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納決定搬家。某一個溫暖的四月早晨醒來,這個念頭就在腦海裏了。至少他是這樣向安德烈解釋的。“想找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萊納提出,他現在有足夠的錢,可以去更好的街區租一個小房間。

    這一切都非常合理,安德烈承認道。不過小心了,每次他說你有道理,實際意思是,他覺得你毫無道理,而且立即要開足馬力說服你改變主意。他不會說“別這麽做”,他會說的是,“你該早點告訴我,小鳥,我認識一些人,可以給你推薦棒極了的小公寓,看在我們的交情份上,租金還可以打折。”

    “我已經選好了。”萊納說。

    “是嗎?那太棒了。”安德烈衝他笑了笑,點了支煙,把煙盒遞給萊納,後者搖搖頭,情報官把香煙塞迴外套口袋裏,往圓形玻璃窗的方向唿出煙霧。

    這是個暖和的春日,閣樓裏甚至有些悶熱了,安德烈早就脫了外套,挽起襯衫袖子。一瓶氣泡酒放在寫字台上,還是冰冷的,瓶身覆蓋著一層細密的冷凝水珠。他輕輕把煙放到桌子邊緣,著手打開酒瓶,一邊和萊納聊最近流行的歌舞劇、猜測大暴雨是否會在周末突然襲擊,順便交換一些辦公室的閑話,似乎已經徹底忘了搬家這件事。差不多等萊納喝下兩杯酒之後,安德烈才像散步一樣把話題繞迴公寓上麵,問萊納為什麽想搬走。

    沒什麽特別的,原先的公寓有太多母親和哥哥的痕跡,而且對一個孤單的住客來說,房間太多了,廚房太大了,客廳太陰森。除了自己的衣物和自行車,萊納什麽都不打算帶走。能賣的家具都賣掉,包括父親留下的碗櫥。母親的書全都賣給舊書店,私人物品裝箱扔掉。他早就該做這件事了,母親轉眼都去世好幾年了。漢斯也是,但他不想談漢斯,於是又喝了一杯酒。氣泡令人愉悅,帶著梨子和蜂蜜的甜美味道。

    “新的家,一個新的開始,還剛好在春天。”安德烈坐到床上,和他碰了碰杯,“敬新的家。”

    “敬新的家。”

    “斯塔西知道這件事嗎?”

    “我沒有告訴他們。反正他們很快就會知道的,他們監視所有人,可能我還沒有搬進去,房東就打報告了。”

    “小鳥,也許下次事先和我商量一下。”

    “為什麽?你又不和我住在一起。”

    “確實。”安德烈揉了揉他的頭發,“我的意思是,我或許可以幫你找到更好的住處,如此而已。”

    萊納盯著他看了一會,彎腰把酒杯放到地板上,從口袋裏摸出一個什麽小東西,攤開手掌,遞到安德烈麵前。

    一個竊聽器。

    安德烈哼了一聲,也放下酒杯,香煙叼在唇間,拿起那顆小小的金屬物,對著光仔細打量,好像不認識那是什麽,“‘赫爾曼先生’時刻關心你,我看出來了。”

    “不,這是你們的。”萊納從同一個口袋裏掏出第二個竊聽器,“這個才是斯塔西的,我知道怎麽看序列號。”

    安德烈舉起雙手,像一個被當場抓獲的竊賊:“抱歉,小鳥,標準流程。”

    “你不信任我嗎?”

    “我當然信任你。這是很久之前安裝的,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像我剛才說過的那樣,標準流程。”

    “你也沒有費心過來拆掉。”

    “是沒有。我道歉。當時我還不確定你能照顧自己。”

    “這是什麽意思?”

    “假設有危急情況,我能及時知道。”

    萊納把兩個竊聽器放迴衣袋裏,“如果我需要幫助,我自己會說的。”

    “我知道你會的。”

    “你不會在我的新公寓裏裝竊聽器了,對嗎?”

    “我這次不會了。”安德烈拉起萊納的手,吻他的手指,“我保證。”

    又一次,他沒有撒謊,但也沒有說實話。安德烈沒有親自給萊納的新家安裝竊聽器,而是派了兩個通訊處的技工過去,這兩個人假扮成水管工,證件齊全,開著一輛正規注冊的維修公司小貨車,拿著四樓某一戶的預約單,門房沒有理由不讓他們進去。

    萊納住在二樓,公寓由一個小客廳和一個臥室組成,外加廚房和更小的陽台。兩位“水管工”把竊聽器安裝在電燈、水槽下方和地板裏,沒有專門的設備,很難找出來。有趣的是,斯塔西的人已經搶先一步來過了,分別在床頭櫃後麵和台燈裏麵放了竊聽器。英國人隻好換了個地方,把“耳朵”布置在衣櫃和暖氣管道後麵。兩位“水管工”銷毀所有痕跡離開的時候,離萊納下班還有整整四個小時。

    “斯塔西教了他不少東西,嗯?”霍恩斯比評價道,在聽完安德烈報告竊聽器事件之後,“你那個‘有用的傻瓜’,是挺有用的,但不怎麽傻。”

