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觀念一時之間總是難以改變的。隻有慢慢培養。若能堅持四五十年,則人們便會習以為常。”桑充國安慰道。

    石越默然良久,走出殿中,仰望天空。一隻大鳥從空中掠過,發出一聲響徹雲宵的清鳴。石越忽然道:“自從雲兒死後,我常常會感歎很多事情自己力有未逮。我經常會對自己的能力感到迷茫。”

    “如果子明你都不能夠做到的事情,隻怕沒有人能做到了。”桑充國誠懇的說道。

    “其實並非如此。令嶽、司馬君實,甚至蘇子瞻、範堯夫,都比我要聰明。”

    “但是普天之下,沒有人能比得上你目光長遠。而且我知道,你一心想廢除本朝的一些苛政,你是以天下為己任,而非為一己之私利,你始終是個好官。”

    石越忽然在先賢祠的台階上坐了下來,拍了拍身邊的台階,向桑充國說道:“來,坐。”桑充國目瞪口呆的望著石越,小心翼翼的坐在石越身邊,隻覺得屁股上一陣上冰涼。石越笑道:“好久沒有這樣放肆過了。”

    “你的壓力很大。”桑充國溫聲說道。

    “是啊。我就象在下一盤棋,我小心翼翼的布局,卻發現後麵千變萬化,未必會完全按照我的心意走。我很怕出錯,我輸不起這盤棋。”微風吹動石越垂在耳邊的一綹頭發,石越伸出手輕輕理了一下,又道:“我寫了《三代之治》,但我自己都沒有指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那個世界實現。也許永遠也不能實現。我的目標很簡單,第一步,我要解決本朝冗官、冗兵、冗費三大難題;第二步,我要為華夏日後的良性發展,打下最好的基礎……”

    “你已經在做了。”

    “是啊。我已經在做了。在五年之內,我要全麵開始官製、軍事、財政、交通、教育、司法、農業、工業八個方麵的改革,並且要初見成效,這樣才能說服皇上堅持下去。將來的大宋,一定要讓最多的百姓都能安居樂業,輕徭薄稅,要讓文化高度發達,要讓國家兵精糧足,充滿活力。這裏是世界貿易的起點,也是世界貿易的終點,我們製造各種產品,運往天下的每一個角落,賺取利潤,並且將那裏的特產帶迴國內銷售。由繁榮的貿易刺激工業的發展,再由工業的發展來支持貿易的繁榮。一旦國家財政得到初步改善,我就可能減輕務農者的稅役……”

    “貿易真的這麽重要?”

    “貿易的作用,是激發各個層麵的活力。我要解決冗官問題,第一步,就是重定官製。先中央,後地方;先職官,後勳爵;一步一步來。先借用司馬光的威信,裁並州縣,節省開支,也可以減輕百姓的負擔。接下來我就要改變官員的考試、考核製度,慢慢廢除蔭官。本朝因為蔭官太多,所以進士科就歧視其它出身的官員,因為進士科是憑自己的才智考取為官的,所以朝廷也特別重視。但是在官員的磨堪考課中,這種優勢太明顯了,結果才華取代了政績,進士科的出身掩蓋了一切,我要改變這個弊政,以後大宋官員的升遷懲罰,將主要以政績決定。本朝還有一大弊政——就是不殺士大夫!”

    “啊?”桑充國吃了一驚,望著石越,眼睛都不再眨動。

    “你不要吃驚,這就是弊政!不殺言事者,才是德政。不殺士大夫,卻是十足的弊政。言者無罪的傳統要堅持,但是不能擴大。百姓販賣私鹽二十斤就要處死,重罪法適用全國,但是憑什麽官員貪汙腐敗就不判死刑?各級官員貪汙得不到有效的製裁,隻能依靠自律。本朝一個狀元赴任,在途中騙得同年數以十計的金器,士林不以為恥,反引為美談。朝廷優待士大夫,薪俸優厚,的確使許多人可以廉節自愛,但是人心苦不知足,隻撫不剿,想要吏治澄清,終是空談。柴貴友是你我舊識,號稱清廉,但他在家鄉置地千畝,以為我不知道麽?李敦敏清介,杭州官場卻罵他是傻子。我如今立足未穩,不便大動,但遲早有一日,我會嚴厲懲罰那些貪官,縱然不殺士大夫,也要將他們流放到歸義城,雖赦不得歸。”

    桑充國聽石越說起這些內情,不禁聳然動容,道:“隻怕鎮壓解決不了問題。”

    “我自然知道。隻不過到時候,壓力也一定非常大!所以我現在,根本不敢動,不能動。”

    “到時候我一定站在你這邊,便是落得家破人亡,也在乎不惜。”桑充國淡淡的說道。

    “令嶽也曾經想過要解決這個問題,但是連他那樣的人,也沒有勇氣來直麵這個挑戰。他擔心低層官吏薪俸太低,克剝百姓,所以想辦法提高他們的薪俸,但這一點也不妨礙那些人繼續克剝百姓。令嶽也無可奈何。因為如果一動,就是犯了眾怒。”石越沒有正麵迴應桑充國的話。

