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頭來我們手上就隻剩下這些……剩下夢境。蜂蜜一般的,苦艾酒一般的,長著毒刺的,平凡無奇的,畸形的,熱的,冷的,自我滿足的。它們幹擾記憶……不是篡改,幹擾,就像給你的眼睛安上一塊透鏡,雖然河流還是河流,天空還是天空,但是顏色和形狀變了,丟失原來的輪廓。我對安德烈的描述真的準確嗎?我能不偏不倚地講萊納的故事嗎?可是,誰又能做到呢?我們從來都沒法真正了解一個人,所有人都隻能是陌生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再讓我喝一杯酒好嗎?就一杯。我知道醫生怎麽說,等你老了,你的醫生也會禁止這個,禁止那個,別聽他們的。我年輕的時候喝得不多,現在隻不過是補上那些錯過的份額而已。我以前是個異類,竟然不用酒精也可以運轉,大概從四十歲開始就不行了。把威士忌拿出來,要好的那瓶,你送我的那瓶。

    你原本期待聽到愛情故事嗎?人們總是期待愛情故事的,仿佛那是唯一值得講的故事。但我們要怎麽定義“愛”?是親吻和性嗎?還是短暫占據大腦的調皮化合物?婚姻?寫進遺囑裏的名字?我所聽過的愛情故事,充滿了說不出的話,寄不出的信,在黑暗中才敢牽起的手,永別前的最後一眼。我是悲觀主義者嗎?我想不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經驗主義者。

    我不知道安德烈是否真的愛過任何人。他從來沒有和除了萊納之外的線人上過床,但這不代表什麽,也許隻是劇情不需要罷了。他這種人——我們這種人,有能力愛嗎?用哪個身份去愛?一個牧羊人有那麽多名字……有時候我睡不著,會翻看以前的護照,按照規定是必須上交的,但我沒這麽做,也沒人追究,就留著了。最舊的是西德護照,然後是法國護照,我甚至有一本波蘭簽發的蘇聯護照,我不是在迴憶我扮演過的角色,而是這些角色遇到的人,我曾經是他們的同事、不太熟的朋友或者情人,但任務結束之後,我就必須砍斷一切聯係,殺死我的角色,它再也不存在了,有人想念它嗎?

    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像柏林那樣的地方了,五十年代的柏林,好一個瘋狂的派對。炸毀的街道逐漸修複了,有了顏色,亮起了燈光。先是肉店和麵包店迴來了,雜貨店擺出了糖果和罐頭,然後裁縫店和畫廊也迴來了。舞廳和酒館像樹根旁邊的小蘑菇一樣冒出來,間諜們聚集在這些音樂喧囂的地方,像口渴的叢林狼圍在泉水旁,有些人獨自來,獨自走,大部分人挽著女伴。最受歡迎的那家酒館叫“金色鵜鶘”,用英文寫的,本來瞄準的顧客群體是駐紮在柏林的英美空軍,卻慢慢落滿了外交官、情報官、投機客、有固定主人的殺手、待價而沽的殺手、詐騙犯、走私者和剛剛輪班完畢的警察。常駐間諜們全都互相認識,有一段時間,為了捉弄克格勃,科裏亞一走進“金色鵜鶘”,在裏麵喝酒的英國人就會塞小費給樂隊,讓他們演奏《知更鳥之死》,一首兒歌,曲調快樂,內容血腥。科裏亞不為所動,踩著“誰殺了知更鳥”的節奏走向吧台,差不多在“魚說,我用盤子接住了知更鳥的血”這句坐下,點一杯黑啤酒,酒保動作很快,在兒歌唱到掘墳墓的貓頭鷹之前就把啤酒送過去了。半醉的英國傻瓜們在吧台另一頭七零八落地唱完剩下的段落,“可憐的知更鳥!”什麽的,安德烈要是在場,也會跟著一起笑。

    “金色鵜鶘”的特別之處在於,桌子下麵安裝了氣動管,你不一定見過,是舊世界的古董,戰前流行過,郵局和銀行裏都有,金屬圓筒在管網裏嗖嗖飛過,運送信封、鈔票、珠寶和文件。酒館前身就是一家郵局,空氣壓縮機和管網都保留了下來,原本的設想是方便顧客邀請陌生人跳舞的,但在你看來,管子每晚運送的成千上萬張紙條裏,有多少在邀舞,有多少是間諜在悄悄交談?

