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的。”片刻,賀之昭答,“請隨意。”得到這迴複,許添誼很安心,喜悅在內心的像爆米花四處噴發。但,小孩可以說愛嗎?不可以,因為小孩不知道愛是什麽。小孩真的不知道愛嗎?不知道,因為解釋權不在小孩身上。許添誼輾轉反側,猶豫多次,終於下定決心。他咬了咬牙,兇神惡煞地輕聲說:“喜歡你才親、親你的。”這種喜歡很純粹,很神聖。意味著他將賀之昭當成最好的朋友;意味著他對賀之昭可以無話不說、無所不言;意味著小氣的他願意大方傾囊;意味著當賀之昭得到第一名時,他心中的喜悅和敬佩,會真實生動,而遠遠超過嫉妒。第10章 你餓了嗎?許添誼夜醒了很多次,都是因為做噩夢。最後一次夢見許添寶幸災樂禍地抵住家門,不讓他進去。小小矮矮的人力大無窮,他竟然怎麽使勁也推不開。又聽見門背後於敏冷漠的聲音,說既然他這麽喜歡去別人家住,就再也別進家門。許添誼焦急地雙手撐門,用盡全身力氣往前一推。真實的觸感讓他睜開眼睛。隻見身旁原本睡得很好的賀大門,被他雙手推背,徑直骨碌碌掉下了床。許添誼趕緊趴到床邊往懸崖下看,賀之昭已經迷糊地睜開眼睛,呆呆地看著他。緩了緩,說:“我掉下來了。”確實如此。許添誼心虛地伸出手,把他拉上床,嘟囔道:“我不是故意的。”心胸寬廣的賀之昭並沒有和他計較,卷了卷被子重新睡著了。許添誼緊挨著他趴著。賀之昭的臉頰和碎發碰到了他的手臂,有些發癢,但他並沒有移動。抬頭看鍾,才六點半。但即便是假期,這個點他也應該起床了,因為於敏和許建鋒起得早。一旦有人起床,就象征客廳被收歸迴了公共領域。所以他也需要收納好自己的東西,騰出位置。睡前窗簾隻拉了一半,借著晨光,許添誼能看清房間的全貌。牆上沒有貼東西,潔白如紙,換他要貼張信哲的照片,灌籃高手的海報……天知道他多想要個自己的臥室。無法得到滿足的占有欲太多,被迫延展到了其他地方尋找歸宿。許添誼想要獨屬於自己的那些東西從未如願過,但在這一秒他認為,或有一件已經得以實現他擁有了隻屬於他的好朋友。對方最好的朋友也是他。賀之昭仍閉著眼睛熟睡。許添誼趴在他旁邊,內心十分喜悅,但這種喜悅是恥於分享、無處分享的那一類。他下決心以後待賀之昭更哥們一點。而許添誼恰恰是非常有奉獻精神的人,這情誼的重量因此十分深刻。八點。煎蛋、煎培根、切片麵包和牛奶。賀之昭又是張沒睡醒的臉。他將盤子裏的培根用筷子慢慢堆到旁邊:“我不想吃這個。太硬了。”許添誼忙扒拉到自己盤子裏:“我吃,別浪費。”他怕賀之昭會挨罵,而且這早餐真西式,他從來沒吃過。幸好上午無事,薑連清又坐在臥室裏打外文電話,賀之昭坐在沙發上研究肯德基送的那台電玩上校遊戲機。唯獨許添誼提心吊膽,偶然發現廚房水池前的窄窗和自己家的類似,都可以看見大院門口的情況,於是裝得從容,時不時站在那裏觀察情況。不幸賀之昭總是見不到人,有點想念。他起身去找,就看見許添誼站在廚房的水池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推理得出:“你餓了嗎?”被發現異常行為的許添誼十分惱火,他說:“我才沒餓!”“你在冰箱旁邊站了好久。”人或許該在臥室,該在衛生間,該在客廳,怎麽樣都不該在寂寥的廚房。無奈,許添誼斟酌再三,隻能勉強表示自己確實餓了,於是賀之昭很快地從抽屜拿出ad鈣奶和餅幹招待。他不怎麽吃零食,這些櫃子裏的零嘴都是買給來玩的許添誼的。薑連清不允許他透露這件事:“小誼會不好意思吃,心裏有負擔,你別說這說那的。”她實在多慮,她兒子雖然略顯不經人事,但從不主動放屁。許添誼一邊吃,賀之昭就一邊給他拆。拆到第三瓶ad鈣奶,第五包餅幹,許添誼幾欲作嘔,說:“我不吃了。”賀之昭就把東西收了起來。許添誼恍然大悟。他做小伏低太久,差點忘了這是賀之昭,是可以拒絕而無需有負擔的人。更惡劣說,是他可以隨意欺負的人。當然,他不會真的做惡事,他很珍惜朋友的。臨近中午,一家三口終於出現在大院門口。門房間的水英阿姨拉開她的窗戶,和他們打招唿。