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並不嚴厲,可許添誼依舊能品味出很深的責備。卷子上醒目的7和1,紅筆湊成刀片般筆直的數字,也讓他備受淩遲。迴座位一路,不斷有人扭頭望他,像向日葵信徒地遇到太陽。他們說:“你考砸啦!”“天哪,許添誼考得比蔣菲還不好!”“這也太低了吧!”“許添誼考得太爛了!”老師將最後兩張卷子散完,簡單地從頭至尾對卷子進行了講評。而後讓大家訂正好給她批改。學生們魚貫而上,隊伍末尾兩個行跡磨蹭。許添誼是最後一個,前麵的是蔣菲。莊老師拿著她的卷子煎餅樣翻了兩記,說:“你看呀,這個是不是錯得太可惜了?下次不要犯這種錯誤了。”蔣菲說好,耳朵很紅。而後輪到許添誼。老師邊給每個叉旁邊填補上的正確答案打勾,邊問:“為什麽會錯成這樣呢?”許添誼像再被處刑一次,輕聲說:“算、算得不仔細。”本質是心裏負擔很重,太緊張。訂正時大腦中的迴路輕易地接通,心念電轉,一下就算出正確答案。可惜訂正不過是一次彌補的機會。莊老師點點頭,說:“我還是相信你的,下次好好考哈。”“好的。”“賀之昭不是你的同桌嘛。”莊茗不經意地補充道,“你不懂的,讓他講給你聽聽唄。”又是賀之昭。許添誼這次沒有說好的,隻是重接過千瘡百孔的卷子下台了。放學鈴響了,屈琳琳進班,一邊監督大家理書包,一邊和仍舊坐在座位上莊茗聊了兩句。無非是作為班主任,問班裏學生期中成績如何。莊老師一一迴答:“考得不錯的,7個滿分。”她邊報名字,邊拿手中的紅筆往這幾個學生的位置點了點。屈琳琳滿意道:“賀之昭成績確實好,蔣菲呢?”“蔣菲93分,太粗心了啊,卷子一共四麵,她最後一麵的一道題居然沒有看到。”“這個都能漏掉。”屈老師搖頭,想起問,“誒,那許添誼呢?”兩位老師的目光都望向這裏,許添誼知道她們是在說自己了。他裝作沒有看見,背起包,低聲催促旁邊的人:“走。”走出教室,廊上都是背著包拿著雨傘的小學生,還有的家長進了學校,正在幫小孩穿雨鞋雨衣。許添誼擠過這片混亂,繞到了沒有人的大走廊。71分的卷子藏在練習冊裏,塞在書包最隱蔽的夾層。或許因此背包變得極為重,讓他寸步難行,步履維艱。這71分的卷子迴家需要給於敏簽字。媽媽會對這個成績說什麽?“我們走反了。”賀之昭提醒道。這顯然不是通向校門的方向。許添誼停下腳步,撒了謊:“你先走吧,我想上個廁所。”實際隻是單純想拖點時間。賀之昭被倉促地甩在衛生間外,意識到小誼可能是要上一個很急的廁所。他通情達理地點點頭,但並不想一個人迴去,又覺得一個廁所的時間總歸有上限,於是卸下了書包坐在走廊上等待。天哪,71分。許添誼躲在隔間,錯亂地想,如果是91分,他還可以有狡辯的餘地,但這分數差得沒有任何被寬容的可能。是他做錯了什麽老天要這麽懲罰他?他隻想考個好分數,讓日子好過一點,得到的關注稍微多一點。或許他念書真不認真,71分就是罪有應得。可是他盡力了,上課認真聽,作業認真做,沒錢買課外輔導書,就自己湊數字出題練。為什麽訂正的時候都可以立刻算出正確答案?許添誼十分後悔,如果當時更全力以赴些是否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可這全力以赴又從何談起?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外麵嘈雜的聲音逐漸變幹淨。許添誼知道他必須要迴家了。所謂滅頂之災,最初指的是大水漫過頭頂。可能因為小孩比成年人矮一些,這種災難就來得容易一些。過一個星期、一年、一個年齡段迴看人生中那些巨大的挫折,或會覺得不過如此。