

    “二公子想去虎翼第二軍。”按樞府新設的沿海製置使司的規劃,杭州市舶司海船水軍待返航後,就進行整編,一分為二,虎翼軍第一軍負責高麗、倭國、琉求等航線;虎翼第二軍駐紮廣州,負責南海航線。登州海船水軍則是虎翼第三軍,負責與高麗之間的航線,威脅燕雲,保護登杭二州之間海運航線。

    “早不說去晚不說去,這當兒卻要去,分明是緩兵之計,還不如說考不上進士,不願意成婚呢。”司馬夢求笑道:“難不成文家的孫女有什麽不妥當處?”

    “這倒沒有聽說。”

    二人邊走邊聊,須臾便到了石越的書房。跨進房門,司馬夢求便見潘照臨手裏拿著厚厚一疊報紙在看,赫然便是《海事商報》!見司馬夢求與陳良進來,潘照臨連忙放下報紙,起身笑道:“純父、子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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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馬夢求也不客套,注視潘照臨,笑道:“潘先生,在下此來,特意向先生請教遼事。不知先生以為耶律乙辛……”

    潘照臨笑道:“純父真不知耶?假不知耶?遼國五京道,耶律濬在中京即位,耶律寅吉自南京而來,若東京道為耶律乙辛所製,必然遣使聯絡高麗,然而似乎並無異動。如此,中、南、東三京道為耶律濬所控製,自無疑問。眼下不知者,隻有上京道與西京道。上京道深入東北,是遼人內腹之地,虛實固然難知。但是西京道卻鄰西夏與本朝,自是容易知道……”

    “遼人戒嚴,用間不易。”

    “間者,千變萬化之物。若西京道為耶律乙辛控製,則必然遣使本朝。其使未至,則可知西京道尚未為其控製;但是否為耶律濬控製則還不能輕易斷言。隻須如此這般,便可以探出虛實。”潘照臨低聲細說方略。

    司馬夢求聽得連連點頭,笑道:“此計甚妙!”

    潘照臨又笑道:“純父再看這《海事商報》,高麗國東部鐵價、糧價皆有上漲,雖是傳聞,卻也是蛛絲馬跡。似是遼國境內局勢緊張所波及。”

    “高麗向來向宋、遼皆稱臣,隻恐難以利用。”

    潘照臨微微搖頭,緩緩道:“雖然如此,但是純父須知自杭州市舶務水軍建立以來,高麗與本朝聯係越發緊密,本朝大量絲綢、鍾表、瓷器、書籍、棉布賣往高麗,深受高麗人喜愛。若遼國不亂,或還無計可施,若遼國內亂,則可趁機施加影響。須知遼國之亂,高麗必然害怕波及,挾宋自保,本是必然之選擇。本朝若能遣一精幹使者,前往高麗,收買貴人,遊說高麗國王,趁火打劫……”

    “妙哉。一旦高麗卷入遼國內戰,勢必與遼國結仇,則更加依賴於本朝。”

    “高麗國王未必不覬覦遼東,惟遼國強大,自保不暇,自不敢做非份之想。一朝有變,未必不可遊說。縱不得誌,亦於本朝無損。”

    “如此,何人可以出使高麗?”石越爽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身後跟著二人,卻是唐康與秦觀。眾人連忙行禮,潘照臨卻注視石越,笑道:“可令蔡京為使,二公子為副。”

    “康兒不過一布衣。”石越遲疑道。唐康卻麵有喜色。

    “加恩未難,副使有九品官足矣。”潘照臨笑道。

    “學生也願同行。”秦觀麵有羨慕之色。

    “馬上就是大比,少遊若去高麗,又要蹉跎三年歲月……”

    “科場功名,豈比得上立功邊疆?”秦觀慨聲道。

    石越微睨秦觀一眼,笑道:“少遊果真不後悔?”

    “絕不後悔。”

    “那我便遂你心願。”石越又道:“蔡京誠然是個人材,若使之高麗,則杭州事屬誰?”

    “杭州之事,規模具在,張商英、李敦敏皆可代之。況且蔡京此人,若一直不得升遷,則必有異誌。令他去高麗立功,其必不推辭。”

    “隻恐羽翼漸豐,勢大難製。”石越皺眉道。於蔡京此人,他一直有深深的戒意。

    潘照臨見無旁人,竟是肆無忌憚,淡淡說道:“非漢高不能用韓信、陳平。”

    石越赫然變色,卻見眾人一臉淡然,連秦觀也無異色,他怕越描越黑,當下便隻輕描淡寫的笑道:“此喻不類。惟蔡京此人,不用可惜,用之可懼。”

    “魏王不能用商鞅,亦不肯誅之,遂為萬世之患。”潘照臨眼中閃過一絲寒光。石越卻微微搖頭,笑道:“潛光兄越說越不靠譜了,豈可誅無罪之人。”

    次日,驛館。耶律寅吉一早起來,便被訪客的身份給嚇了一跳。宋參知政事、太府寺卿石越與衛尉寺卿章惇奉旨前來慰問!履行了種種禮儀,說過種種套話,耶律寅吉正暗暗揣測石越與章惇的來意,卻聽章惇笑道:“下官聞貴使自南京道來?”

