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若是趙宗樸在此,倒還好說,畢竟濮國公不是囂張無行之輩。可是聽王旁的口氣,如果真是清河郡主趙雲蘿,那隻怕石越也隻能歎氣了。清河郡主是趙頊的堂妹,在所有姐妹輩中排行十一,喚作“十一娘”,本來宋隨唐製,皇太子之女方能封郡主,諸王之女方能封縣主,但是清河以宗樸之愛女,英宗即位後就晉封郡主,實際上卻是當公主看的。這個女孩是所有公主、郡主、縣主中最漂亮的,也是最受寵愛的一個。內廷中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蜀國公主,直到兩代皇帝,沒有不寵她的,她的身份比起尋常的公主來都要金貴許多。而且因為是個郡主,反倒少了許多拘束,若說她跑到這淩波殿來了,石越一點也不奇怪。本來單單這樣一個清河郡主,倒也罷了,然而對宮廷親貴之事並不陌生的石越,自然知道清河郡主的身邊,永遠也少不了柔嘉縣主趙雲鸞。他實不能不倒吸一口冷氣。

    果然,便聽王方笑道:“自然是清河郡主和柔嘉縣主在此,難道似濮國公那樣的人也會來這裏學彈箏嗎?”

    石越心中暗暗叫苦。

    王旁很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對王方說道:“不如你和石兄進去,我忽然有點事情。”

    王方忍住笑,抿著嘴說道:“此事我卻管不著,我先進去給你們通傳。”說著竟然背著手,大搖大擺的走了進去。那幾個侍衛看了她一眼,竟然不聞不問,石越立時就明白這兩個“主”,和王方必是閨中好友。那麽王方是什麽身份呢?石越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王旁的妻子、寵妾,都不可能和清河郡主交情深到這個地步。

    王旁見王方進去了,對石越抱了抱拳,轉身便待溜走。石越忙一把拉住,說道:“既來之,則安之。”

    王旁苦笑道:“你豈非害人麽?清河郡主自然是人人都想見,可是十九娘是我們惹得起的嗎?”柔嘉縣主在姐妹中排行十九,是濮王幼子趙宗漢四個女兒中最小的一個,年方十二,宮裏都喚她十九娘。小小年紀,威名遠播,勳貴子弟,無不聞之而色變。鄴國公趙宗漢是英宗最喜歡的弟弟,因此趙雲鸞小小年紀,便封為縣主。

    石越不懷好意的笑道:“剛才那位姑娘肯定會幫你的,你不用怕。”

    王旁苦笑不已。濮王二十八子,孫子孫女輩數以十計,十九娘趙雲鸞最為出名之事,就是曾經把幾個堂兄騙得當馬騎,讓幾個堂兄數月不敢出門見人;有一年冬至,還將大才子晏幾道騙到金水河裏洗了個澡,讓晏幾道感冒一個月才好,從此晏幾道聽到“柔嘉縣主”四個字,都忍不住要打個噴嚏,其餘自韓琦、富弼、馮京以下,這些勳貴之子,隻要碰上了柔嘉縣主,難免要上她一個惡當。偏偏她深得趙頊寵愛,連趙宗漢都管不了。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幾次管教,最後也是不了了之。就在前三個月,趙雲鸞還騙得駙馬都尉王詵把醋當酒喝,一口噴在一幅畫了幾個月的畫卷上,欲哭無淚。

    這些事跡石越多少也有所耳聞。他和晏幾道、王詵不同,他是朝廷重臣,身份體麵最是重要,那些勳貴子弟出了醜,大家當成笑話趣聞,以助談資就可以了。但是這種事若出在他石越身上,必定讓他為人所輕視,被人當成弄臣不說,他的政治威信也會在瞬間蕩然無存。因此站在宮門之外,他多少也有點緊張。畢竟石越也不能和十二歲的女孩子計較。

    二人各有各的擔心,各想各的心事,沒多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一個婢女走了出來,施了一禮,道:“二位是石大人和王公子吧?郡主有請。”

    石越與王旁忙抱拳說道:“不敢,有勞姑娘帶路。”

    這淩波殿不過一離宮,可也是鳳樓龍闕,頗具規模。石越和王旁跟著那個女孩穿過幾道門,九曲八彎,眼前忽然開朗,卻是一個布置得很精致的院子,院中有一個栽滿荷花的水池,池上建了一座水榭。此時已掛上輕紗,裏麵綽約幾個人影。而楚雲兒和另外三位歌女,都抱著琵琶站在水榭邊,見石越過來,楚雲兒俏臉微赫,用目光向石越致意。

    石越微微點點頭,方朝著水榭和王旁一道行禮,朗聲說道:“臣石越、王旁見過清河郡主、柔嘉縣主。”實則以他的身份,區區一個郡主,是當不起他的大禮的,隻不過清河、柔嘉的身份不同,所以另當別論罷了。

