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那豈不是個女博士?素來女子無才便是德,隻怕太過聰明……”清河郡主說到此處,方覺失言,連忙止住。王昉卻絲毫沒有在意,自顧自的說道:“我向來以為自己是女子中的聰慧者,卻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位姑娘不僅學問道德出眾,便是相貌,也是說不出來的可親可愛。以前我老笑郡主是菩薩,見這位程姑娘,方知郡主是假菩薩,她才是真菩薩。皮膚便如定窯的瓷器一般白潤,五官不是五官,竟似是玉雕成的。你見了她,雖不覺得是傾國傾城,卻自然而然的覺得可親可敬,想要和她親近說話,我雖然是一個女子,也會對她生出喜愛之心哩!”

    “若這般說來,這個女子不是天人也似?她閨名喚做什麽?”

    “程琉,小字喚做‘璃璃’的。郡主見了,便知道了。”

    二人一路說著程琉的種種事跡,馬車從西麵的舊鄭門拐了個彎,直奔西南麵的戴樓門而去。在將出戴樓門的那一刹,風動車簾,縫隙中王昉竟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從眼前一閃而過。“他們怎麽到京師來了?”她不由得心中納罕,不明白大哥王雱的書僮,怎麽竟到京師來了?

    此時,開封城外北郊的一座小山林中。潘照臨、陳良、唐康、秦觀等人率一眾家丁簇擁著一身紫衫、騎白馬、挾彎弓的石越在林中穿行,眾人一麵走一麵說著閑話。“潛光兄,去桂州調查的人,安排好了嗎?”

    “公子放心,已經安排好了。我也想明白究竟是誰這麽大的膽子,居然敢陷害公子。”潘照臨仿佛感覺自己被人家打了一巴掌。

    “去宣詔的王燾,不過是個中書舍人,我打聽了他的底細,他斷沒有膽子來陷害我。他是迫不得已接了數十個百姓的狀紙,又被人暗示,不得已才上報中書門下的。此事背後一定有人弄鬼。唐二叔那邊來信了嗎?”石越平靜的聲音中透著一股寒氣。

    “還沒有。”唐康接過話來,答道:“我迴家也想了一迴,若按那些狀紙所說,是有一個人叫石珍的拿著大哥的書信,還有一枚大約是偽造的印章,往來諸州縣,強買田地。我家中諸位叔伯堂兄,縱有不肖,也不至於如此大膽。”

    “嗯。”石越漫應一句,舉起馬鞭頓了頓,忽道:“若是別人陷害,我也不怕。若果真是跟我的人膽敢如此,我卻斷不能容他。”

    “我們理會得。”眾人趕忙齊聲答道。

    “此事不過三種可能,要麽是我自己做的;要麽是我家中門下果真有人膽大妄為;要麽便是有人陷害我。那個石珍幹下這麽大的勾當,背後沒人撐腰,我卻不信。”

    潘照臨苦笑道:“我看咱們府上也沒有人有這種本事。雖然親戚繁多,門人家丁,也在不少數,難免有不肖之徒,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出去便能為惡。但家中的家規森嚴,我諒也沒有人敢犯,何況又是這樣的大手筆。根據現在的線索,那個石珍不是等閑之輩,熙寧七年他運過糧去災區,得過太常寺頒發的獎章,他配著獎章,拿著莫分真假的印信,也難怪能得誌一時。桂州偏遠小郡,那些地方的縣官,誰又敢來問公子真假?”

    “沈起也不敢麽?”石越反問道,一片棲鳥被他的話驚起,亂糟糟飛上空中。“沈起不是怕事的人,他是敢惹事的人!”

    潘照臨沉思半晌,道:“此事還得從桂州調查起,最要緊的是抓住石珍。隻要抓住人,不怕他不說真話。隻是這若是個陰謀,也未免太簡單了。既便石珍跑了,那些印信核對一下,就能分出真假了,抓住石珍,不過是可以揪出幕後指使的人而已。誰會這麽傻?”

    “大哥,我倒有點明白了——”唐康沉吟道:“此事會給大哥帶來什麽損害?皇上對大哥一向信任恩寵,為何這次卻又大發雷霆?”

    石越和潘照臨聽到這兩個問題,頓覺心中似乎有什麽東西一閃,二人連忙勒住坐騎,沉吟思忖。片刻之後,二人同時輕輕“啊”了一聲,石越歎了口氣,說道:“原來如此!”潘照臨讚賞地看了唐康一眼,笑道:“呂吉甫真是了不得。”

    “雖然知道了,可一時也難有良策。”石越拿著鞭子,不停的在手中輕輕敲打,苦苦思索。潘照臨也默默不語,似乎在想著對策。

    秦觀與陳良卻是茫然不解,秦觀悄悄走到唐康身邊,低聲問道:“康時?”唐康知道他想問什麽,笑道:“少遊兄試著反過來問問,便知端倪,我問你,皇上為何會大發雷霆?”

