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政治無關。

    ——《政治學》

    1

    似乎是為了配合唐甘南愉快的心情,忽然,一陣絲弦管樂之聲從湖麵傳來。眾人此時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不由靜心來細聽歌詞,卻是從未聽過的調子,歌辭依稀是:

    “珠淚紛紛濕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姐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

    歌聲也非常儂軟。

    石越等人談妥大事,好奇心起,紛紛走出船塢觀望。原來金明池北岸正中,是依水而建的宮殿,從宮殿正中伸出一座橋來,正好搭在湖心的小島上同,這座橋叫做“仙橋”。每年金明池開放,便有歌女一排排站在仙橋上演唱,給湖中表演的水軍和遊人助興,若是遊人從南岸或東、西兩岸遠遠望去,隻見衣袂飄揚,雲發高聳,倒真似仙女下凡一般,讓人不知道身處何境。

    此時石越他們所處之地,因為就在宮殿之旁,比起一般遊人,倒要看得清楚一些。幾排數百個歌女,倚欄而立,都穿著彩衣,古代女子盛裝之時,往往雲發高聳,而身上又係有一根彩帶,此時隨風飄舞,的確讓人觀之而心醉神移。這許多女子,各攜樂器,一起合奏,或同時輕啟朱唇,曼聲歌唱,曲子隨風送至,中間那溫柔婉轉之意,又有道不盡的纏綿。

    這裏石越、潘照臨、司馬夢求,都是通曉音律之輩,而唐甘南雖然是不懂音樂之人,在杭州呆久了,卻也很喜歡這種溫柔的曲調,禁不住要隨著節奏而搖動胖胖的身體。

    忽然,這靡靡之音中,聞得幾聲鐵箏之音劃過,音調高昂激越,若放在別處去聽,自是另有風味,但是在此時,卻好比是柔情蜜意之中,有野狼悲吼,不僅大煞風景,而且是讓人生厭了。岸邊遊人,此時已忍不住叫罵,便連石越也微皺起眉頭。但那彈箏之人,卻似乎毫不在意,音調越發悲壯慷慨,引得那些歌女手中的樂器,都不時走調。

    石越細聽箏聲的來源,卻是從湖心的小島上傳來。

    他與潘照臨、司馬夢求對望一眼,隻見對方目光中都有驚訝之意。須知道島上亦有宮殿,雖然金明池對士民開放,那島上也是不許人去的。

    司馬夢求輕聲讚歎道:“此曲慷慨激昂,撫琴之人,必是清高不群之輩。”石越和潘照臨聽他稱讚,也點頭同意。不過自古陽春白雪,和者廖廖,那遊湖的百姓,哪裏管得了你清高不群?隻覺得這箏聲說不出來的刺耳難聽,許多人便紛紛叫罵,聲音越來越大。

    潘照臨忍不住笑道:“此人箏雖然彈得好,卻不看場合,未免自討沒趣。”

    “那倒未必,金明池本是演戲水軍之所,歌女奏鄭樂,才是不合時宜,而此人不過撥亂反正而已。先生是怪錯人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四人身後傳來。

    眾人嚇了一跳,轉身望去,原來是兩個青年公子,一個是王安石次子王旁,一個是石越曾經見過的王方——王昉此時依然女扮男裝,也不知道這兩人是何時來的。

    石越等人忙與王旁見禮,卻見王方俏臉微揚,而王旁滿臉尷尬。眾人不免暗暗好笑。此間都是見多識廣之輩,王方一開口就知道她是女子,不過便連著石越在內,因為她與王旁一起出現,卻都以為她是王旁的紅顏知己,隻是石越心裏卻不免暗暗納罕,當日醉仙樓上的相見,他記憶猶新,此時更是奇怪,這女子若是王旁的紅顏知己,找他麻煩做什麽?若她是王雱的紅顏知己,倒還容易理解。隻是這第二次又見到這個女子,卻讓他不期然的想起梓兒來,正是因為這個王方女扮男裝給他的啟發,讓他與梓兒擁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經不住梓兒的再三懇求,他曾將梓兒女扮男裝帶出家門玩過一次。這自然是瞞著所有人的,隻有侍劍約略知道經過,卻守口如瓶。

    當時北宋的風氣其實遠不如後世人所想象的保守,但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孩子,還是難得隨便出門,就算出門,也有馬車丫環的跟著,於汴京種種風物,不過浮光掠影而過。當時汴京雖然也有許多婦女遊玩的場所,但大多都是相熟的婦女成群結伴的去,桑俞楚一家從蜀中遷來,在京師的故友親朋並不多,所以梓兒也沒有什麽女伴,可以一起出去參與當時大多數貴族婦女可以參與的娛會,加上桑充國也是個閉門不愛出的人物,所以比石越還先到汴京的梓兒,其實對於汴京的種種繁盛與風物,所知還遠遠不如石越,每次聽石越提起時,不免充滿了羨慕與向望,但她這樣年紀的女孩子,卻是不適宜由一個青年男子單獨帶出去遊樂的。石越對她的處境,實在是充滿了同情,對於他來說,實在很容易理解這樣一個年紀的女孩子的寂寞與喜愛熱鬧的天性,因此,在醉仙樓見到王方之後,他心裏就生出了另外的念頭。然後大膽的將這個計劃付諸於實施。

