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少年正是柔嘉縣主,她今日正好陪著蜀國公主等人來看訪梓兒。不料竟然趕上梓兒早產,家中雖有男子,除了唐康外,卻都不敢踏入內房。而眾女中有生產經驗的,也唯有蜀國公主一人,情急之下,隻得由蜀國公主來主持大局,但不料竟遇上梓兒難產,性命堪危,當下一麵找穩婆來引產,一麵便急急忙忙帶了柔嘉進宮。因為懷胎六月早產,後果實在難以預料,蜀國公主念在相交之情,無論如何也要求太皇太後下旨讓石越迴府不可;同時也好帶來禦醫。好在蜀國公主見了太皇太後,說起此事,立時得到應允。蜀國公主這便帶著禦醫先行迴到石府,柔嘉卻孩子脾氣,偏要到西華門外等候石越。她此時年紀漸長,略解人事,一邊見到的是王詵對蜀國公主的薄情與冷淡,便想看看這不納妾的石越對待妻子是何等模樣。卻不料見石越如此情急擔心梓兒安危,不由得大生好感,竟替他攬下衝亂街市的罪狀來。

    此時她躡手躡腳的走進產房。卻見石越坐在床頭,將梓兒輕輕抱在懷中,身子微微顫抖。梓兒躺在他的懷中,臉色蒼白如紙,半睜著眼睛,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卻又隱隱的帶著一絲哭腔,“大哥,我對不起你。”

    石越伸出手來,輕輕擦去她眼邊的淚水,柔聲安慰道:“傻瓜,是我害得你受苦,是我對不起你才對,是我對不起你……”他喃喃的說著,聲音卻不由自主的發顫。

    梓兒輕輕閉起眼睛,淚水卻依然從她緊閉的眼中溢出,她微微搖了搖頭,哽咽道:“我們的孩子沒有了……”石越心如刀絞,卻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柔聲道:“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大哥隻要你平安就好了,你平安就好了。”他反複念叨著,眼中猶有驚悸,似乎這句並不單隻是安慰梓兒,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可是,我真的很想要那個孩子。”梓兒的聲音中,似乎有無限淒傷,令得石越的心,似乎也要在這一刻粉碎了。他俯下身去,輕輕吻去那些淚水,溫柔的勸慰道:“我們以後還會有孩子的,以後還會有的,很多個孩子……”他頓了一頓,忽然輕輕說道:“天可憐見,你卻會平安無事!”

    柔嘉見他真情流露,忽然間覺得心裏酸酸的,淚水也似要流出來了,她咬著嘴唇,輕輕退出房外,癡癡的想著,癡癡的想著,竟似呆了一般。她似乎很難明白,為什麽這個世界上,既有王詵那樣的壞蛋,又有石越這樣的好人。

    但石越究竟是不是“好人”,委實也很難說。

    冥冥中似乎果真會有一隻手在推動命運的走勢。正在同一天,楚雲兒昏暈過去兩三次,隻餘得心頭口中一絲微氣尚未斷絕了。阿沅哭得死去活來,到得最後,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打發去石府報訊的人,又被石府管事的人全部打發了迴來——石越還在宮中,又逢梓兒早產,誰會有心思去理會一個外人的死活?潘照臨安排了個大夫,又隨便派了幾個人過來侍候,這些人早就聽說過阿沅的盛氣,這時一個個消極怠工。大夫看完之後,隻輕輕說了句:“準備後事吧。”便匆匆離去。

    如此耗到下午,楚雲兒卻又緩過神來了,能睜開眼睛,似乎竟可以吃點東西了。阿沅哪裏知道這是迴光返照,趕忙擦幹眼淚,就要去熬藥熬湯,不料卻被楚雲兒一把抓住,輕聲道:“阿沅,你不要去了,陪我一會吧。”說著,閉了眼睛,仿佛是在積攢精神。

    阿沅強作笑顏,柔聲道:“姑娘,我去煎藥,你定會好起來的。”

    楚雲兒搖搖頭,低聲道:“我是不行了。阿沅,你不要難過。我這是解脫……”

    “不會的,不會的。”阿沅說著又哭了起來。

    楚雲兒卻隻是閉著眼睛,又不說話了。半晌,才說道:“阿沅,我已經把你托給石大哥照料……他是個好人,他做的是大事業,你萬萬不可怪他……”阿沅哽咽著,又聽楚雲兒說道:“你也不可以怪石夫人,她也是個好人……我自己命苦,不願意你也命苦,你要記得,不可因我的事去怪旁人……”

    阿沅趴在床邊,泣道:“我哪裏也不去,我誰也不怨,我隻要姑娘好好的,我情願跟姑娘一輩子。”

    “傻孩子。”楚雲兒伸出削瘦的手,溫柔的摸了摸阿沅的臉蛋,說道:“扶我起來,我想彈曲琴。”