許建鋒拎了大包小包,於敏牽著許添寶,和和美美。遙遙的,許添誼站在窄窗看大院門口,覺得自己落在此地是多餘,迴去也是多餘,真想找個洞把自己埋起來。身後薑連清唿喚:“來小誼,我帶你去找媽媽。”她當然也早發現小孩的心思。於敏看到兩個身影一齊出現,不免愣怔。薑連清笑意盈盈,說事情前因後果,然後道:“敏敏姐,小誼本來想一直等你們,我就把他掠迴家了,他很乖的,和賀之昭一起看看書寫寫字,現在你們迴來就趕緊說要迴家了。”“謝謝謝謝。”於敏笑著說,“給你添麻煩了。”“別客氣。”薑連清摸了摸許添誼的後腦勺,“下次再來玩!”許添誼緊緊跟著走,等進了樓道,外麵人聽不見也看不到了,於敏迅速冷了臉,數落道:“你跑出去丟垃圾幹什麽,需要你做這個事情嗎?”許添誼認為這件事還有迴轉的餘地,他解釋:“媽媽,我把家裏打掃了一下,看到有垃圾,就順便出去扔掉了,沒想到忘記帶鑰匙了。”於敏低頭看自己的大兒子。臨近青春期,許添誼這兩年稍微長開了些,眉眼和寧嘉瑋年輕時候越來越像。當下的神情中有絲隱約的惶恐和討好。她知道,許添誼做這些事情,都是為了得到自己的肯定。許添誼的每個行動都有相應的目的,就和寧嘉瑋一樣。前天在麻將桌上說的,都是她的心裏話。她是想要一視同仁,可誰會喜歡這樣心機深重的小孩?於敏說:“誰要你打掃衛生了?事情沒做多好,這下還麻煩了人家一晚上!你說……”這是丟她的臉。旁邊的許建鋒忽然開口道:“哎呀行了!大過年的,對孩子說這麽多幹什麽?”於敏不說話了,隻掏鑰匙開門。那支拖把因為沒放好,橫臥在門檻前,差點絆了為首的許添寶一跟頭。她忙去扶,又往後瞪了一眼,扭頭去了廚房。隻有許建鋒打量了兩眼屋子,說:“這不是挺好的?幹幹淨淨。”“你什麽意思?之前不幹淨?”於敏的聲音立刻從廚房冒出來。許建鋒忙稱不是。但他這樣平日不幹活的懶漢,這檔口越容易誰都得罪。最後結巴半天,什麽話都不說了。趁大家都沒注意到自己,許添誼趕緊跑到客廳。在沙發和牆壁中間,存在一個無人注意的死角裏,放了隻不起眼的紙袋子,袋子上印著不知名的保健品和誇張的廣告文字,大約是誰路上被發傳單的人強塞下的。但像貓會把自己喜歡的東西統統踢到沙發底下,在這普通的紙袋子裏,許添誼也把自己得到的所有珍貴寶物都放了進去。現如今袋子裏有上次得到的夜光小天使掛件,有之前得到的一本精裝硬皮筆記本,還有些雜七雜八、不值錢的文具,還有包他一直沒舍得吃的辣條。許添誼飛快地從外套夾層裏掏出遊戲機的紅盒子。他看賀之昭玩已經發現,這遊戲機的聲音大得恐怖,如果在家玩,絕對會被許添寶發現將東西奪走。他決意隻是永久地珍藏。剛放好,聽見於敏在廚房叫他名字。走過去,地上都是剛剛許建鋒拎迴來的年貨。於敏揀出其中一樣,說:“把這箱牛奶送到對麵去。免得別人以為我們是貪便宜的人家。”許添誼燙手地接下來。這東西不是送給他的,但現在他要做人情送出去,如此越發感覺虧欠太多,像記一筆很厚重的賬,日後都要還清。半小時後,他帶著這箱牛奶和借穿的賀之昭的外套出門。走到熟悉的門前準備道謝,開門的竟然是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許添誼震驚得大腦空白,正醞釀著hello,hi之類的洋文,結果這人直接衝他伸了手,流利道:“下午好。來找賀之昭?”“下、下午好。”許添誼結結巴巴,像被剝奪母語的人,“我找薑阿姨。”薑連清這才笑眯眯從門後出現了。許添誼磕絆地說了自己的來意,遞出外套和牛奶。薑連清將衣服收下了,那箱牛奶卻無論如何都不肯收:“不用,牛奶你拿迴去吧,你弟弟也可以喝。”可是我也想感謝你。許添誼心想,因為昨天你在出租車上把我當成你兒子,說我聽話懂事。我最想要的就是這四個字。他千頭萬緒,無限感激,最後匯集到嘴邊,卻錯成了:“媽媽你收下吧。”說罷,自己一愣,漲紅臉辯解道:“對不起,我,我說錯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薑連清反應過來,哈哈哈笑,笑完看著麵前如番茄的紅臉,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好燙。