但考砸了,對一個要強的、如履薄冰的、急需要被認可的小學生來說,便是正在麵臨這一生中最大的毀滅。媽媽肯定會像每一次考試那樣問賀之昭幾分,然後她會知道賀之昭數學依舊是第一名。滿分意味著不用排那串很長的批閱訂正的隊伍,意味著報分數時能第一時間拿到試卷,意味父母滿意,能聽見許添誼想要的那些稱讚、鼓勵和肯定的話。賀之昭迴了家,會遞出自己100分的卷子給薑連清簽名,可是他呢?巨大的焦慮再次席卷而來,讓許添誼嘴唇發麻,唿吸困難。這感覺與上午考試臨近結束時的感覺類似,卻又更甚。有了開端,發麻的感覺迅速蔓延到了四肢,手開始痙攣,唿吸如被扼住,需要更加努力、更加大口的吸氣。許添誼誤以為是空氣不流通所致,他又深唿吸了兩記,踉蹌著推開隔間門走了出去。跨出門,便發現賀之昭竟然站在旁邊的走廊等待。看到他出來,又重新背上包走過來。為什麽要等?“不是都和你說先迴去了嗎!”許添誼唿吸困難,因此更加難受,他很生氣,“你是為了看我的笑話嗎?我很好笑嗎?”“我覺得也等不了多久。”賀之昭道,“想和你一起迴去。”他不確定此處的笑話指什麽。然而這番真情告白已經進入不了許添誼的耳朵。唿吸像被人遏製住,大腦連帶著雙手和雙腳都逐漸使不上力氣。他試圖更加大口地唿吸,卻換來更加嚴重的缺氧和眩暈的感覺。意識逐漸混沌時,忽然想到了死亡。第13章 賀之昭是笨蛋會死在這裏嗎?為什麽?許添誼的心中隻剩三個大字,不甘心。他連義務教育都還沒接受完,許多事情沒有做,既沒有和賀之昭一起念到大學,也沒有戰勝許添寶贏得媽媽的喜愛,他不能就在這種地方死去。但窒息、發麻的感覺又是如此真實。瀕死感愈發強烈,許添誼如同擱淺的魚類大口唿吸。強烈的自尊心讓他想要把自己蜷縮著藏在哪裏,但是求生欲還是占了上風。意識模糊中,許添誼望向身旁的同伴。“我喘不過氣。”說話像嚼有碎屑的餅,狼狽地小口小口,“我不舒服。”已經不舒服到極點,感覺快死掉了。人之將死,心跟著發善。許添誼覺得對不起賀之昭,剛才不該那麽吼。畢竟自己考得好和不好,與賀之昭沒有任何的關係。對不起,雖然你是我短暫生命中最好的朋友,但我經常羨慕你也嫉妒你,媽媽說的是對的,我就是很討人厭。許添誼在心裏道歉。昏天黑地中,他聽見賀之昭說:“你別怕,我帶你去醫務室。”但許添誼的雙腿發軟使不上力氣,連走路都成了困難。賀之昭沒有任何猶豫,蹲下來露出後背:“我背你去。”一個小孩背另一個去醫務室,堪稱悲壯。醫務室的老師被嚇得半死,了解完症狀反而鬆口氣。她就地取材,拿了個紙信封捂住許添誼的口鼻,輕柔地安慰道:“別害怕,沒事的,慢慢唿吸,你聽我的指令唿吸,會好的。”許添誼跟著指令放緩唿吸的頻率,隻能感覺心跳得很快,像要跳出來。手腳發麻的感覺仍舊殘存在指尖。但是意識已經迴魂,瀕死感慢慢地消失了。他發現自己坐在醫務室的椅子上,出了很多汗,他捏著身旁賀之昭的左手,老師幫著他捂著口鼻,另一隻手則搭在他的肩膀上。那隻手很有力量。又坐了很久很久,醫務室老師覺得差不多了,才坐下來,坐到他身旁,撫著他的背,說:“你剛剛這個症狀,是過度通氣了。過唿吸,知道吧?”“你是哪個班的,叫什麽?”她關切問,“是不是太激動了?還是和哪個小朋友發生矛盾了?”許添誼害怕因此被叫家長,也知道賀之昭在旁邊聽著,他隻能刻意跳過問詢,強忍赧意,搖頭否認:“老師,我現在已經好了。”老師望向旁邊的賀之昭:“你是他的同學嗎?你說說前麵發生了什麽呢?”賀之昭誠實答:“小誼上了個廁所,出來這樣的。”某種程度上的確如此。“廁所裏有其他人嗎?”“不確定,可能沒有。”“老師。”許添誼下了決心,想到托詞,“我剛剛、我剛剛在廁所看到一隻特別大的蟑螂。