    紙片是午夜剛過的時候竄到安德烈的桌子上的。他已經等了超過四小時了,新年假期剛剛結束,“金色鵜鶘”還沒有恢複平常的熱鬧,隻有一半桌子是有人的。他懶洋洋地挪開酒杯,揭開金屬蓋,壓縮空氣發出細微的**聲。管道裏躺著一張名片,正麵印著鈴蘭和紫色緞帶,背麵有一個用鉛筆寫上去的數字,17。安德烈把名片收進外套內袋,抬起頭,假裝尋找侍應,看向第17號桌子。那裏坐了個留了絡腮胡的男人,臉色紅通通的,不知道是本來如此,還是喝多了酒。絡腮胡子掏出火柴盒,在桌子邊緣磕了磕,似乎發現裏麵沒有火柴了,把盒子塞迴衣袋裏。

    安德烈短暫地和絡腮胡子對上視線,拿出自己的煙,放到桌子上,開口朝外,暗號對上了。絡腮胡子移開目光,抬手招來侍應,點了酒。安德烈取出一疊緊緊卷起的鈔票,丟進金屬管,送到17號桌。五百西德馬克,現金,用來買一條關於克格勃的信息,不算貴。氣動管又發出響聲,17號桌送來了一個信封。絡腮胡子再也沒有看安德烈一眼,喝掉啤酒,結賬,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走了。

    安德烈收好信封,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繼續坐了十來二十分鍾,假裝欣賞鋼琴師醉醺醺的演奏,直到侍應禮貌地告訴他“鵜鶘”要打烊了,才付了錢,離開小酒館。他像平常那樣迴家,放上唱片,跟著旋律吹口哨,坐在床上,打開了信封。

    一張紙條滑了出來,附帶一張照片,一個高瘦的男人,站在某個無法辨認的建築物門洞裏,一隻手探進外套裏,不知道是準備拿香煙還是槍。照片是黑白的,但紙條描述了陌生人的外貌,棕色頭發,藍眼睛,大約六英尺高,名字碰巧也是安德烈,安德烈·奧爾洛夫,官方身份是蘇聯駐巴黎大使館的防務參讚,但種種證據表明這人大概率是個克格勃。早在克格勃還叫“內務部”的年代,業內就有傳言說莫斯科訓練了一批“獵人”,專門在西歐活動,擊落克裏姆林宮不喜歡的鳥兒,不管這些鳥來自哪裏,受誰的保護。漢斯極有可能死在這位獵人槍下,三年前,安德烈被迫造訪太平間的那個晚上,這位可疑的“防務參讚”恰好就在柏林。而且,奧爾洛夫後天會再次途徑柏林,妻子病危,他必須趕迴莫斯科。

    安德烈短暫地考慮過在機場攔住這位可能的“獵人”,馬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奧爾洛夫有正式的外交保護,就算沒有,直接拖住一個奔赴重病親屬的人,實在是野蠻行為。他留下照片,把紙條帶到廚房去,在水槽裏燒掉了,灰燼衝進下水道。

    他當然把這件事告訴了霍恩斯比,寫在報告最後一行,仿佛這個信息並不重要,是發出電報前三秒才想起來的。確實,在那一刻,一個過路的蘇聯“獵人”並不顯得十分重要。照片存入相應的檔案,從安德烈寫在頁邊的筆記看來,原本是打算分發給監控組的,出於至今不明的原因,最後沒有發出去,也許覺得沒有必要,也許就是忘了。奧爾洛夫的活動範圍畢竟不在柏林。安德烈更加沒有理由向萊納提起這件事,小羊隻是小羊,不需要知道幕後的運作。

    1955年2月,隧道修建完畢,中情局如願以償,把長柄勺伸進了莫斯科和柏林之間奔湧的信息流裏,秘密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巨大的錄音設備日夜運轉,錄下嚴肅談話、下流玩笑、調動指令、抱怨、對罵和令人困惑的黑話。隧道如此成功,以至於霍恩斯比一度認為,“麻雀”已經沒有用處,安德烈是時候把他放歸野外,再不聯絡。

    安德烈也許同意上司的看法,也許不同意。無論如何,他二月份還是和萊納在閣樓裏見了一次。這沒有道理,你看,“赫爾曼先生”近來並沒有發出什麽指令,從隧道竊取的對話聽來,他也沒有在斯塔西總部露麵。這些安德烈已經知道了,沒有必要特意問萊納。要是有人問起,他有一百個理由,他可以說,這個線人需要額外的心理支持,定期見麵必不可少。也可以說,是他自己有新指令要給萊納。不過,幸好,沒有人問起,他躲過了解釋,也不必思考自己是否也想見萊納這個令人尷尬的問題了。

    這次碰麵沒有留下書麵痕跡,又是那種不適宜寫報告的場合。倫敦不需要知道這些瑣碎小事,泥地裏擦出來的小小火花,高高地坐在辦公室裏的人是看不見的,也不屑於去看。我想再要一杯威士忌,你不要喝,你保持清醒。聽故事的人最好醒著,幹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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