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珪首先皺起了眉來,笑道:“臣怎麽聽著這個盟約似乎給朝廷帶來了一堆麻煩。除了得到一個海外小島和一個城池外,什麽也沒有。築城、守城,都是一大筆開支。”

    石越見皇帝也有疑惑之意,連忙笑道:“歸義城與吉婆島,不過是監視李乾德之意。隻須派數百人駐紮便可,隻要我們有隨時奪迴來的能力,這種海外之土,就不用勞民傷財的去駐守。陛下可以下德音,將要處死的刑犯全部流放到那兩處去編管。這份盟約真正的目的,是為陛下子孫得到了交趾一國的臣民。”

    “此話怎講?”

    “自秦漢以來,交趾便為中國郡縣。但自唐代以後,交趾便割據分裂,淪為蠻夷。陛下若徒以武力兼並,隻能得其地,不能得其民。且南交偏遠瘴癘之地,國家耗費軍費駐紮,所得不足以償所失,是陛下雖然得擴地之虛名,卻以四夷害中國,非策之善者。而今之策,乃是讓交趾國用自己的財賦教養臣民,而其臣民學習的是儒家典籍,他們的老師也是大宋人。時日浸久,交趾的百姓由夷返夏,自不待言。他們自會從心裏認可大宋的皇帝才是這個世界上理所當然的共主!如此所費有限,而陛下雖不得其地,卻能得其民。”石越努力的向趙頊推銷他的文化殖民主義。“依著這份盟約,將來交趾的官員都是大宋培育,官員中必然大部分都親宋。這豈不遠遠好過直接占領交趾。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下攻城’,此之謂也。這其實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他這番話倒是引起了一些人的共鳴。趙頊也笑道:“這話倒是不錯。這迴薛奕將俘虜的船全部送迴國,朕打算將這些船放在金明池,給百姓們也看看。他與沈括的功賞,兩府可以商議了報上來。另外,便是派誰去駐節歸義城,給個什麽官職為好?”

    “臣以為官職不可過高,以正七品左右為佳。”一直沒怎麽開口的呂惠卿忽然說道,“至於官員,選派武官最好。”

    石越若所有思地瞥了呂惠卿一眼,笑道:“臣亦讚同呂相處置,日後陛下的海外國土定然會越來越多,至於官名,臣以為不如便叫權持節都督海外歸義城軍政事。”

    “那便準奏。”

    呂惠卿見一切都說得差不多了,因從袖中取出一份奏折,道:“陛下,前往桂州召沈起的使者已經迴京。昨日政事堂臣當值,有一份章奏要遞呈皇上。”

    “哦?”內侍從呂惠卿手中接過奏章遞給趙頊,趙頊接過細讀,表情忽然凝重起來。韓絳、石越等人都是莫名其妙,不知道呂惠卿鬧的什麽玄虛。趙頊看完之後,將奏章輕輕放好,遊視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在石越身上,笑問:“石卿現在有多少田院地宅?”

    眾人越發不解,石越也是一怔,答道:“臣蒙陛下聖恩,所賜田宅,現在已有近百頃,具體數額,臣卻不清楚,這等事還要問臣的管家才知道。”

    “想不到石越倒是小事上糊塗。”趙頊笑道,“朕聽說卿分了五十頃地給卿的兄長?卿的田產,都在什麽地方?”

    石越見皇帝問得希奇,心中不免不安起來,忙迴道:“臣的產業,都在汴京與老家兩處。”

    “隻有這兩處麽?”

    “臣除此以外,的確已再無產業。”石越斬釘截鐵的答道。

    “那麽是誰在桂州等數州兼並良田數百頃?”趙頊神色中已有責怪之態。

    石越完全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愕然道:“陛下,臣在桂州,絕無產業。”

    “子明,兼並良田已是不對,還要巧取豪奪,逼得數十家走投無路,又讓地方官鎮壓,卻未免太過於心狠。”呂惠卿在旁冷冷的說道。

    “什麽?”不要說石越,便連韓絳、王韶、馮京等人,全都怔住了。

    “陛下!”石越驚訝之後便是生氣,繼爾又覺荒唐,竟忘了禮數,亢聲道:“臣絕不敢做這等欺君害民之事!請陛下明察。”

    趙頊看了看手中的奏折,又看了一眼石越,微微搖頭,道:“卿遠在京師,自然不會去做這等事情。但難保卿的親戚朋友門客,沒有借著卿的名義為所欲為。”“這……”皇帝這麽說後,不僅石越,旁邊的眾人也都遲疑起來——說石越兼並,的確讓人感覺匪夷所思,但是說到他的親戚朋友門客,那又有誰敢保證?就算是石越,也不敢打下這包票。趙頊又道:“這件事朕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使者去桂州罷免沈起——居然引出數十戶百姓聯名告狀,告的竟然是朕的弘股重臣,翰林學士!”皇帝的語氣很平靜,但越是如此,就越讓人覺得心驚。

    石越近乎無禮地直視皇帝良久,忽然緩緩跪下,沉聲道:“陛下,若臣果真做了這樣的事情,甘願受罰!”