    “那也顧不得,義之所在,雖萬千人,吾往矣。”桑充國堅定的說道。

    “我現在羽翼未成,未可輕飛。”石越一拳砸在石階上,一絲鮮血從手上流了出來,他卻渾然不覺,注視桑充國,說道:“你知道我今天為何來先賢祠麽?”桑充國嘴唇動了動,終是沒有說出來。“你以為我是來懺悔的麽?不是。我不過是因為王元澤要入祀先賢祠,心中不平,信步至此而已。進來之後,也不過是觸景生情。我不曾想我也會有如此脆弱的時候。”石越苦笑了幾聲,又道:“但是平心而論,王元澤雖然對我過於心狠,但他其實不是個太壞的人。他隻是很可悲。”

    “他做了什麽?”桑充國愕然問道。

    石越卻沒有迴答他的話,自顧自的說道:“為了一個高尚的目的,可以采用最卑鄙的手段。王元澤的目的如果是對的,如果他能走向成功,那麽一定有很多人會讚美他。他畢竟從來沒有貪汙過,他不擇手段打擊政敵,主張采用最激烈的方法進行改革,最終的目的並非是為了私利,至少他比那些隻知道克剝民脂民膏的人要強。令嶽的幾兄弟,除了令嶽一家,王安禮、王安國、王安上,都談不上清廉,難怪王元澤對他們談不上多尊敬。”石越做了這麽多年的官,官場上的內情,早已非常的清楚。

    桑充國的腦海中,卻一直在想著一個問題:他的大舅子王元澤究竟用了什麽“最卑鄙的手段”?

    石越與桑充國在先賢祠交談的同時,石府卻亂成了一團——阿沅不見了!

    自從那日石越將阿沅帶迴府後,阿沅的情緒就一直不穩定。整個府上,她隻願意見石越與唐康兩個人,但每次見麵,和石越基本上都是冷言冷語。石府所有的丫環婢子,家丁奴仆,都不喜歡阿沅。梓兒再怎麽樣三令五申,下人們隻覺得梓兒寬大,卻越發的覺得阿沅可惡。更何況,阿沅本身不過一個丫頭,忽然間被當成了小主人,更讓很多人心裏不服氣。阿沅在石府的身上,雖然錦衣玉食,卻也談不上什麽快樂。雖然石越每日下朝,都會花點時間去陪她,但是幾個月來,二人的關係卻從不見好轉。隻有唐康似乎慢慢成了阿沅的朋友,經常會陪她去拜祭楚雲兒。但自從唐康與秦觀一同前往杭州,成為蔡京的副使,準備出使高麗之後,石府上上下下,除了石越和梓兒,基本就沒有人記得還有阿沅這個人的存在了。丫頭們見著她行禮,都會主動退到十步之後,她偶爾走出房門,無論走到哪裏,哪裏的歡聲笑語就立時中頓,所有的人都會用無比冷漠的神態待她。無論是阿沅自己,還是石府的下人們,都覺得她完全是硬生生的擠入了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

    於是,阿沅終於從石府消失了。丫頭們心裏幾乎是幸災樂禍的向梓兒報告這件事情,梓兒立時吩咐家人尋找,眾人在梓兒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願的翻遍了府上的每個角落,終是沒有找到阿沅。石安派人去楚雲兒的墓地打聽,也是不得要領。似汴京這麽大的城市,若她真有心不讓人找到,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一時之間,竟連潘照臨也束手無策。

    眾人抱著各異的心情,一直瞎忙到石越迴府,這才七嘴八舌的向石越稟報阿沅失蹤的事情。石越頓時也慌了神,但是憑他有多大本事,除非全城大索,否則要找到阿沅,完全沒有任可能。石越一時想起楚雲兒對他的囑托,一時又想起阿沅一個女孩子家,萬一有什麽差錯……竟是欲哭無淚。當下也隻能去開封府報官,又派出家人,去杭州打探消息。

    24

    數日之後,東海萬裏碧波之上。海麵藍得象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清得象最明亮的玻璃。唐康與秦觀都是第一次出海,站在神舟海船上,看著眼前的大海,偉麗而寧靜、碧藍無邊,象光滑的大理石一般,二人都不禁從心底發出一聲讚歎。唐康深深地唿吸了一口新鮮的海風,笑道:“少遊兄,果真是不虛此行啊。”

    秦觀正要點頭同意,卻聽身後有人笑道:“那是二位公子沒有見過風高浪險之兇險。”

    二人知是蔡京,連忙轉身,抱拳道:“蔡大人。”

    蔡京知二人身份與眾不同,絲毫不敢怠慢,迴了一禮,笑道:“我比二位癡長幾歲,如蒙不棄,叫我一聲元長兄便可。大家不必過於拘謹。”

    “豈敢。”

