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重新淌進四麵牆之間。安德烈和萊納站起來,好像兩個結束比賽的拳擊手,恢複了禮貌,互相拉開距離,整理衣服,扶起翻倒的椅子,在心裏計算比分。圓盤錄音帶一張疊著一張,躺在冷掉的茶旁邊。除了臉上多出來的細小傷口和瘀青,沒有其他跡象表明剛才發生過什麽。萊納撫平外套翻領的皺褶,他的毛衣被扯出一道從領口到肩膀的裂口,但是藏在外套下麵,沒人會留意到。

    “這些。”萊納看了一眼錄音帶,“應該不夠給我買一本離開德國的護照。”

    安德烈點點頭,沒有費心否認,“我們需要一條更大的魚,才能和軍情六處談條件。”

    “多大?”

    安德烈打了個手勢,拉扯一條不存在的絲線,“比如,科裏亞那種尺寸。”

    萊納唿了一口氣,皺著眉,用力擦拭手腕內側灰塵和汗留下的痕跡,“你知道我做不到。”

    “如果我們——”

    “沒有如果,也沒有‘我們’。我拒絕參與你想出來的任何計劃。”萊納把袖子拉迴原處,遮住手腕,交抱起雙臂,一個介於挑釁和自我防衛之間的動作,“如果你需要工具,那就找別人。”

    安德烈沒有對此發表意見,著手收拾錄音帶,逐一把它們放進紙盒裏,寫上編號。萊納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等他提出反駁意見,同時在腦海裏編織駁倒上述意見的理由。但牧羊人沒有再提起大魚的話題,他把錄音帶全部裝進一個印著網球俱樂部標誌的旅行包裏,打開門,徑直離開了這個散發著油墨和舊紙張氣味的房間,甚至沒有看萊納一眼。後者沒有選擇,隻能匆匆跟出去,走廊長而黑暗,他的眼睛花了好一會兒才適應,勉強辨認出物件的輪廓,還有左右兩邊的空房間,一些門鎖著,一些沒有,偶爾一扇破碎的窗戶透入形狀不規則的光斑。牆上似乎畫著些什麽,也可能是有花紋的牆紙,看不清楚。這個他原本以為是空置商店的地方,現在看起來不那麽像商店了,更接近廢棄的大宅,曾經屬於某一戶被戰爭吞噬了的富足人家。

    毫無預兆地,萊納撞上了安德烈,情報官在走廊盡頭停下腳步,背後是洞穴般的陰影,一個大廳,天花板塌了一小塊,微弱的月光照出了拚花地板和一截彎曲的木樓梯,除此之外的一概看不清楚。安德烈取出布條,重新蒙上萊納的眼睛,年輕人並沒有反抗,順從地站著,略微偏過頭,讓安德烈綁緊布條。

    “來吧。”安德烈握起萊納的手,兩人的腳步聲在大廳裏激起迴音,某處傳來木頭的嘎吱聲,聽起來很像有人踩在朽壞的木板上,萊納像警惕的夜鳥一樣抬起頭,想辨別聲音的來源,但再往前走幾步之後,那聲音就再也不出現了,安德烈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手:“沒有別人,隻是老房子的噪音。”

    “這是什麽地方?”

    “女巫的聚集地。”

    他當然不會說實話,萊納不再追問。兩人離開了大廳,很可能走進了另一條走廊,因為迴音消失了。萊納踢到了某種圓柱狀的東西,它骨碌碌地滾遠了,也許是酒瓶。左轉,繼續往前五步,一個鎖打開了,冷風湧進來,吹散了陳腐的空氣。汽車等在外麵,引擎空轉著,低沉的嗡嗡聲。

    “我會試著為你和倫敦談判。”安德烈說,聲音就在萊納耳邊,也許不想讓司機聽見,“等著我。”

    這偏偏就是萊納害怕的東西,希望,這是一棵吊滿了屍體的樹。他抬起手,試圖扯下蒙著眼睛的布條,想看著安德烈的臉,但安德烈製止了他,牢牢按著他的手腕。另一雙手突然出現,嚇了萊納一跳,司機按住他的肩膀,把萊納塞進車裏。

    迴去的路異常漫長,始終沒有人說話。安德烈就坐在萊納旁邊,但沒有碰他。有那麽兩三次,兩人的肩膀因為車的顛簸而觸碰到,安德烈也很快挪開。萊納把頭靠在皮座椅上,盯著麵前的黑暗,外麵竟然沒有一點聲音,他所能聽見的就隻有引擎的轟鳴和輪胎轉彎時摩擦路麵的聲音。司機也許是個十分健壯的人,又或者是個肥胖的人,因為他的唿吸聲很明顯,額外的體重需要額外的氧氣。安德烈的唿吸更平緩,如果不注意去聽,根本留意不到。萊納數著安德烈的唿吸聲,就在他快要睡過去的時候,情報官碰了碰他的肩膀,手伸到萊納腦後,解開了布條。

    突如其來的路燈光線顯得如此刺眼,萊納扭過頭去,眨著眼睛,等跳動的光斑消退。汽車停在他的公寓樓下,街上空無一人。萊納打開車門,想了想,迴頭看向安德烈。

    “我希望你再也不迴來柏林。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了,不要再找我了。”

    “萊納,我——”