    “正是。”耶律寅吉笑道,卻暗生警惕。

    “聽說貴國邊境戒嚴,不知是真是假?”章惇又笑問道。

    “確是實情,因有盜賊作亂,故下令邊將嚴防。”這卻是早已想好的推辭。

    章惇卻似毫不懷疑,隻歎了口氣,道:“原來貴國也是如此。也好,如此貴使當能體諒……”耶律寅吉莫名其妙的看著章惇,卻聽石越笑道:“貴使有所不知,我二人奉旨前來,便是想告知貴使,毗鄰貴國南京道諸州縣,忽發盜賊,悍不可製,官兵正在圍剿。本朝問哀的使者、賀新皇登基的使者,隻得取道太原,由貴國西京道往中京,為了貴使的安全,也請貴使從貴國西京道返迴上京……”

    耶律寅吉頓時呆住了。他想不到宋朝給他來這一手。他來之時,耶律乙辛在上京舉兵,手執玉璽,挾持各部落貴人家屬,自稱天下兵馬大元帥、總北南樞密院事,要為耶律洪基報仇。而耶律濬自是自奉正朔,指耶律乙辛為逆賊。遼國境內,本來各少數部族一向反抗不斷,此時更是蠢蠢欲動,不少部族就不再納貢,反而屯糧備戰;西京道楊遵勳一日之內誅殺異已將官四十餘名,家屬上千,將西京道牢牢控製在自己手中,擺出擁兵自重的架勢。這時若使者從西京道過,後果真的是不堪設想。

    “石大人,章大人,在下以為還是從南京道走比較穩當。”耶律寅吉隻怔了一下,連忙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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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越與章惇相視一眼,旋即從容問道:“這又是為何?”

    耶律寅吉笑道:“區區幾個盜賊,當不至於遮斷使路。否則兩朝的體麵何在?”

    “還是安全要緊。萬一有失,體麵更是無存。”

    章惇卻狐疑道:“莫非西京道?”

    二人如此一唱一和,耶律寅吉何等人物,這時豈能還看不出來?他雖然不知道是哪裏露出了破綻,但宋朝君臣既然起了疑心,卻終是隱瞞不下去的。若是真的逼著自己從西京道走,那就大事去矣。當下苦笑數聲,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敝國西京道盜賊更加猖狂,故此還是走南京道妥當。”

    “原來如此。”石越恍然大悟,順口道:“昨日貴國魏王遣使……”

    “呯!”饒是耶律寅吉再鎮定,這時候也不由大吃一驚,茶碗自手中跌落,砸了個粉碎。

    “貴使……”

    “沒事,沒事。一時失神,見笑。”耶律寅吉連忙掩飾道,一麵正色說道:“耶律乙辛叛逆弑主,無父無君,理當為天下之共敵,還請南朝不要接納,將其使者遣返中京。”

    “叛逆弑主?”石越與章惇都驚得站了起來。

    “本朝正欲討伐此叛賊。”耶律寅吉慘然道。

    “這,這……”石越一臉地震驚。章惇卻幹笑道:“北朝的家務事,本來不容我們置喙,但是玉璽,似乎……”

    “那是逆賊弑主奪璽。正朔何在,天下皆知,一璽何用?想來南朝是禮義之邦,必不至於不顧大義,助紂為虐。”耶律寅吉逼視石越、章惇,慨聲道。

    “本朝自不會幫助無父無君之人。”石越斷然說道。耶律寅吉稍稍放心,卻聽石越又道:“隻是眼下局勢不明,真假難辨。雖然本朝相信貴國新君才是遼國帝室正統,但不能不謹慎。眼下之勢,卻不知貴國能否迅速控製局勢?為防萬一逆賊勢大不可製,殃及池魚,敝國欲修繕邊境城寨,還望貴國諒解。”

    眼下之勢,宋朝自要修邊防,遼國也無可奈何。耶律寅吉一念及此,幹脆便示以大方,道:“那是貴國之事,自修邊防,也是平常。不過區區逆賊,本朝必然克日擒殺,南朝也不必過於緊張。”

    石越暗罵道:“此前怎麽就不是平常事?”一麵又笑道:“若果真如此,自是幸事。萬一有變,還請稟告北朝皇帝陛下,大宋與遼國世為兄弟之邦,願意幫助皇帝陛下平叛。北朝用兵,必缺兵器、糧草,本朝願意用弓矢、糧食等物換取貴國的馬、牛等物,以互取所需。”

    耶律寅吉心中一凜,這擺明了是趁火打劫,當下推脫道:“此事在下卻做不得主,須得皇帝同意。”

    “那是自然。不過本朝弓矢,為天下勁兵,下官私心揣測,貴國皇帝必然不會拒絕這份好意。最近本朝改革官製,財庫緊張,一時之間,也無法履行澶淵之盟,每年歲賜,也隻能折進這弓矢之中,本朝自當降低價格,以為補償。還盼貴國能夠諒解才是。”

    耶律寅吉心中暗恨,但是形勢比人強,卻也無可奈何。他卻不知道,所謂耶律乙辛的使者,自然是杜撰,但是宋朝的使者,除了一路等著與他同行去見耶律濬,另有兩路,卻早已分頭出發,一路往西京道,一路卻是直奔杭州。趙頊給真定府、河間府、太原府等沿邊府州守令的密詔,也陸續發出。催文彥博上任的使者,更是不絕於道。

    這等天賜良機,若不趁火打劫,簡直便無天理!

    石越一迴到太府寺,便命令屬下的互市局準備與遼國進行大規模互市的計劃,太府寺的官員,低級官員中有不少是白水潭學院畢業的學生,但是七品以上,卻幾乎全是同情和支持新黨的官員,用起來倒還順手。剛安排妥當,便有人進來稟道:“大人,有個叫程栩的人求見。”

    “程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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