    其實當時位高權重的大臣,在各地兼並田產、廣置物業,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似王安石、司馬光這樣清介的是極為少見的。其餘之人若說有什麽區別,不過就是做得漂亮不漂亮罷了。韓絳、馮京見皇帝如此“小題大作”,早就不以為然。韓絳存心要賣個麵子給石越,當下出列說道:“陛下,石越人材難得,豈可因小過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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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相公。”韓絳的話沒有說完,便被石越打斷了。石越板著臉,昂然道:“多謝相公為在下說情。不過若我果真做出這樣的事情,則是愧對陛下知遇之恩,又有何麵目位列朝堂?臣再無他想,隻請陛下遣一能臣查明真相,還臣清白!”

    趙頊見石越如此理直氣壯,神色稍霽,溫言道:“朕與卿君臣相知,不比他人。他人若是這種過錯,自有國法繩之,用不著朕來生氣。但若是卿發生這樣的事情,朕須容不得卿去欺壓百姓,欺君瞞上。同樣——”趙頊又看了一眼奏章,冷冷的說道:“朕一樣也容不得有人來汙陷朕的重臣!”

    “臣謝陛下隆恩!”石越頓首道。

    “這件案子,禦史中丞蔡確,監察禦史蔡承禧去審理,朕要親自看全部供詞。”

    “石子明暗中派人在廣南西路諸州縣兼並田地?”一輛漂亮的四輪馬車內,王昉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的望著清河郡主。

    清河郡主抿了抿嘴,輕輕道:“我也是入宮時聽太皇太後與太後、皇後聊天時說起的,”她頓了一頓,又補充了一句:“但究竟真相如何,眼下還不得而知。”說完了這一句,她又有些後悔,怕被王昉看出她對這件事情的過份了解與關切,畢竟她與石越也是曾有過許婚之說的。

    但王昉搖了搖頭,卻顯然沒有留意到她的心思,“我不相信,”王昉沉吟道,“石越這個人雖然不怎麽樣,可也不是目光短淺之輩。他要兼並,不去杭州兼並,反去廣西那路偏遠之地兼並,實是不合情理。隻怕是他家的什麽人在外麵為非作歹吧!”

    清河郡主見王昉神情鄭重,忽地捂嘴輕笑起來。

    “你笑什麽?”王昉奇道。

    清河揶揄的淺笑,輕輕道:“石越的家人不就是你們家嗎?他兄長聽說是個老實人呢。”

    “我們家哪會有人在外麵惹事生非呀!”王昉一本正經地說道。

    “是啊,是啊,是我胡說了——我們家又哪會有人在外麵惹事生非呀?”清河郡主拖長聲調,學著王昉的語氣說道。王昉這才省得清河是在取笑她,嗬嗬雙手,就去咯吱清河。清河郡主一麵伸出手來擋,一麵取笑道:“你們家的人可了得呢,便是連太皇太後也說桑……”

    “太皇太後?太皇太後說桑郎什麽了?”

    清河郡主眼波流轉,嫣然道:“太皇太後說了什麽呀?……嗯,你先告訴我今天去白水潭學院究竟是做什麽?”

    王昉笑道:“郡主到了那裏,自然就知道了。”

    清河郡主撇了撇嘴,笑道:“那桑夫人也自己去問太皇太後好了!”她有意將“桑夫人”三個字咬得極重,語調更是拖得極長,語氣中全是戲謔之意。

    王昉側著頭,望著清河郡主,笑道:“你告訴我,我也告訴你。如何?”

    “遵命,桑夫人。”清河郡主在外人麵前端莊嫻雅,直似廟裏的菩薩,惟有和王昉在一起,才顯露出一個妙齡少女活潑的天性,肆意的打鬧嘻笑,因此二人閨中之誼,實是非比一般。當下忍住笑說道:“前幾日我進宮給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請安,因聽皇後說,淑壽公主很喜歡石學士,皇太後便笑道:‘可惜石越沒有孩子。’皇後笑說:‘石夫人韓氏已經有喜了。’皇太後說:‘韓氏聰明剔透,說話行事都得體,我倒是很喜歡她。隻是聽說她本家有個哥哥,卻是個硬骨頭,辦報紙得罪過不少勢家,連石越都罵過的,卻不知一母同胎,怎的竟生得如此不同?反倒是妹妹好過哥哥。’太皇太後拿著玉如意敲了敲,笑道:‘你卻是不知道,她哥哥現在長進不少。結婚之後,一日比一日的穩重。待到明年會試,白水潭學院再考上幾十上百的進士,將來這個人可了不得。’——姐姐,你說,太皇太後可不是在誇你的桑郎麽?”

