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司馬夢求見到石越的第一句話便是:“遼國大亂了!”石越與潘照臨麵麵相覷,當下便聽他細說遼國的究竟。

    自從耶律乙辛複任北樞密使,留守中都之後,遼朝局勢就充滿了火藥味。太子耶律濬展現的決心,讓整個遼朝的統治層都擔心不已——親信者,擔心他的前途多艱;反對者,擔心被他澄清朝政的動作波及;甚至就連耶律洪基,心裏也未必真的希望自己的太子如此能幹但是耶律濬似乎完全沒有顧忌到這些。

    那一日風和日麗,司馬夢求原想出門了解些當地的民情。誰知方一踏出門,卻見耶律濬的侍衛撒撥向自己走了過來。司馬夢求對此人一向非常忌憚,他知道撒撥雖然寡言少語,卻極為精明,而且武藝過人,曾以一人之力獨自搏殺死猛虎,兼之對耶律濬忠心耿耿,若是被他發現什麽破綻,隻怕自己立時便要死無葬身之地,是以見他朝自己走來,不由得有些驚訝又有些意外。卻見撒撥走到司馬夢求近前,躬身抱拳,冷冷道:“馬先生,太子有請。”見司馬夢求點頭,他便轉身帶路,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多一句話。

    司馬夢求自從入太子幕府以來,除了第一次聽到一些大事以外,一直便被耶律濬恭恭敬敬的供著,卻再也沒有機會參預過什麽重要的事務。而他怕別人起疑心,也裝得淡然自若,隻是整日價四處閑逛,了解中京風俗民情,四周地理形勢,兵防布置。他有太子府的腰牌,任何去處,都是暢通無阻。隔一段時間,司馬夢求也會去見一次韓先國,傳遞一些信息。不過,最多每隔一日,耶律濬總要見上他一麵,無非是問些宋朝的情況。耶律濬聽司馬夢求說起三大報、白水潭學院的種種趣聞,總是聽得津津有味。有一次,耶律濬竟然找出來白水潭學院的全套最新教材給司馬夢求確認,令得司馬夢求大吃一驚——須知白水潭學院的教材在大宋國內自然可以暢通銷售,但卻是嚴禁私帶出國的。

    這時司馬夢求一麵想著心事,一麵揣測著耶律濬找他的原因。不多時便見著一大隊戰士簇擁著一身金色軟袍的耶律濬、蕭佑丹等人策馬而來。見司馬夢求過來,耶律濬笑道:“馬先生,快快上馬,今日天氣甚好,正好出去打獵。”

    司馬夢求知道契丹人生性便喜歡打獵,便是太子號稱“英明”,也不能例外,這一點與大宋尚文之風全然不同。他也不以為異,笑著答應了,見有人牽馬過來,腳尖微一點地,便縱身躍馬而上。當下一行人揚鞭催馬,浩浩蕩蕩,便出了城去。

    但這次狩獵卻與往常略有不同。以往耶律濬狩獵,不過在中京周圍的大定縣、長興縣等處,這次卻不停留,倒似行軍一般,沿河而上,直達歸化縣境內,方開始打獵。耶律濬在打獵之時,一向以軍法勒束部屬,加上這次帶的又都是侍衛中的精銳之士,不消一兩個時辰,便已碩果累累。

    蕭佑丹抬頭打量天色,見天已漸晚,便輕聲向耶律濬低語數聲。耶律濬立時勒轉馬頭,鳴金收兵。一麵向司馬夢求笑道:“馬先生,今晚且委屈一些,我們要住在歸化縣了。”