    他現在都還能清楚的記得那天,他們一齊去了潘樓街看那些珍奇玩物,又去州橋乳酪張家吃了東西,然後遊玩了相國寺,聽了藝人們說書唱曲,才沿著熙熙攘攘的汴河迴桑宅,而同樣清楚記得的,還有臨別時梓兒依依不舍的神情與掛在眼眶中強忍著不肯落下的淚珠,在那一刻,他心裏充滿了對梓兒的同情與憐惜,讓他忍不住想: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一直能帶著她出來享受這樣正該在青春年華時享受的快樂時光。但他越來越忙,事務越來越多,那個少女的願望也便漸漸被拋在了腦後,直到這一刻,他看到了王方,那一天的愜意時光竟在瞬間全迴到了他的心裏,那怕對於他而言,也是來到汴京後過得最輕鬆快樂的一天了吧?不再為什麽事煩心,隻是單純陪著一個自己所愛護的女孩子欣賞這個引人入迷的城市中的種種精彩之處,簡單中卻有簡單的快樂。“隻不過,”他略有些自嘲的想:“身在名利場中,竟連這些也無暇迴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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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照臨因被女人搶白,心裏驚訝一個女子有這種見識,自覺不好意思,因此並不反駁,隻向王旁問道:“王公子,你知道彈箏者是何人麽?”

    王旁笑道:“京城之中,並無彈箏的好手。在下也不知是什麽人在此。”

    王方見無人理她,頓覺無味,忍不住冷言說道:“若想知道,過去瞧瞧便是,何必在此猜來猜去。”

    她一開口,眾人盡皆莞爾,王旁苦笑著呶呶嘴,說道:“那島上怎生過得去?橋上站滿了歌女,難不成我們幾個大男人從百花叢中擠過去?”

    石越心裏也覺得好玩,好不容易忍住笑,正色說道:“若能夠淩波微步,踏水乘風,也不必去擠那百花叢。”

    “都說石子明多謀善斷,看來亦不過爾爾。你看那裏,不就有人一葉扁舟,欲飄然登島嗎?”王方冷笑譏道,一麵用手指著湖對岸。

    眾人順著她纖纖玉指望去,不由哄然大笑。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麽扁舟,而是一隻龍舟。龍舟之上,坐著四個雲發高聳、身著素裙,腰纏彩帶的女子,各抱一把琵琶,這依然是表演的一部分,她們可不是想要“飄然登島”的。其中一位,和石越更是交遊甚密,正是碧月軒的楚雲兒姑娘。

    這四個女子纖手輕撥珠弦,琵琶之聲,便似珠落玉盤,卻是一曲“玉樓春”的調子,四人一齊曼聲唱道:“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竟是堪堪把那鐵箏之聲給壓了下去。

    岸邊的遊客一齊叫好。那橋上的歌女得到支持,一齊重調音弦,齊聲和唱:“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石越與楚雲兒交好,可以說天下皆知,王旁因笑道:“楚姑娘的琵琶,果真是京師絕技,難得又很仰慕石兄,才子佳人,堪稱佳話,石兄何不為她贖身,收為侍妾,朝夕撫琴為樂,亦是人生一大樂事。”

    王方因為剛才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洋相,微覺羞恥,將臉偏向一邊,裝做聽楚雲兒她們的演唱,此時聽到王旁說石越與楚雲兒關係暖昧,心中不由大起輕蔑之意。她自小就很崇拜她父親王安石,而王安石便是堅持不收侍婢的一個人,更不用說和一個歌女關係暖昧了。

    石越聽到王旁勸他收楚雲兒做侍婢,忽地就想起來桑充國和程顥那天在白水潭和自己說的話來。結婚?侍婢?石越苦笑了一下,他有時難免自嘲的想:自己是不是運氣不夠好,來到另外一個時空,也沒有碰見那種讓自己一見傾心的女子,那些在他那個時代所盛行的或轟烈炙熱、或率性隨意的所謂愛情,與這個時空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以前就懷疑過這世上是否真有愛情這種東西,如今更是覺得這東西是與自己無緣,隻是要讓他如同這個時代的大多數男人一樣輕賤女人,卻又不為他的道德觀所允許。加上心裏懷抱著那樣遠大的夢想,更是很少會想到結婚這件事,直到現在,他才發覺,結婚這件本於他似乎並無迫切需要的事,此時卻似是迫在眉睫了。這說來倒也不奇怪,畢竟在古代,自己這麽大的年紀,遲遲不婚也是說不過去的,畢竟連唐棣等人也全都成婚了,潘照臨這樣的榜樣,自己卻是學不了的。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箏聲突然高亢,竟似要和這柔軟的歌聲爭鬥一般。這箏聲與楚雲兒等歌女的歌聲,在這金明池上,便如蒼鷹與百鸝,鳴唱爭勝,雖然蒼鷹一時能壓製百鸝,但所謂“柔不可守,剛不可久”,楚雲兒等四女領唱下的柔聲卻始終沒有被打亂節奏。

