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臉上的瘀青在燈光下顯得顏色更深,邊緣出現一圈彌散的紫紅色,仿佛瘀血正在緩慢入侵周圍的組織,直至覆蓋住整張臉,盡管萊納知道這並不符合醫學原理。他們在一家廢棄的商店裏,空的,但散發著一股舊書的氣味,窗戶都用木板釘起來了,有什麽東西在鞋底沙沙作響,萊納低頭,把一本皺巴巴的郵購商品目錄踢到一邊。

    萊納不知道這是哪裏。一輛車把他們從河邊接走,安德烈堅持要蒙起他的眼睛,“不是不信任你,小鳥,是不信任科裏亞”。車大約開了二三十分鍾,但這不能說明什麽,司機完全可以繞兩個大圈,返迴原處,製造一種走了很遠的假象。下車之後安德烈輕輕抓著他的手肘,帶他往前走,轉彎,開了一扇門,腳步聲在密閉空間裏迴響,不像是走廊,也許是一個空曠的房間,再開了一扇門,這才解下綁在他臉上的布條。

    “你把什麽都計劃好了,不是嗎?”萊納說,這不是問題,隻是陳述,“你怎麽確定我會跟你到這裏來?”

    “我當然不能確定。”安德烈不知道在陰影中搗鼓什麽,又一盞燈亮起,照亮了一片破損的瓷磚地,上麵擺著一套桌椅,旁邊有個汙漬斑斑的爐子,這裏曾經有個廚房,地上留有牆壁的痕跡。一道嵌著磚塊殘骸的灰色直線隔開瓷磚和木地板。安德烈把茶壺放到爐子上,萊納甚至沒留意到這東西是從哪裏來的,“你太禮貌了,小鳥,你考慮過軍情六處不一定需要你‘自願’跟我到這裏來嗎?”他擰開了爐子,幹澀的劈啪一聲,火焰竄起來,差點燒到他的手,“再說,如果事態惡化,他們甚至不一定需要你活著。屍體搬進車尾箱,沿著河開到郊外,扔掉,噗通。”

    “你也是‘他們’的一部分,不用把自己摘出來。”

    “他們,我們,你,我。有什麽區別?同一群在泥漿裏打滾的野豬。至少我更喜歡你活著。過來坐下。”

    萊納照做了,不再假裝不合作,沒有必要,他都已經到舞台上來了。椅子稍稍向右後方傾斜,接榫處不那麽牢固,他不敢把所有體重都放在椅背上,不得不緊繃著背和腰。安德烈背對著他處理熱水和茶葉,低聲哼歌,萊納似乎在哪裏聽過這曲調,一時想不起來。建築物內外沒有一點聲響,聽不到汽車的噪聲,也沒有老房子常有的水管震動聲,應該是整棟廢棄了,而且離主幹道有一段距離。安德烈放下茶杯,居然有一套茶碟,還有糖塊,這不是個臨時布置的地方,是間安全屋,軍情六處在柏林挖的兔子窩,許多個之中的一個。

    “錄音機。”安德烈把機器擺到桌麵上,外加一疊空白圓盤磁帶,“標準流程,希望你不介意。”

    “有區別嗎?如果我介意的話。”

    “沒有區別,隻不過你會顯得很天真。”安德烈衝他勾起嘴角,好像這是某種屬於他們兩個的私人笑話,“抽煙嗎?”

    “正在戒。”

    “那我就不誘惑你重拾壞習慣了。”安德烈擦亮火柴,用左手攏著,點了支煙,火光短暫地為他的下巴和鼻尖染上橙紅色。萊納審視他的臉,想辨別安德烈的情緒。但牧羊人看起來沒什麽情緒,硬要說的話,也許顯得有些無聊,好像這一切每晚都發生,一套演了又演的固定節目,而他不得不坐在這裏熬到結束。安德烈唿出一口煙,目光一轉,直視著萊納,綠眼睛像參差岩礁之間的海水,深,冷,帶有腥味,蛇的眼睛。萊納抿起嘴唇,強迫自己和安德烈對視,一分鍾,兩分鍾,最後還是低下頭去,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掩飾突如其來的畏怯。安德烈沒有笑,但眼角的細紋變得更明顯了,沙地上小小的烏鴉爪印。