她終於把那箱牛奶接了過去。第11章 幹嘛親我?!過完年第一天,四個工人上門搬來個大物件,黑色泛著溫潤的光,象征許添寶正式踏上了琴童之路。“媽媽,我給你彈曲子聽!”許添寶坐上調好高度的琴凳,手開始往黑白鍵上刨,問,“好聽嗎媽媽?”“好聽的。”於敏嘴上應著,麵容卻不算明朗,她正拿刷子沾了漿糊,把收據往記賬簿貼這台鋼琴要了許建鋒近三個月的收入。但她也明白,這不過是個開始,後麵要請鋼琴老師上課,家裏的支出肯定會變得更加不寬裕。不過為了孩子,生活質量降低些,兩個大人都沒什麽意見。隻要許添寶有興趣,錢花得多、少都是次要的。再多也值。許添誼從賀之昭家迴來吃午飯,便看到原本就不寬敞的客廳又擠了些。茶幾移到旁邊,渡了位置給樂器。但幸好,沙發能拉出床的空間還是有。他鬆口氣,問句廢話:“媽媽,家裏買鋼琴了?”寶立刻警覺地扭頭,大聲道:“這是媽媽買給我的!”希望能杜絕許添誼擁有使用權。於敏沒出聲。她在小事上總偏袒許添寶是事實,但至少還有個“寶寶是弟弟,年紀小”的理由。可鋼琴這樣的貴重物品,如果明說隻給許添寶用,未免有些太說不過去。她頭疼地合上記賬簿,心裏預計按照許添誼的脾氣,可能在這上麵多少會和寶有些齟齬。卻未想,許添誼無所謂道:“哦,那你彈唄。”就坐到沙發上,隨便抽了本雜誌看。寶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反應,有些失落,他重申:“那你可千萬記得,連這個凳子你都不許坐!你敢坐我就告訴媽媽。”許添誼的聲音從雜誌封皮後麵傳出來,像繃緊的弦:“不感興趣,我碰都不會碰。”實際表情是很失落。但因為不想被看見,所以遮了起來。他對於敏端不平兩碗水感到無奈,但通過除夕那日無意中聽到的對話,也多少明白了於敏不喜歡他的原因。他無法去殺掉寧嘉瑋,隻能抹殺他生命中關於寧嘉瑋的部分,讓自己別那麽相似得令人討厭現在他希望通過自己識相的言語和行為,進行可能不是很有用的挽迴,以改變自己在媽媽心中的形象。他知道媽媽肯定希望自己別去爭鋼琴,所以像櫥頂的那罐寶專屬的高樂高一樣,他也不會爭。此後一周,於敏在於曉桃的介紹下認識了不錯的鋼琴老師俄羅斯留學經曆,家中獎杯無數,講課耐心,帶過很多和寶差不多歲數的小孩。了解完費用,她決定先安排一周一節的課時,但去過一次,聽到老師說寶有天賦,別浪費上學前這段黃金啟蒙期後,心中很是受用,咬牙將周課時增加到了兩節。緊接著,許添誼就迎來了他的四年級下半學期。賀之昭的頭發在過年時候就有些長了。俗話說“正月剪頭死舅舅”,為了避免這不幸的事情發生,他到二月二才剪頭發。彼時理發師也剛過完一個又長又好的年迴來,拿剪刀的手有絲難以避免的生疏。最後給賀之昭修剪劉海時,不小心剪出了一個缺口,便是此次悲劇發生的原委。即便是許添誼,這天清早看到賀之昭,仍不免受了些刺激,陷入詭異的沉默。這好友的新發型,很像那水彩筆包裝盒上的西瓜太郎。他沒話找話:“你剪頭發了啊。”賀之昭顯然沒有意識到:“是的,昨天晚上剪的。”一晚上沒見,闖這麽大的禍啊。許添誼伸手,輕輕撥弄賀之昭的劉海,想替他把那豁口合攏。隻是左移右移,額前從犬牙交錯變為一道天塹,怎麽也合不起來。他遺憾地按了按賀之昭的額頭,說:“下次別找這人理發了。”一路連碰到三個同班同學,皆看見賀之昭就忍不住吱哇亂叫。一個說:“賀之昭,你腦袋上像頂了半個西瓜。”,一個說:“好醜啊!你為什麽要剪這個發型?”,一個說:“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西瓜太郎!”總之都不是很好的反饋。進了班級,大家許久未見,看見這發型更是覺得重量級。小學生,還是同齡人,喜歡看熱鬧和笑話,這難以避免。但年少人的殘忍也是清澈又不加掩飾,形容賀之昭發型的措辭在人和人之間流轉,變得越來越誇張和尖酸。作為數學課代表,許添誼無暇進行輿論引導,他進班頭一件事是收寒假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