我不好意思說,怕你們笑我。”老師這才露出略有些放鬆的表情:“所以一下子嚇到了,是嗎?”“嗯。”許添誼僵硬地點頭。老師錯將這神情認成是他不好意思,她微微笑,勸慰道:“哎呀,沒關係的呀,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東西,很正常,老師也很怕蟑螂的。”“老師。”站在旁邊的賀之昭不解風情道,“是什麽會導致過度通氣呢?是害怕蟑螂的情緒嗎?”“啊對對,嗯……主要還是情緒呀,比如,我們太害怕了、太生氣了、太激動著急了,就有一定的可能,引發剛剛的情況……”老師盡量深入淺出地作了解釋。賀之昭若有所思:“生氣和激動也會啊。”“是的,很多像你們這個年紀的小朋友,情緒激動、生氣了也都會過度通氣。”她摸了摸許添誼的腦袋,“不用太緊張哈,你們來找老師是對的,這是咱們人體的生理反應。用袋子捂一下,或者沒有袋子,用手掌緊急捂一下口鼻,也是可以的……”她最後補充道:“當然,如果你們發現自己經常出現這個狀況,還是要及時去看醫生。”等走出醫務室,學校的教室和走廊都已經基本空了。兩人拾迴丟下的書包,一前一後出了校門。天已經放晴,隻有地上還有雨漬。風波過去,但剛才的場景仍曆曆在目。願意背他去醫務室,也沒有對他這次難看的成績有任何的說辭或表示,許添誼知道,賀之昭是個很好的朋友。他十分感動,又別扭,因為剛剛那樣子大概很醜很好笑,最後隻小聲說:“謝謝你背我啊。”“我以為你要死了。”賀之昭答,“我很害怕。”“你才要死了!”許添誼立刻怒道,“我要活到100歲的!”賀之昭說:“好的。”他決定自己也盡量活到100歲。快要到家門口,許添誼躊躇兩秒:“……剛剛的事情絕對不準告訴其他人!”他漲紅了臉,兇巴巴強調,“誰都不準說,薑阿姨也不準說!”賀之昭這一次卻沒那麽聽話:“我認為還是得讓家長知道一下,你該去看醫生。”“我當然會自己告訴,用不著你說。”許添誼急道,“我也會去看醫生,你別管。”他講話不好聽起來:“我不喜歡別人插手我的事情,聽懂了沒?我會去看的,而且我現在已經完全好了。”賀之昭相信,說好的。然而過度通氣的事情雖然成為了秘密,考砸的事實卻無法隱瞞。因此在遞出成績單時,許添誼仍舊接受了於敏眼神和言語的裁決。“71分?!”於敏難以置信地看著試卷,翻來翻去。許添誼的成績一直都還不錯,上次期末考試甚至考了第一名,讓她過年時候很有麵子。這下不知吃錯什麽藥,竟然考出這樣從未有過的分數,讓人難以置信,接受不了。於敏盯著卷子看了半天,恨不能直接撕掉。她憤怒地脫口而出:“你要死啊,在考什麽東西?”盡管已經在迴家的路上無數次預想想到這樣的場景,許添誼的心中依舊痛苦。在考什麽東西?他站在原地,也想起莊老師問“你在幹什麽啊?”、“為什麽會錯成這樣?”可是他該如何為此道歉?可能考試時候那場雨讓他腦子也進了水,可能是老天要和他開一場玩笑。為什麽考試時候的八九七十二就那麽難算明白?為什麽到了考試他就會像被詛咒一樣難以靜下心思考?莊老師,媽媽,我是最不想考砸的人,求求你們不要這麽說我了。他強忍著羞恥和愧疚,聲音很低:“這次沒有考好……”“考成這樣你好意思嗎?是不是心思沒放在學習上?”於敏看到他這有氣無力的樣子更生氣,“你這成績對得起誰啊?我不工作,都是為了在家全心全意照顧你們,你就給我這個迴報?”許添寶一邊用勺子挖著吃大果凍,一邊靠著門框聽,神情幸災樂禍。父母的偏愛固然令他喜悅,許添誼的不得誌卻更讓他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