    “這樣的事情,皇上豈能不怒?”秦觀一臉愕然。

    唐康搖了搖頭,歎道:“少遊兄,皇上正要銳意進取,一切改革措施都有賴於家兄,以皇上的脾性,是絕不可能為了一點小過而責罰家兄的。除非這件事情對變法有很壞的影響。”

    秦觀依舊沒有明白。

    “我想那個石珍,可能確是有人想陷害大哥。也許還有其他厲害的手段還沒使出來,或者來不及使出。但那人未必是呂吉甫。但呂吉甫卻是看到了這後麵的機會,善加利用。此人真是善於把握時機!”唐康感歎道。

    秦觀依然想不清其中的曲折,不好意思的笑道:“這又有什麽機會?隻要調查清楚真相,不就一切大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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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候就晚了。”唐康冷笑道,“這才是呂吉甫的厲害之處。皇上馬上就要正式公布官製改革,左右仆射六部尚書九寺卿一切重要職務,都要公布人選。家兄本來定為太府寺卿,改革後的太府寺卿是僅次於戶部尚書的財政大臣——但若這時候,家兄正陷在一起嚴重影響聲譽的案件中,你要讓皇上如何服眾?到時呂吉甫就可趁機提出他的人選,將家兄排斥於尚書省之外。皇上即便再加寵眷,也不過是繼續做學士——以改革後尚書省的權力來說,一個翰林學士又豈能主導變法的進程?他呂吉甫自然順理成章可以唱迴主角。待這案件澄清之日,尚書省眾相早已各安其位,若無大過,豈好輕易罷免?要任用家兄,豈碼也要兩三年之後……到時眾多的預備措施,說不定呂吉甫稍加改變就會加以施行,將名望與功績全部攬到自己身上,若有成效,兩三年後他已地位鞏固,牢不可破;若無成效,自然於大哥身上也沒什麽光彩。”

    秦觀聽到唐康娓娓而談,背脊上冷嗖嗖的寒氣直往上竄。他萬萬想不到,一樁看起來愚不可及、簡單明了的陷害案,能夠被人發揮到可能影響到朝局的地步……“這些勾心鬥角……”秦觀遊顧四周諸人,心中冒出一股涼意,“呂惠卿的聰明才智,用來爭權奪利,已是如此可怕;幸好石越和這些人還有著為國為民之心……”他完全不敢想象下去了。

    唐康卻沒有去在意秦觀,隻喃喃道:“皇上大怒,是因為皇上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皇上既說了要提前改革官製,話不能收迴;可偏偏出了這樣的事情……”

    “如今之計,是要趕快澄清這件事情純粹是誣陷。隻要澄清此事,鎮壓交趾,學士有建策之功,到時候大加宣揚《升龍府盟約》的文治武功,朝廷便可以借此聲勢,將官製改革順順利利的推行下去。並且可以借此機會,逐步開始進行軍事改革!”潘照臨笑道。

    一直默不作聲的陳良早已聽到驚心動魄,這時聽潘照臨如此說,不由精神一振,笑道:“這隻是大道之前的小坎?”

    “這是許多大坎前麵的小坎。”石越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道。

    但這個小坎也不是那麽好過的。按先前確定的方針,皇帝將在四月廿五日公布官製改革中的大部分內容;五月一日大朝會,公布中央政府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命,同時下令增建“海船水軍”,建設港口,增設市舶司,並詔令新任太府寺卿厘定新的“市舶務敕令”草稿。不出意外,皇帝還會在這一天正式宣布對交趾的武功,嘉獎有功人員!五月一日那一天,石越究竟是太府寺卿兼參知政事,還是依然做翰林學士,很大程度上便取決於短短七天之內,石越有沒有可能澄清自己。

    正如石越等人所料,變法並沒有因為“石珍案”而停住腳步。

    四月廿四日,趙頊在崇政殿召見兩府、學士院、禦史台的大臣,最後一次確立官製之細節。討論從早晨持續到晚上。每個部門每個職位都進行再一次審核。

    次日朝會,趙頊向天下頒布《熙寧八年新官製第一敕》,煩瑣複雜的官製改革,正式開始。“朕要在今歲之內,結束官製改革之過渡期!”皇帝以威嚴的語氣,向龐大的官僚機構展現他的決心。這是對一個龐大官僚體係進行的外科手術。

    趙頊首先做的,是穩定人心,滿朝的臣子都在關心著新官製推行後自己的官位。禁中右掖門東麵,原本是中書門下省在東麵,樞密院在西麵,兩府遙遙相對,稱為“東西二府”。趙頊以非常的效率與果斷,將中書門下的官衙改稱“尚書省”,迅速任命了尚書左右丞以下的官員,讓幾位宰相暫時保留原有的職務與官名,搭起尚書省的架子。然後將中書、門下二省遷到尚書省北麵緊挨著文德殿的幾個院子中;將樞密院北麵的院子,劃歸門下後省,任命了門下後省的官員。在大宋少有的雷厲風行的作風之下,不過兩天時間,中樞機構就可以基本上維持運作了。