    王方聽了一會,心裏也不禁佩服楚雲兒的確精於音律,不過轉念一想到宮殿裏的幾個人,卻又有點莫名其妙的擔心。王旁不知道宮殿裏有什麽人,她卻是知道的。人之一物,最是奇怪,有時候想什麽來什麽。王方正想此事,就聽箏聲久不能勝之下,兀然而止,不久島中宮殿裏就走出來一個八品服飾的侍衛,對一條大軍船上的人說了幾句什麽,軍船馬上就劃到楚雲兒等人坐的小舟邊上,將她們引去島上。

    潘照臨追隨石越已久,朝中親貴,多有相識。遠遠看到那個武官,似有幾分眼熟。這時見石越眼神中露出擔心的神色,當下輕輕在石越耳邊說道:“公子何妨借一葉小舟,登島求見,這是風雅事,無妨。”

    石越本來並不想生事,但是楚雲兒也算是他紅粉之中的知交,每有心情鬱悶之意,總是去聽楚雲兒彈琴,便是他的琴藝,也是楚雲兒所教。這時候眼見她是很可能是得罪什麽親貴,自己豈能不管?

    唐甘南最是知情識趣之人,察顏觀色,早知道石越想要做什麽,他嘻嘻笑道:“子明,我和潘先生、司馬公子先迴去,商量好事情的細節,你去拜會一下彈箏的高人吧。”以他和潘照臨、司馬夢求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同去島上的。

    王旁與其兄長不同,他可說是胸無大誌,便也沒有妒嫉之心,因此心中頗親近石越。此時也知道石越必定擔心楚雲兒,便笑道:“正好我想去瞧瞧彈箏之人,便一齊登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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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越朝他微微點頭,笑道:“如此正好。”

    “一廂情願,便是上得島去,人家不一定肯見你們。”說風涼話的人,自然是王方。

    眾人也不去理他,當下石越與王旁同一個軍士說了,一個是皇帝寵臣,一個是宰相公子,那些軍士哪敢得罪,自是立即派船過來送他們登島。而唐甘南三人也先行告辭迴去。

    2

    石越和王旁、王方到了島上,隻見島上遍種柳樹,此時柳葉新裁,煞是嬌嫩。湖中微風輕輕拂來,柳條迎風輕展,清涼味道,觸息可聞。

    金明池是皇家講兵之所,而趙頊在位之時,皇親勳戚倒並不敢胡作非為,似楚雲兒這等,就算是觸忤人意,本也不至於有什麽危險。隻是石越知道楚雲兒外表柔順,內實剛烈高傲,如果言語之中冒犯,她不過是一個歌女,雖然不至於有生命危險,但是皮肉之苦卻也難免,而且歌女地位卑下,縱然受責,也無處申冤。念及此處,這風景再好,他也沒什麽心思去欣賞。

    急匆匆走到宮殿之前,見上書三個大字:“淩波殿”,殿門自有門戟排場,外麵站著四個八品武官。石越不由愣住了,因為這些武官的服飾,擺明了都是侍衛。而八品武官看門,隻有兩個可能,一是內裏是皇後公主之類,武官是男子,不便入內,所以看門;二就是裏麵的人,至少是個郡王國公之類。

    這些武官職位低微,石越自然不認識。可是王旁卻是認識的,他拉住石越,瞅了他妹子一眼,問道:“是濮國公還是他家的清河郡主?”若非石越在旁邊,還有半句話他幾乎也要說出來了:“怪不得硬拉我到金明池來。”

    石越聽他發問,心裏又吃了一驚。原來當今皇帝趙頊之父宋英宗趙曙,本不是仁宗皇帝親生,而是濮王之後,仁宗無子,所以過繼宮中承緒大統。因此濮陽王諸子,雖然當時最大不過一個濮國公,但是論及親貴,則無人能比。而濮國公趙宗樸,更是非比尋常,他是濮王次子,和英宗最為親善,當年就是他親自去勸說英宗入居慶寧宮的。因此他是當今皇叔,遲早要襲封濮陽郡王,繼承濮王香火的。所以說起來比趙頊的兩個親弟弟還要親一點,畢竟趙頊與趙顥諸弟,雖說友善,但是皇帝之家,始終有一種忌諱,倒是他這個皇叔,可以百無禁忌。而濮國公卻也一向謙退隨和,甚少談政事,他表麵上雖然對石越也是很親熱的,但是卻從不和任何官員深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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