    王昉出身宰相門第,於普通功名利祿,未必看得太重,但對於皇室的評價,卻不能不十分重視,因此也常常會透過清河郡主,以及一些熟交的夫人小姐,側麵了解內廷與朝廷的意見,然後小心的提醒桑充國注意。是以婚後,王昉儼然竟成了《汴京新聞》的“幕後總編”,而《汴京新聞》的風格也變得更加穩重成熟。外人皆以為桑充國更加曆練成熟,卻不知道竟是一個女子的功勞。但這時候她聽到太皇太後那不冷不熱的評語,竟是怔住了。直到清河郡主喚她,才猛然迴過神來,心不在焉的笑道:“太皇太後也是說笑而已。”

    清河郡主望了王昉一眼,忽然悠悠歎了口氣,輕聲道:“女子嫁了人,果然便一心一意都為著夫君了。”

    這一聲感慨說得王昉俏臉通紅,不由低聲啐道:“你也會嫁人的,皇太後親自為你擇婿,你當我不知道呀?”

    清河郡主頓時臉如霞染,一直紅到耳根,半晌才低聲啐道:“你不要胡說八道。”

    “我何曾有胡說八道?都說你那未來夫婿是再世潘安呢!”王昉笑道:“狄武襄的三公子狄詠——我說也唯有這樣的人物,方配得上你。”但清河郡主的笑容,卻似慢慢的僵住了,過了良久,她才苦笑著搖了搖頭,卻欲言又止。王昉看在眼裏,不由關心的問道:“郡主,怎麽了?難道竟是不喜歡……”清河郡主卻緊閉著雙唇,默不作聲。王昉猜測道:“狄三公子人品出眾,難不成郡主竟會是嫌他是個武夫?”半晌,清河郡主方輕輕搖頭,神情中竟帶著些苦澀,過了良久方低聲說道:“你可知道蜀國公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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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國公主?”

    “本朝的公主之中,論相貌、才華、品行,誰能在蜀國公主之上?但千挑萬選,還是……王駙馬……王駙馬對她……原來竟是這般……,以前也有過王駙馬風流不羈的傳言,聽說現在越是變本加厲,竟容小妾輕辱公主,但公主卻生怕駙馬被降罪,一直隱忍著不說,所以竟連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都被瞞得死死的,絲毫也不知情,若非柔嘉那日撞破幾個侍奉公主的宮女私下哭泣議論,便連我,也不知道竟還有這樣的事!”

    “怎麽會這樣?”王昉聽清河郡主說得含糊,便也聰明的不敢追問。有些事情,女孩子本就不好開口,何況事涉宮闈,更是不便議論。

    “聽說是因為王駙馬覺得自己才華出眾,卻因娶了公主,阻了他的前程——本朝之法,你也不是不知,蜀國公主是何等尊貴清潔的人物?又哪裏會去學那些下賤的女子般去做些無恥之事,討他歡心?”

    王昉一時無語,蜀國公主與駙馬王詵之間的事,她也不是全然沒聽過傳言:蜀國公主溫柔嫻雅,一貫為人稱頌,但王詵也是開國功臣之後,文采風流,也是有心做一番大事業的,卻因尚主而前程受限,心中頗有不平鬱鬱,於是縱情聲色,冷落了公主,但公主對他卻是一心一意,所以一直瞞著此事,不敢叫皇太後知道。想到這裏,她隨即便悟到清河郡主為什麽會黯然了,於是輕聲問道:“郡主是怕狄三郎……”

    清河郡主幽幽說道:“本朝的例典,尚宗室之女,便再不可領兵。這為的是嚴防外戚之亂。狄武襄公之後,隻怕也不是甘願默默無聞的人。我卻是實在不願他日受辱。”

    “似王詵那般的人,終是少數。郡主也無須太過介懷,締姻皇室,是多少人盼也盼不來的榮耀!”

    清河郡主澀然道:“是啊,多少人盼也盼不來,所以我倒寧願嫁個庸碌之人,那麽至少還能有郡主的尊榮。”

    王昉握起清河郡主的纖手,柔聲道:“你是堂堂郡主,有什麽好擔心的?何況狄詠未必是這樣的人,我請桑郎托人幫你詢查他的人品德性好了!”一麵卻岔開話題笑道:“今天我帶你去,卻是看一位了不起的姑娘。”

    “什麽了不起的姑娘?”

    “她是大程先生的女兒,據說河洛一帶的名門望族、少年英傑,為了想娶這個姑娘,把程家的門檻都踏破了,卻終是沒有一人讓程家看得上眼的。”

    “啊?”清河郡主輕笑道:“那是個什麽樣的人兒呀?”

    “你見了定會喜歡的,”王昉笑道,“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看著她那動靜舉止,竟要以為自己是個鄉下人了,……聽說她自搬到白水潭後,雖然深居簡出,可卻是把白水潭圖書館的書看了個十之七八。若是說起經義道理來,就連二程難她不住,有時候甚至要向她請教呢!前不久做了一篇《問道》,拿著幾位大家的著作,提出來十八個問題,石子明聽了也連連誇讚,隻道是五年以來,除了我爹爹,沒有人見識及得上這位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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