    幾乎同時,趙頊又詔令以馮京為權吏部尚書,簡拔剛迴京的範純仁為權吏部左侍郎,以翰林學士韓維為權吏部右侍郎。令三人以原中書門下堂官、審官院等機構官員為基礎,選擇在京官吏,經尚書省、門下後省同意後,即頒布任命,在宣德門外禦街東側的官衙中建立起吏部。

    僅僅三天時間,官製改革的核心機構,便已全部粗具規模。

    然後,尚書省與吏部在趙頊的督促下,頒布了“以階易官”的轉換表,廢除原有文散官,將所有文官舊的寄祿官一律按規定改換成新的散官。並同時向天下官員頒布詔令,宣布此次改革,暫時隻涉及文官;勳爵、祠祿官、貼職等等暫不涉及;地方官員差遣亦暫時不變;中央機構職事官未接到新任命之前,照常處理事務,直到接受新任命或與新委任官員辦好移交為止。為了嚴防作弊請托,皇帝更是斷然下令,在此期間,所有批文往來必須有清楚的記錄,否則罷官奪告身,永不敘用。尚書省、門下後省、吏部,包括擬詔的學士院、舍人院所有官員一律住進官衙,由皇城司派兵吏鎖院,禁止無詔外出。尚書省、吏部召見新任官員,皆須有第三人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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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如此嚴厲的措施之下,身為翰林學士的石越,與身為參知政事的呂惠卿,全部都困在了禁中。石越萬萬想不到,當初自己給皇帝的建議,竟成了捆住自己的一根繩子,眼前的困境,也隻能指望外頭的幕僚們了。

    皇帝是如此重視這次改革,凡五品以上的職事官,也就是諸部各司郎中以上官員的任命,皇帝都要親自過目,並一一接見。在此期間,石越一直陪在皇帝身邊,向皇帝介紹這些官員的能力與聲譽,向皇帝提供自己的意見。這是一個讓無數人羨慕的美差。但在邇英殿一天站上九個時辰,中間連吃飯都不敢放肆,無論什麽樣的美差,同時也必然變成一種苦差。

    所以,當子時的鍾聲響起,石越拖著沉重的雙腿迴到學士院後,一向習慣自己照顧自己的石越,也沒能抵製住眼前的誘惑——他聽之任之的讓皇帝特意分配來照顧自己的太監脫掉了自己的靴子,伸進溫熱的清水中——讓一個太監給自己洗腳,的確是一種奇特的體驗!石越沒有忘記在心裏諷刺著自己。他看了那個太監一眼,見他年紀輕輕,長得白淨高大,竟有幾分英俊,卻不知為何來做這種賤役,當下竟忍不住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個內侍連忙尖著嗓子答道:“迴學士,小人叫童貫。”

    石越早已疲憊得迷迷糊糊,一時也沒有聽清,反問道:“童貫?這個名字好熟,我以前見過你麽?”

    童貫諂笑道:“小人進宮不久,還是第一次有幸見到學士。”

    “哦。”石越正要閉目養神,忽的靈光一閃,雙腳一個哆嗦,腿一伸,竟把水盆蹬得老遠,熱水流了一地,“童貫?”他倦意全無,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不可思議地問道:“你就是童貫?”童貫被他問得莫名其妙,還以為什麽地方沒有服侍周到,忙不迭的道:“學士息怒,學士息怒。”

    但饒是石越如今已是“見多識廣”,王安石、司馬光、蘇軾、蔡京……什麽各式各樣的人都見過了,但一個直接造成北宋亡國的大奸宦,忽然出現在自己身邊,替自己洗腳,自己還渾渾噩噩的沒有反應過來——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件極其吊詭的事情。看著眼前的這個家夥,想著他的種種“劣跡”,石越竟是呆住了。半晌,他才啞然失笑,“管他是不是童貫,現在他又能有什麽本事為惡?”但心裏卻畢竟有著一種偏見,當下隻冷冷說道:“方才水太涼了,去換盆水吧。”

    “小人立即去換。”童貫連忙答應著,諂笑著撿起盆子,輕輕退了出去。

    石越望著童貫輕輕走出門去,方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來到這個世界上,總要和各種人打交道的。和童貫相遇,既是偶然,也是一種必然吧?“隻是,不知道這時碰見這個閹人,究竟是兇是吉?”石越心中自嘲的想著,“碰上這種東西,估計不會是什麽吉事。”

    石越這邊困在禁中出不來,為了避免給人口實,也不敢遞消息。外麵潘照臨等一幹人也忙得四腳朝天。七天的時間,無論能不能找到石珍,都已經來不及了。所以潘照臨定下的策略第一就是“撇清”。隻要能證明石越與這案子無關,案子什麽時候破都不重要。好在石越親戚並不多,家人門客也有限。這些人的名籍田產,很容易厘清,排除掉這樁嫌疑之後,石越的嫌疑就洗去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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