    “康時、少遊,可是嫌我是個俗人?”蔡京笑道。

    “蔡大人書法名動天下,京師至有人百金相求;少遊的詞則連大蘇都稱讚,若說我是俗人,那還差不多。”唐康笑道。

    “康時何必過謙?白水潭誰不知康時的大名?明理院、格物院兩院的才子,整個白水潭也就君一人而已。”蔡京恭維道。

    唐康倒想不到蔡京竟然連這些也知道,他雖然為人沉穩,但畢竟年輕,還真道自己的聲名竟然傳到了杭州,心裏不由暗自得意,口裏卻謙道:“幾年來格物院越發受重視,明理院學生兼格物院功課的,在白水潭也有五六百人。我卻也算不得什麽。蔡大人……”

    “康時真的要如此見外?”蔡京不悅的說道。

    唐康與秦觀見他如此,對望一眼,改口說道:“元長兄。”

    “這便對了。”蔡京頓時喜笑顏開,笑道:“這次我們奉旨出使高麗,正要齊心協力,大夥兒都是為了皇上,為了大宋,也是給石參政爭口氣,千萬不可生疏了。”

    “正是。”秦觀笑道:“元長兄以前去過高麗麽?”

    蔡京笑道:“我雖然提舉市舶務,卻是連海也沒出過幾次。哪裏便去過高麗。不過二位放心。高麗貴族學漢文,講漢話,雖然和普通百姓之間言語不通,和高麗國官人,卻是沒有任何障礙的。何況我使團之後,還跟著這許多商船,精通高麗語的人多的是,我已經讓人召集一些對高麗風俗民情非常了解的人,來船上備諮詢。這叫有備無患。”蔡京微微笑道,顯是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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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怪家兄時常誇讚元長兄頗有幹才。”唐康對蔡京也是很佩服,但他久在石越身邊,自是知道石越對蔡京頗有疑忌之意。

    蔡京微覺得意,又笑道:“每次使節、商隊出海,都有專人進行詳細的記錄,這些記錄我早讓人抄錄了一份,帶在船上。康時與少遊若有空,不妨也看看。孫子兵法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們此去,要說服王徽出兵遼東,並非易事。”

    唐康點頭道:“還是元長兄想得周到。”

    秦觀卻道:“高麗國國王王徽即位以來,高麗一直弱小,麵對遼國,自保不暇,要遊說他攻遼,又無大宋策應,的確是太難了。”

    “凡人必有欲望。世人最難戒者惟一‘貪’字。若能誘之以利,使其利欲熏心,則無論什麽傻事都做得出來,雖然斧鉞加身,也不能使其後退半步。少遊千萬不要以為天下人都能夠懂得取舍進退。”蔡京走到一個文吏跟前,取來兩張報紙,遞給唐康與秦觀,笑道:“我查了不少關於高麗的記錄,二位看《海事商報》的這篇遊記,說高麗國王心慕漢化,在開京建了白水潭學院與西湖學院各一座,規模製度,甚至名稱,完全仿照本朝,不過隻能讓貴族子弟入學罷了。高麗貴族對本朝絲綢、瓷器、鍾表、書籍的喜愛,比日本國平安京[98]的貴人更深,單單那種價值高達一萬貫座鍾,在小小的高麗國竟然賣掉了三十八座之多!”

    “這能說明什麽?”秦觀不解的問道。

    “這說明高麗貴族生活極其腐化。”唐康收起手中的報紙,道:“他們極度的想要過一種更好的生活,希望自己的一切,不要比中原的貴人差。”

    “正是。”蔡京笑道。他一向知道唐康不可輕視,這時更加加深了這種印象。“所以我們可以知道一點,高麗國王和他的貴人們絕非無懈可擊。接下來,我們要弄明白的,是他們的勇氣有多大,他們敢不敢為了更好的生活去冒險?”

    “不管他們有沒有冒險的勇氣,我們的任務,就是一步步引導他們去冒險。當然,他們或將在這場冒險中,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唐康笑道。

    秦觀震驚的望著唐康與蔡京,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蔡京輕鬆的笑道:“少遊,不必如此。為了大宋的利益,讓高麗人去送死,是一種仁慈,至少是對大宋百姓的仁慈。我們如果成功,將來就要少死許多大宋的百姓,國庫就要少花許多百姓的血汗。”

    唐康知道秦觀喜歡的,是以堂堂之師擊皇皇之陣的戰爭。他注視秦觀,良久,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本書來,遞給秦觀,笑道:“少遊,走之前,家兄讓我把這本書轉贈給你。”

    秦觀疑惑的接過書來,隻見封皮上寫著三字草書:《戰國策》!

    “家兄曾經說道,西夏、契丹、南交,本屬中國,高麗亦中國之後院,豈可落他人之手?我輩當勉之。”

    秦觀正在細細品味著這句話,忽然,了望塔上的水手吹響了號角,一時間旗號揮動,原本鬆散的水手迅速緊張起來,紛紛拿起武器。隨船的水軍武官樓玉匆匆走了過來,欠身說道:“蔡大人,唐大人,秦公子,有海盜。”

    “海盜?”蔡京吃了一驚,道:“什麽海盜敢來打劫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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