    司馬夢求笑著答應了,他此時已看出耶律濬似另有所謀,他留神觀察蕭佑丹,卻見他雖然神色如常,卻隱隱約約似有憂色,當下心裏更加疑惑,索性不動聲色的等著看戲。

    一行近二百人悄無聲息的在山林間行走了半個時辰左右。便聽到一個侍衛迴來報告離歸化縣城還有七裏左右,眾人皆以為耶律濬會下令加速前進,不料他竟忽然下令紮營做飯來。耶律濬軍令甚嚴,部下無人敢多說什麽,隻見命令一聲聲傳下去,近二百名侍衛便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司馬夢求卻是暗暗心驚:這麽近卻不去歸化縣吃飯,分明是想保持侍衛的體力,這位太子爺究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眾人悄無聲息的埋鍋做飯,雖然火光點點,歸化縣卻也沒有人前來幹涉。耶律濬不時張望歸化縣城,嘴角不經意的流出絲絲冷笑。吃過飯後,侍衛們便就地休息,耶律濬卻與蕭佑丹、司馬夢求圍坐在一起,低聲說著閑話。眼見天色全黑,耶律濬依然談笑風生,沒有半點動身的意思。司馬夢求雖然心中好奇,卻也隻得忍住,陪著這位太子爺聊天。

    估摸著到了亥時,蕭佑丹才忽然打斷了談話,對耶律濬笑道:“殿下,天色已晚,我們該動身了。”

    耶律濬笑著起身,輕輕握了一下刀柄,對司馬夢求笑道:“馬先生,今晚我們還要去歸化縣過夜,真是辛苦先生了。”

    司馬夢求連忙欠身道:“不敢。”

    耶律濬一行人舉著火把來到城牆下時,整個歸化縣城都在一片寂靜之中。守城的士卒早已歪歪斜斜的躺在粗陋的城牆上睡著了。

    “開門,快開城門!”幾個侍衛扯著嗓子大聲喊道。

    過了半晌,方有人舉了火把從城頭往下張望,“什麽人呀?這麽晚了。”聲音依然帶著迷糊以及明顯的不耐煩。

    “瞎了你的狗眼,太子殿下的旗號都不識得麽?快開城門!”侍衛不耐煩的厲聲喝罵。

    那人睜大眼睛看了半晌,黑夜之間又哪能看得清楚,隻是見城下之人穿著都十分華美,也知必是貴人無疑,立時慌慌張張叫了人起來放下吊橋,開了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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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吱”的一聲,城門才開了一半,衛隊的侍衛早已迫不及待的擁著耶律濬衝進城去。前麵稍有人阻攔,便有幾個侍衛騎馬衝上,沒頭沒腦一頓鞭子打得鬼哭狼嚎也似。

    “去縣衙!”耶律濬冷冷地下令,於是隊伍便似群狼般撲向歸化縣衙。

    司馬夢求冷眼旁觀著這次行動,耶律濬如此行事,明顯是針對歸化縣令而去。但一個小小的南麵縣官,怎麽又值得當朝太子如此興師動眾?正疑惑間,隊伍前鋒已到歸化縣衙,歸化縣令似乎已經得到消息,率領一大群僚屬在縣衙之前跪迎。

    耶律濬似乎吃了一驚,但立即就恢複平常之態,向蕭佑丹遞了個眼色。蕭佑丹微一點頭,策馬上前,冷冷的問道:“誰是歸化縣令?”

    一個四十來歲的官員趕緊向前爬出幾步,媚聲道:“下官便是歸化縣令。”

    “你叫什麽?”蕭佑丹騎在馬上,竟沒有看他一眼。

    “迴君侯[95],下官張思平,不知太子殿下遠來,有失遠迎,還請殿下與大人恕罪。”張思平的神態中,有著掩飾不了的驚訝,但更多的,卻象一隻急欲討好獻媚的哈巴狗。

    蕭佑丹“哼”了一聲,譏道:“你的罪過隻怕不止於此。”

    張思平呆了呆,似乎這才發現蕭佑丹來意不善,慌得連天價的叩頭求饒,“殿下恕罪,大人恕罪。”

    蕭佑丹鄙夷的望了他一眼,忽然笑了起來,溫和地問道:“這麽說,你知罪了?”