    “姑娘……”

    楚雲兒竟然微微一笑,道:“誰知道陰間能不能撫琴呢?便順我這迴意吧。”

    阿沅遲疑著退出房間,走一步迴頭看一眼,走一步迴頭看一眼。出了門,便快步走到放琴的房間取了琴一路小跑迴來。剛剛進門,望那床上時,不由得心頭一涼,手一鬆,琴“當”的一聲掉到地上。

    楚雲兒的手僵硬的垂著,卻已經斷絕了唿吸,在她的臉上,似乎還含著淡淡的微笑。

    17

    五月一日的大朝會如期舉行。皇帝與文武百官都穿上了正式的朝服,在大內的正殿——大慶殿舉行一年三次的大朝會。儀仗是最為奢華壯觀的黃麾大仗,整個儀仗隊用到數以百計的旗幟,以及五千餘名精壯的禁軍。四象旗、五嶽五星旗、五龍五鳳旗、紅門神旗在風中獵獵飄揚;禁軍們的鎧甲在陽下閃著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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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頊高高坐在大慶殿的禦座之上,俯視著向他山唿萬歲的臣子們。在今天,他要向天下宣布,他的帝國,將開始全麵而深刻的變革!

    禮官們有條不紊的引導著儀式的進行,石越卻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個儀式。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當,公布官製改革,各主要官員的任職,公布《升龍府盟約》,宣布歸義城都督,然後就是獻捷儀式……

    這個帝國,正慢慢的開始按照他所希望的方式來運轉。

    但是石越感到非常的疲憊,非常疲憊。

    梓兒終於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孩子卻死掉了。年近三十的石越,其實非常盼望能有一個孩子。結果在他從一樁陷害案中脫身的那一刻,在他順利成為太府寺卿、參知政事之前的那一刻,他的孩子卻死了!梓兒的身子依然虛弱,至少要一個月才能複原,更讓他憂慮的,是她心中的創傷,這個孩子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寄托了她幾乎所有的期待與夢想,卻在瞬間傾覆了,此刻沒有人能夠安慰她的悲傷,就連石越都不能,他甚至不敢在梓兒麵前露出他的悲傷,他隻能寄希望於時間,那漫長的時間會衝淡她的悲傷,會給她帶來另一個孩子。

    楚雲兒也死了。自己感覺虧欠最多的楚雲兒,竟然與自己的孩子在同一天死去。他不知道這是否是命運的殘酷安排,他最終沒有能夠去看她最後一眼,這讓他不能不感到歉疚。每當他閉上眼睛,就會想起熙寧二年的那個冬天,那個雙十年華、穿著棕黃色貂皮大衣、深絳色的緞麵窄腳褲,身材婀娜多姿的女子;那個容貌清麗,眉如細黛,眼似晶珠,神韻清雅如水的女子;那個和自己在酒樓尷尬對坐的女孩子;那個默默給自己彈琴的女孩子,用那樣的信賴仰慕的目光望著自己……

    宣讀詔令的官員大聲的念著:“翰林學士石越除參知政事、太府寺卿……”

    石越默默的聽著,思緒卻似在這一刻飛到了不知名的地方。不知為什麽,他很想哭一場……但是他不敢。

    對於升朝官來說,高潮是宣布官員的任命,還有皇上照例的恩賜。對於百姓來說,高潮卻是歸義城都督的任命與獻捷儀式——此後,皇帝還會開放金明池,許可百姓參觀被俘的交趾戰艦!

    “第一任歸義城都督,百姓們的熱情……”隻有朝中的重臣,才知道這個歸義城都督並非是一個美差,朝中沒有什麽大臣願意去比桂州、雷州更遠的南方,中原之人,談瘴癘而色變,誰願意死在那個遙遠的異鄉呢?

    “以狄谘權持節都督海外歸義城軍政事……”

    詔令從大慶殿一重一重傳出宣德門,很快,京師的百姓們都會沸騰起來,報紙也會關注“歸義城都督”的身份來曆——為了這個,石越與尚書省諸相傷透腦筋,一個近乎貶斥的地方,要派一個讓百姓覺得重要的官員,這是多麽為難的事情!狄谘是天造地設的人選。他是狄武襄公狄青的次子!這一點就足夠刺激百姓們的神經了。因為狄谘本是正六品武官,不得已,朝廷最終決定從權,將歸義城都督的品秩定為武職正六品。

    “但願狄谘不要墮了他父親的威名。”石越模糊的想著。

    在這整整一天,他的心神都無法集中。

    七七四十九天後。

    汴京城南六十裏的小村莊。楚雲兒的塚邊,青煙兀自嫋嫋不散,紙錢漫天飛舞,亦如花般慢慢委與泥土。

    石越扶著病體初愈的梓兒,站在墓前。夕陽也似要漸漸入土了,殘陽的光芒照著新墳,顯出一種淒涼的紅黃色。遠處搭了間茅屋,那是給楚雲兒守墓的仆人居住的。遠遠地站在他們身後,阿沅鐵青著臉望著石越與梓兒的背影。