    安德烈自然也意識到了這件事,並且不像剛開始那樣覺得有趣了。為了補償,也可能是為了和“赫爾曼先生”競爭,他送給萊納一份遷居禮物,附帶漂亮的皮套。為了測試這份禮物,安德烈開車把萊納帶到郊外去。在稀疏樹林的遮掩下教他怎麽往馬卡洛夫手槍裏裝填子彈。這把槍沒有注冊,曾經屬於一個在波恩被捕的斯塔西。換句話說,要是萊納用這把馬克洛夫去殺人,東西德警察都沒有辦法把他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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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我為什麽要去向人開槍呢?”萊納問。

    “不是讓你跑到大街上這麽做。”安德烈輕輕把他的手臂往下壓,調整姿勢,“隻是,哪天你被迫自衛,或者要保護我,就需要知道怎麽用槍了,不是嗎?”

    “你看起來是整個柏林最不需要保護的人。”

    “誰說得清楚呢,小鳥?現在,好好瞄準。小心後坐力,不要讓槍口跳。”

    “‘跳’?”

    “你試試就明白了。”

    安德烈帶來了一些空罐頭盒,放在高低不同的地方,樹樁,樹枝,半截坍塌的石牆。萊納花了四十分鍾才成功擊中一個。安德烈笑起來,從萊納手裏拿走槍,遞給他啤酒。兩人坐在垮塌的石牆上喝酒,看著開滿野花的曠野。夏天快要來了,長滿新葉的樹枝在五月的暖風裏輕輕搖擺,被槍聲嚇安靜了的鳥兒重新開始啼囀,蜜蜂被麥芽的氣味吸引來了,繞著玻璃酒瓶瓶口打轉。

    “以我的水平,不太可能成為一個好士兵,對嗎?”

    “完全不可能。”

    “讓我看看你的表現。”

    安德烈剛剛點著了煙,聽到這句話,聳聳肩,半開玩笑地把香煙放到萊納唇間,拿起馬卡洛夫,依次瞄準還卡在樹枝上的三個罐頭盒,逐一擊落。他退掉子彈,把槍還給萊納,取迴香煙,衝他做了個脫帽致敬的手勢。

    樹林裏的鳥兒又噤聲了。隻剩下不懂得害怕的昆蟲還在悄聲合唱。

    “謝謝。”萊納說,揪下一條長長的草莖,纏在手指之間把玩。

    “不客氣。”

    他們看著對方,靠得很近,輕易就能接吻。他們對此並不陌生,已經這麽做很多次了,但那都是在“閣樓”安全而酩酊的昏暗燈光裏,現在,這裏,這片田野,五月份的和煦陽光,不是他們熟悉的布景,不知道應該遵守哪套行事準則。萊納垂下視線,試探著靠近,兩人鼻尖相碰,安德烈捧住他的臉,吻了他。

    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嗎?萊納想,沒有問出口。

    草地並沒有想象中柔軟,他們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他們**的時候,雲雀迴來了,清亮的啁啾引起了一片迴應。草葉的影子落在裸露的皮膚上,懶洋洋地擺動,往前,往後。陽光溫熱,正好照進萊納的眼睛裏,他隻好閉上眼睛,抱緊安德烈,手指在對方汗淋淋的肩胛骨上打滑。

    他們在午後的太陽下躺了很久,攤平襯衫,隔開刺人的小石子和草莖。安德烈從堆疊在一起的衣服裏翻出火柴和煙盒,點了一支,吸了一口,遞給萊納,後者猶豫了一下,接過去,也抽了一口,對著天空唿出煙霧。安德烈注視著他,掛著半個微笑,綠眼睛看起來如此真誠,仿佛除了萊納,世界上再也沒有別的東西值得他去看。這是真的還是假的?萊納緊緊抓住這兩個問題,就像攥緊薄薄的細齒刀片,這是即興的還是事先安排的?

    萊納終於下定決心開口,但安德烈恰好挑這個時候站起來,抖掉襯衫上的草屑,穿迴去,宣布他們應該走了,萊納隻好匆匆爬起來,把衣服套到身上。汽車停在很遠的地方,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布滿動物爪印的泥路上。鞋裏進了一顆小石子,萊納中途不得不停下來,把它磕出來。白晝已經變得很長,傍晚遲遲不來,兩人在婆娑樹影裏返迴柏林,天空明亮,遠處一列往西行駛的火車清晰可見。萊納注視著它,直到火車被灌木叢遮住為止。

    像往常一樣,萊納在離家很遠的僻靜巷子裏下車,自己往地鐵站走去。郊遊的快樂餘韻在他打開家門的那一刻就蒸發了。地毯上躺著一個信封,沒有郵票,沒有署名,隻有一個人會這樣給他送信。斯塔西悄悄來過了,沉寂多時的“赫爾曼先生”伸出蒼白的節肢,拽了一下纏在萊納脖子上的蛛絲。

    他原地站了一會,關上門,撿起信封,打開了台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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