    “是,是,下官知罪。”張思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說迴答道。

    這本也隻是一句慣常對長官說的話,誰知蕭佑丹臉一沉,卻厲聲喝道:“既然知罪,那麽來人啊,先給我綁了!”

    “是!”幾個王府衛士早已經如狼似虎的衝了過來,將張思平捆了個結結實實。張思平驚駭之極,眼看耶律濬不是玩笑,但任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自己如何惹惱了太子以致降罪,隻一麵掙紮一麵大唿:“下官冤枉,下官冤枉!”歸化縣縣丞嘴唇微微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麽,卻終於不敢說話。

    蕭佑丹冷笑幾聲,望著張思平,歎了口氣,說道:“你都已經知罪了,怎麽又冤枉起來?”

    “我,下官的確冤枉。殿下明察,殿下明察!”

    “你竟然敢說殿下冤枉你?!”蕭佑丹厲聲喝道,“來人啊,給他打上二十軍棍,看他還冤不冤枉!”

    到這個時候,任誰都能看出來蕭佑丹根本是故意在找岔,但卻沒人敢做仗馬之鳴。歸化縣每個人都恨不得把身子伏低到土裏,大氣不敢喘上一口。隻在心裏暗暗猜測張思平不知道怎麽便得罪了太子,生生竟惹來這場禍事。張思平也已嚇得魂飛魄散,口不擇言的乞求道:“殿下,殿下,看在小人族叔的份上,饒了小人一迴吧。看在小人族叔的份上……”

    蕭佑丹臉上譏笑之意更濃,他策馬走到張思平身邊,跳下馬來,用隻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惡狠狠的說道:“殿下這次來,就是想要你的狗命,豈不知道你的族叔是誰?你若有種,就糾集縣中官兵,與我們打上一仗,反正你們人多,我們人少,殺人滅口,也是個辦法。若是沒種,不如便等死罷!”

    “我、我……”張思平聽到這話,尿都嚇出來了,一屁股癱在地上,神不守舍的哭道:“我,我可從來沒有得罪過殿下呀。”

    蕭佑丹一隻手抓起張思平,輕聲笑道:“怎麽會沒有得罪過?殿下要寬賦養民,偏偏你歸化縣年年稅收為中京道第一,殿下沒有辦法因你收稅收得多治你的罪,難道就找不到別的辦法麽?你死於軍棍之後,我還不信從你官衙中找不出你貪汙受賄的證據來。”

    張思平萬萬料想不到,竟然是因為自己收稅收得最多而招來殺身之禍,一時之間根本就說不出話來。遠處耶律濬早已等得厭煩,和司馬夢求說起閑話來,顯見全然沒有將張思平的生死放在心上。蕭佑丹將他一把丟到地上,俯身又道:“太子殿下最喜歡勇士,你若敢糾集兵丁和我一決高下,說不定殿下還能饒過了你。”

    張思平眼睛一亮,隨即又立時黯淡下去。他心頭一片空明,似乎一瞬間什麽都明白了過來,慘笑道:“你也不必騙我了。我不反抗,是我一個人死;我若反抗,便是我一族死。我有今天的下場,也不全是因為我收稅收得多吧?”

    蕭佑丹倒料不到張思平竟有這份心思,居然頃刻間竟會什麽都明白了過來,倒也微感意外,他也不否認,反倒笑道:“想不到你倒也不是笨蛋。這樣好了,你替我寫封信,我便求太子殿下放過你。”

    “什麽信?”聽了這話,張思平又似抓住了一根稻草。

    蕭佑丹壓低了聲音,對他耳語道:“寫給耶律乙辛的信件。”

    張思平呆滯了一會,然後苦笑一聲,竟也不問信件的內容,無力的說道:“大人,我雖然怕死,可不是傻子。我若寫了這封信,隻怕死得更快。到頭來我家人也難免受連累。罷了罷了,你就給我個痛快吧。”