    石越默不作聲,這個地方,是他記憶最深的地方。他當年穿越時空後便是出現在這裏。往事前塵,已如一場遙遠的舊夢,現在開始的新夢是什麽呢?他突然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荒唐。

    現在此處的田地已經全在他的名下。不過卻不是兼並,因為他是以田易田,而且還加付相當於田產價值五成的補償。但不論怎麽樣,此地現在已叫“石家村”。他將楚雲兒安葬此處,究竟是為了什麽,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梓兒從丫鬟手裏要了一柱香,給楚雲兒插上,輕聲道:“楚姐姐,願你在……泉下的日子,會比這人世間更多些快樂滿足。”她的聲音中似有微微的哽咽,似乎是在感歎,又似是在祈禱什麽,她的心緒似乎也在這一刻飄到了那遙遠的地方去。

    石越凝視墓碑,聽了她的話,不禁微微歎了口氣,柔聲道:“妹子,眼下暑氣未散,我們迴去吧。”

    梓兒點點頭,卻向阿沅走去,石越連忙快步跟上。

    “阿沅,楚姑娘曾經對石大哥說過,要他照顧你,你這便和我們一起迴府吧。這裏我會安排人手照料的。”梓兒柔聲說道。

    阿沅身子輕顫,瞪著她冷冷的說道:“我不用你惺惺作態。我……我是不會去你們石府的!”

    石越見她說話無禮,不由沉了臉,喝道:“沒點規矩麽?”

    阿沅嘴一撇,又狠狠瞪了石越一眼,哽咽道:“我就是不懂你們的規矩,更不會假惺惺。我在這裏陪我們姑娘,不用你們裝好人來多管閑事。”說罷,已經掩麵跑到楚雲兒墳前低聲哭泣起來。先前被阿沅訓斥過的那個小丫頭也忽然走了過來,低聲道:“我們陪著我家姑娘便好,就求你們成全罷!”說罷竟跪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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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越不料她如此,倒是怔住了,正要伸手相扶,阿沅已經跑了過來,一把拉起那個小丫頭,狠狠的罵道:“沒出息的東西,誰讓你給他們下跪了?他們是大官,我們是百姓,他們蠻橫,我們便讓他們打死就是了。有什麽好怕的?”

    石越見她說話越來越放肆無禮,心中更加不悅。他心中記得楚雲兒的托付,已以阿沅的保護人自居,更不在乎她生什麽嫌隙,當下提高聲音喝道:“真是沒有管教了。你家姑娘若見你這個樣子,隻怕也要泉下不安!來人,把這個丫頭給我綁了,帶迴府上。找個婆子好好管束她。”他話音未落,已經有幾個婦人跑了過來,她們原是出來祭拜的,那裏會有什麽捆人的索子,但幾個婦人七手八腳的,早把阿沅架到了馬車旁。梓兒不料石越如此,忙勸道:“大哥,她這樣也是情有可原……”阿沅掙紮不得,大聲哭道:“我讓姑娘不安心,你便讓姑娘安心了麽?”

    石越被她一語擊中心事,身子不由一顫。咬著唇,鐵青著臉喝道:“帶迴去。”那些婦人早已將阿沅丟進馬車裏揮鞭而去。石越這才轉過身來,見梓兒臉止兀自有擔心憂慮之色,忙柔聲說道:“我知道她情有可原。不過放她在這裏,隻怕性子要一日比一日激烈。不若帶迴府上,好好的寬解教養。日子長了,自然能領會到咱們的苦心。”一麵扶著梓兒上了馬車。轉頭又吩咐道:“其餘的丫環仆人,若願意守靈,便讓他們在這裏守著。若想進府上,也由他們。總之他們愛去哪便去哪,每月給他們發錢糧便是。”

    早有管事的人連忙答應了。石越踏上馬車,側身遠遠望見墓碑上“楚氏雲兒之墓”六個大字,雖然是新立的墓碑,光鮮明潔,但在夕陽之下竟是顯得說不出的淒清孤寂。不禁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他默默注視一會,終於低頭鑽進馬車。

    當石越一行迴到石府時,天色已然全黑。但石府內外卻是燈火通明,石越先將梓兒送迴內院,未及更衣,便見唐康急匆匆走了進來。石越見他臉上頗有驚喜之色,知道是有事稟告,便笑道:“康兒,有什麽事情麽?”

    唐康點頭笑道:“大哥,司馬先生迴來了。”

    “什麽?”石越竟是吃了一驚。

    “是司馬純父先生迴來了。”唐康又重複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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