    趙雲蘿和趙雲鸞果然也不敢受這個全禮,在輕紗後還了個半禮,清聲說道:“久聞石大人、王公子之名,果然是人中俊傑。給二位公子看座,上茶。”

    二人躬身答道:“不敢。”一麵接過婢女送來的茶,輕輕喝了一口——石越頓時一陣惡寒,這茶根本不是茶,而是放了茶葉的鹽水,又鹹又苦——在這個時代,因為沒有牙膏,石越每天都是用鹽水漱口,這自然不是尋常人家能享受得起的奢侈,不過對於現代人來說,如不漱口,實在也難受了一點——此時的鹽水,比石越平常漱口用的鹽水,更要苦鹹十倍,他知道已經上了柔嘉的當,卻不敢失態被人嘲笑,皺著眉毛勉強吞下。再看王旁,早就“哇”的一聲,一口水全部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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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越見旁邊的人一個個嘴角帶笑,他心中一轉,早有主意,竟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笑道:“多謝縣主賜茶。”

    隻聽有個略顯稚嫩的女聲問道:“你怎的隻謝我,不謝我姐姐?”

    石越微微一笑,風度翩翩的說道:“清河郡主斷不會賜這種風味獨特的茶水,這自然是柔嘉縣主的匠心了。”

    柔嘉笑道:“難怪皇帝哥哥經常誇你。”

    石越笑道:“縣主謬讚了。”

    趙雲蘿畢竟年長,她知道石越和一般勳貴子弟大不相同,不是可以隨便捉弄的,因對柔嘉說道:“十九娘,不要胡鬧了。石大人久有詞名,想必是精於音律的,今日機緣巧合,還要請石大人不吝賜教。”後半句卻是對石越說的。

    “方才彈箏之人,胸中頗有清奇之處,若論音律之妙,此人與這位楚雲兒姑娘,都遠勝在下,石越怎敢班門弄斧。”

    “楚雲兒?”趙雲蘿奇道,以她郡主的尊貴身份,方才召楚雲兒等人進來,因知是歌女,竟是連名字都沒有問。

    隻見王方在趙雲蘿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趙雲蘿抿了嘴笑道:“原來如此。原來石大人和這位楚姑娘是故識。我也是見這位楚姑娘精於音律,故此才召來相見,並無他意,石大人不必擔心。”趙雲蘿雖然號稱“解語花”,可畢竟不是老於世故的人,她想什麽便說什麽,倒把石越和楚雲兒的關係說得暖昧了,連王旁都忍不住竊笑,更不用說別人了。那三個歌女用眼睛瞅瞅石越,又瞅瞅楚雲兒,要不是這地方不容放肆,早要笑開了,楚雲兒更是麵紅過耳,低頭直盯著琵琶。

    石越臉上微微一紅,顧左右而言它:“請問郡主,可否讓臣下見識一下方才彈箏的高人?”

    趙雲蘿見眾人表情,已知道自己失言,她並無意讓石越難堪,便順著石越的話柔聲笑道:“哪裏是什麽高人,不過是我家買的一個奴婢罷了。”

    “啊?”石越和王旁一齊吃了一驚。

    柔嘉年紀小,沒有許多顧忌,忍不住走出水榭來,大模大樣的說道:“有何可怪的?阿旺,你也出來,給他們看一下。”

    “是。”那個叫阿旺的女子說話甚是生澀。

    石越和王旁看著走出來的女子——原來竟是個二十多歲的阿拉伯女奴,站在石越這個現代人的立場來看,也算得上是個美人。加上穿著漢族女子的服裝,更是別有風韻。當時有一些阿拉伯女奴流入中土,倒並不奇怪,畢竟當時開封還有猶太人聚居區——石越專程去看過,那些猶太人漢化得相當嚴重,相信用不了幾十年,根本就和中國人一般無二了。但是一個女奴,能把箏彈到高昂激越,倒似一個久曆殺場的壯士一樣,卻不能不讓人吃驚。他不知道這種女奴是一些商人從小培訓長大的,小時候教她們學會諸般技藝,長大了再高價賣出。因此這個阿旺,甚至還粗通漢語。

    石越打量阿旺半晌,見這個女孩雖是奴仆,卻有一種寂寞的氣質,不由在心裏稱奇,問道:“阿旺,你還會說家鄉話嗎?”

    “會。”阿旺不料這個公子竟然問這樣的問題,不由暗暗稱奇。她剛才從眾人的語氣中聽到石越的身份不同尋常,但是卻並不知道石越的大名。

    “能看懂家鄉的文字嗎?”