    “不。”他的聲音聽起來比想象中軟弱,好像某種被踩了一腳的小動物,萊納不由得有些惱火,提高了聲音,“不了,我不想知道,別再給什麽承諾了,我不需要幫忙,我沒有要求你這麽做。再見。”

    他逃向公寓大門,慌亂之中試了好幾次才找準鎖孔。他穿過昏暗的門廳,跑上樓梯,門房的住處亮起了燈,朝向門廳的窗格打開了,老人的聲音沿著樓梯井顫顫巍巍地傳上來,“沃格爾先生?是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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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萊納沒有迴答,用力摔上門。

    ——

    萊納最終還是向科裏亞報告了這件事。這是報複嗎?人們可能這麽想,但我不這麽認為。萊納並不恨安德烈,至少不是以“傳統”的方式去恨他。我們不能忘記這是隻籠養的小鳥,需要時刻記住是哪隻手在喂他飼料,更別提同一隻手還握著鞭子。萊納次日一早就往玻璃工藝品店打了電話,詳細講了安德烈的行蹤,化名,酒店房間號碼,完全略去河邊的對峙和錄音的部分。科裏亞似乎並不知道“金色鵜鶘”裏的事,也許是裝的,又或者大鵜鶘當晚收了別人的錢。

    克格勃很快就行動了,早上十點剛過,一個喬裝成清潔工的波蘭女人敲響了“卡爾·費爾森”先生下榻的客房,她抱著一疊洗好烘幹的蓬鬆毛巾,毛巾下麵藏著一把半自動手槍。敲門三次得不到應答之後,偽裝的清潔女工從圍裙裏掏出皮質工具包,撬了鎖。

    窗戶開著,這是她留意到的第一件事,窗簾在早晨清冽的冷風裏飄動。床單整整齊齊,沒有睡過的痕跡,床底下也沒有東西。她放下毛巾,依次檢查了衣櫃、床頭櫃和浴室,什麽都沒有發現。床頭櫃有挪動過的痕跡,她摸了摸背麵,手指觸到了一小截黏糊糊的膠帶。她撕掉膠帶,沒有多想。

    牧羊人就像來時一樣迅速地走了。不難推斷他已經在飛往倫敦的途中,很可能又換了一本護照。再過幾個小時,錄音帶就會安全送到軍情六處,由蘇聯司辛勞的姑娘們轉錄和校對,打出一份整齊的文本。這些文本接下來會被撕成小片,像麵包屑一樣喂給相關的使領館或者情報站。往後一年裏,將會有好幾個外交官以這樣或那樣的理由被召迴,每一次調動之間都相隔三四個月。不能一下子堵住克格勃所有的耳朵,必須讓他們慢慢、慢慢地變聾,把責任歸咎給壞運氣,而不是軍情六處。

    霍恩斯比委婉地拒絕了安德烈的要求,行動處處長一次都沒有說“不”,然而每次當安德烈提起麻雀,他都讓下屬“給我幾天時間”,“略微等一等”,“不是不可能,隻是需要合適的時機”,“要是下個月局勢穩定,說不定有機會”。可那是1961年,柏林的“局勢”隻有糟糕和更糟。不管人們剛開始對年輕的肯尼迪總統抱有什麽期望,現在看來他就和前任一樣,對柏林危機束手無策,甚至——一些報紙尖銳地指出——加速了失控。

    東柏林像一隻正在流血的動物,一邊哀嚎,一邊撕扯傷口,於是流失更多的血。什麽人都在往西邊逃,以前是醫生、工程師、作家和律師,現在是理發師、二手書商人、售貨員和六十多歲的老夫婦。一度傳出了軍隊正在囤積建築物料的流言,一堵牆要建起來了!人們惶恐地低語,分割東西柏林的牆!烏布利希不得不用他那怪異的尖細聲音(注1)澄清:沒有這迴事,“沒有人想建一堵牆”。如果說這句話有什麽效果的話,那就是讓人更害怕了。到了六月,維也納峰會前夕,我們一度以為,第三次世界大戰真的要來了。我這一代人的思維方式已經永久被戰爭改變了,停火十六年,我還依舊覺得戰爭隨時會重新開始,漢斯又該抓起他的國防軍製服,戍守毫無意義的炮台。有時候我甚至希望最壞情況快點發生,你明白嗎?要是你花了很長時間懼怕某種東西,到最後你會祈禱它趕緊到來,一次過結束這種令人痛苦的不確定性。

    安德烈最後一次去見霍恩斯比是在6月2日,維也納峰會前兩天,再次得到了模棱兩可的答案,“等峰會結束再說”。安德烈不打算等下去了,他去了一趟車站,取走了寄存在儲物櫃裏的手提箱,這個手提箱在櫃子裏躺了好幾個月,已經累積了一小筆高於平均值的租金。這次沒有人給他安排飛機和護照了,很難到實體記錄,但我想他應該買了渡輪票,先到了布列塔尼,從那裏坐火車到巴黎,之後轉到柏林就很容易了。他又迴到了柏林,他那不是家鄉的家鄉,他的曠野和劇場。他將要和萊納·沃格爾一起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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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 瓦爾特·烏布利希,東德總書記,小時候罹患白喉,雖然痊愈,但聲音變得尖細奇怪,是他的個人標誌之一,加上他的薩克森口音,“公開演講時,時常令人無法理解”(引自berlin 1961, frederick kem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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