    “我們開始吧。”退休的情報官按下了錄音鍵。

    這就是錄音最開頭的聲音,手指摁下機械按鍵的哢嗒聲,緊接著就是老式圓盤磁帶無法避免的沙沙噪聲,是靜電,還是別的東西?放久了之後,這種聲音隻會更強烈,直至完全吞沒原本的對話。一盒磁帶可以錄四十五分鍾,安德烈和萊納的聲音注滿了五盒半磁帶。這段對話錯過了九十年代初的電子化風潮,沒能變成硬盤裏的新數據,直到今天仍然保存在老化的磁帶裏,盒子標簽上的日期和附注還是安德烈手寫上去的。即使是軍情六處,應該也沒剩下多少台能讀這種磁帶的機器了。

    兩人的聲音都有不同程度的失真,像膠片電影的配音,扁平而模糊,一問,一答,間歇的沉默,杯子的碰撞聲。大部分時間是萊納在說話,安德烈偶爾插一句嘴,稍稍修正對話的方向,或者發出輕輕的“嗯哼”,鼓勵萊納講下去。科裏亞的指令具體是什麽?勒索過什麽人?把他們的名字說出來,然後寫下來,謝謝你,萊納。這些被渡鴉捕獲的人分別泄漏了什麽信息,通過什麽途徑?電報,複印件,還是照片?如何交付?地點,時間,暗號?萊納的聲音到後麵變得縹緲起來,好像在複述一個記得不太清楚的夢,他也許累了,五個小時過去了,午夜已過,而且他沒有吃晚飯。

    “我需要休息,十五分鍾。”萊納說。

    “受訪者要求暫停,時間是晚上十二點三十五分,預計十二點五十分繼續。”安德烈說,按鍵哢嗒一響,這就是最後一句話,錄音到此為止,剩餘的半盤磁帶再沒有任何聲響。不,不是被洗掉的,就是他們沒有再迴到錄音機這裏來,如此而已。

    安德烈又點了煙,第三支。整場訊問下來,他隻抽了兩支。萊納伸出手,安德烈聳聳肩,從煙盒裏抖出一支新的,越過他的手,直接放到萊納唇間,擦亮火柴,衝年輕的麻雀挑起眉毛。萊納猶豫了一下,俯身湊近,點燃了煙。他的指關節腫起了一塊,萊納實在不擅長使用暴力。

    “你不擅長使用暴力。”安德烈指出。

    “我覺得這應該算是讚美。”

    安德烈唿出煙霧,笑起來,“小鳥——”

    “我有名字。”

    “萊納。”安德烈悄聲說,拉起他的手,親吻受傷的指節,“我很抱歉。”

    萊納沒有說話。安德烈也沒有等待迴答,鬆開了他的手。“不。”萊納聽到自己說,很輕,不知道安德烈有沒有聽見。煙落在地上,也許在外套上燒出了一個小孔,他沒有留意,他吻了安德烈,在嘴唇上。情報官把他拉近,撫摸他的頭發和後頸,安撫他。萊納這才意識到自己在發抖,在河邊被壓下去的情緒重新浮上來,帶著原來的棱角。他咬了安德烈的嘴唇,嚐到銅和煙草的味道,對方倒抽了一口氣,用力把萊納按到牆上。他們撞到了桌子,茶杯抖了一下,離桌子邊緣隻剩下不到半厘米。現在說不清楚他們是在愛撫還是在扭打了,萊納短暫地掙脫出來,被安德烈抓住了手腕,他絆倒了安德烈,但對方沒有放手,兩人一起摔倒在瓷磚上,然後滾到滿是灰塵的木地板上。有什麽尖銳的東西硌到了萊納的肩膀,一陣銳利的痛楚,一個畫框的邊角,玻璃裂出蛛網狀的細紋。萊納的毛衣和襯衫被撕開了一半,衣袖卡在還沒脫下來的長外套裏。安德烈彎腰親吻他的肩膀,舔那一小塊受傷的皮膚,萊納猛地翻過身,騎到安德烈身上,雙手按著對方的肩膀,兩人都在喘氣,安德烈的嘴唇還在流血,萊納低下頭,舔掉細小的血滴。

    沒有人說話。安德烈仰躺著,攤開雙臂,萊納俯視著他,兩人都在等對方的下一個動作。非常緩慢地,安德烈抬起手,撫摸萊納的臉頰。萊納直起身,脫掉外套。

    這座廢棄的房子沒有供暖,地板冰冷 | (刪節見ao3或vallennox)(此處約刪除120字) | 塵埃就像柏林本身的碎片,哪裏都是,無論如何躲不開。

    錄音機安靜地躺在桌子上,所有指示燈都關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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