    “想不到我倒小看你了。”蕭佑丹當下不再廢話,站起身來,冷冷的說道:“拖下去,幫張大人弄清楚他有什麽罪。”

    歸化縣杖斃張思平之後,耶律濬又從張思平官衙搜出數萬貫銅錢以及幾千兩黃金白銀,輕輕鬆鬆的便安了一個貪贓的罪名給張思平。緊接著,他又尋出中京道收稅最多的十來個官員的罪過,一一重加貶斥;又將兩個收稅少的縣令提拔做州官——到這個時候,中京道的官員便都是傻子,也已經知道皇太子完全是因為沒有辦法要求皇帝對中京道減賦,便來了一招釜底抽薪,將怨氣撒在那些稅民多的苛吏身上。但凡還長著腦子的,碰上這樣不惜以殺人來威懾人心減稅的皇太子,於催稅收稅上,都不免要收斂很多。

    但在司馬夢求看來,耶律濬這樣做,未免過於激烈,是有勇無謀。張思平苛剝百姓,死不足惜,但是他口中的“族叔”,畢竟是正受遼主寵信的耶律孝傑。二人雖然血脈疏遠,但是打狗傷主人,這已擺明了是向耶律孝傑示威。在與耶律乙辛為敵的同時,再去激化與耶律孝傑的矛盾,習慣石越作風的司馬夢求,心裏肯定是要不以為然的。在他看來,哪怕耶律濬再怎麽輕視耶律孝傑,但在策略上也是錯誤的。也許蕭佑丹明白這一點,但是便連司馬夢求也已看出來了,耶律濬的行事極端自主自負。這有時是優點,有時卻會是致命的缺點。

    當然,這一切與司馬夢求無關。對於他來說,遼國內部的矛盾,越激烈越好。

    張思平的死的確刺痛了耶律孝傑。但耶律孝傑狀元及第,以一漢人而身居遼國北府宰相的高位,深受耶律洪基的寵信,卻也絕非隻會拍馬屁、揣摩主人心意這點本事。他看透了耶律濬的“用心”,不僅沒有為自己這個遠房侄子的死向耶律洪基訴冤,反倒一麵向耶律洪基自請罪責,一麵又親自向耶律濬寫信,表達自己疏於管教、誠惶誠恐的心情。

    剛剛吩咐家人將信送往中京,耶律孝傑便聽到管家來報:“魏王王子耶律綏也求見。”“快請。”不多時,管家便將一華服少年引至。那少年見到耶律孝傑,連忙拜倒在地,口中稱道:“小侄拜見丞相。”

    耶律孝傑忙上前一步,親自將耶律綏也扶起,笑道:“王子不必多禮,快快請起。”耶律綏也順勢起身,注視耶律孝傑,沉聲道:“丞相,大禍臨頭,猶不自知麽?”耶律孝傑笑道:“又能有何禍事?王子莫要危言聳聽。”耶律綏也環顧左右,見有仆人在側,便默然不語。耶律孝傑哈哈一笑,朝左右揮揮手,道:“你們都退下吧。”數以十計的仆人不一會便走得幹幹淨淨,隻留下耶律孝傑與耶律綏也二人。耶律孝傑笑著拉耶律綏也坐了,這才笑道:“王子請說。”

    耶律綏也望著耶律孝傑,道:“丞相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還盼明示。”耶律孝傑目光閃動。

    “老狐狸!”耶律綏也在心裏罵了一聲,歎道:“太子柄國,倒行逆施。日前無故杖殺張世兄,汙以他罪,讓忠臣元老為之寒心。狡兔未死,走狗先烹。隻怕不待他登基,丞相與家父,都不會有好下場。”

    耶律孝傑不以為然的笑道:“他畢竟是太子。”

    “太子又如何?大遼的事,可不是由太子作主。”耶律綏也赤裸裸地說道。

    “這可是族誅之罪!”

    耶律綏也哼了一聲,笑道:“若丞相肯周全,古今被廢的太子還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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