    “奴婢讀過幾年書。”阿旺低聲答道。

    石越點點頭……

    3

    三月初四,垂拱殿朝會。

    趙頊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聽王安石一條一條的讀著《方田均稅法十八條》,這是王安石最終議定的改良版本。石越在班列中心不在焉的聽著。將唐甘南送走後,鍾表行和技術學校很快就要開始運作,再過幾天沈括又將迴到軍器監協助改革,他將一把西晉製造的古琴送給清河郡主,又送了一麵上好的銅鏡給柔嘉,再用一幅衛夫人的真跡,才從濮國公手裏買迴阿旺——用唐甘南的話說,這阿旺堪稱天下最貴的女奴了……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卻見吳充、馮京等人已經開始慷概陳辭,認為方田均稅法“事煩擾民”。王安石、呂惠卿則條條反駁,金碧輝煌的垂拱殿裏,頓時隻聽見大臣們高昂的辯論之聲。不知道為什麽,石越忽然心中生出厭煩之意。

    “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天下熙來熙往,孰不為名為利?這幾年來,他要風得風,要水得水,雖然略有風波,但是卻也算得上是青雲得意:不到三十歲就官居要津,而且也算是為了一個偉大的理想而努力。但是似這樣每日忙忙碌碌,在朝堂上勾心鬥角,真的有什麽意義嗎?自己固然是自認為想把中國引入一個正確的方向,但是王安石又何嚐不是如此?自己知道王安石是錯了,可是自己真的敢那麽肯定自己做的,就一定是正確的嗎?即便自己來自千年之後,但是麵對這個早已改變的世界,也許自己的眼光能透視千年之後,卻未必可以正確的引導這個文明走過眼下的一百年!如果度不過這一百年,千年之後的事情自己知道又有什麽用呢?

    石越並沒有意識到,政治家永遠不可能把民眾帶到最正確的道路上,次差的道路就是一條好道路了。

    很多時候,石越都在想希望有一段時間出去走走——到目前為止,他最遠隻去過一次江西。他記得千年之後有一位政治家說過:“我的影響力甚至還達不到北京全市。”石越其實也知道,自己真正意義的影響力,也許不過隻是白水潭學院的一部分。三年多的時間,也許自己做的,已經是自己能力的極限了。

    石越再次把目光投入黑黑瘦瘦的王安石,相比之下,馮京與吳充,就要顯得富態許多。“五十多歲的老人還能有著如此堅定的理想主義信念,想起來實在是不可思議。”石越在心裏想。

    “公子,方田均稅法已經不是重點,如果真有公子所說的天災,我相信王安石撐不過這一次天災的,我們要早點準備王安石罷相之後的策略……”

    “對付災情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方案,我們還應當有一個萬全的方案,把這件事告訴皇帝,他無論信與不信,最後都會對大人更加信任與倚重……”

    “理想的方案,在五年之內王安石繼續留在相位,對公子的事業更有利,但是未來的事情總是不斷變化的……”

    潘照臨和司馬夢求的話依然還在腦海之中,自己的幕僚不希望自己堅定的反對“方田均稅法”——石越知道這中間還有別的原因:因為“方田均稅法”是宋代有識之士百年來的夢想,並非王安石一人的衝動。潘照臨和司馬夢求雖然從理智上意識到這個法令會有巨大的弊端,但在僥幸的立場,他們也希望王安石來做一次試驗,反正失敗了,自己正好從中搏取政治利益。

    即便是很關心民眾利益的司馬夢求,在必要的時候,也會毫不猶豫的讓民眾去承受苦難——石越在這兩個人麵前,有時候真會覺得自己好天真、好幼稚!不過在另一方麵來講,也幸好他還有一點天真與幼稚,為了達到高尚的目的而不擇手段,最後很可能會使人性扭曲,讓執行者忘記了高尚的目的本身,反正會陶醉在不擇手段所帶來的一個個勝利中,最後迷失自己。權力對人的誘惑,環境對人的同化——意誌不夠堅定的人,是很容易走失自己的。就算是石越,現在也慢慢變得理所當然的接受別人對自己的尊敬,有時候也會很想用“最簡單的手段”打擊不合自己心意的人。

    石越一直到此時,依然自覺自己還有一份高尚,其實這種高尚,站在另一個立場,不過是對千載流芳、萬世景仰的絕世功業的追求罷了。實際上如果是自覺選擇研究曆史的人,一百個中沒有一個能逃出對後世之令名的追求。

    “石卿,卿意如何?”趙頊略顯嘶啞的聲音打斷了石越的思緒。

    “陛下,俗語有雲:小心駛得萬年船。方田均稅法的利弊,不實行很難體現出來,不如就請先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試行。”石越此言一出,朝堂當中立即有許多人暗罵他“小狐狸”。江南西路是王安石的老家,福建路是呂惠卿的老家,支持新法的人多半也是這兩路出身的官員。你們不是要方田均稅嗎?先拿你們的老巢開刀。

    馮京和吳充意味深長的對望了一眼,眼中微微流露出一絲笑意。

    這個方案,呂惠卿豈能接受?若是全國一體實行,他呂家的事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覺的擺平,一句話下去,哪個縣令敢得罪自己?但是如果單單在這兩路實行,到時候全國官員、禦史諫官甚至過路官員,隻怕都會把目光牢牢盯著這兩路,呂家強買巧奪來的數千頃良田、莊園,豈不是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個月前,自己的弟弟呂升卿還讓家裏買了幾百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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