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一想也對,就對她說:

    “那你去割稻子吧。”

    家珍拿著把鐮刀下到稻田裏,剛開始割得還真快,我看著心想是不是醫生弄錯了。可割了一道,她身體就有些搖晃了,割第二道時慢了許多。我走過去問她:

    “你行嗎?”

    她那時滿臉是汗,直起腰來還埋怨我:

    “你幹你的,過來幹什麽?”

    她是怕我這麽一過去,別人都注意她了,我說:

    “你自己留意著身體。”

    她急了,說:“你快走開。”

    我搖搖頭,隻好走開。我走開後沒過多久,聽到那邊撲通一聲,我心想不好,抬頭一看家珍摔在地上了。我走到跟前,家珍雖說站了起來,可兩條腿直哆嗦,她摔下去時頭碰著了鐮刀,額頭都破了,血在那裏流出來。她苦笑著看我,我一句話不說,背起她就往家裏去,家珍也不反抗,走了一段,家珍哭了,她說:

    “福貴,我還能養活自己嗎?”

    “能。”我說。

    以後家珍也就死心了,雖然她心疼丟掉的那四個工分,想著還能養活自己,家珍多少還是能常常寬慰自己。

    家珍病後,鳳霞更累了,田裏的活一點沒少幹,家裏的活她也得多幹,好在鳳霞年紀輕,一天累到晚,睡上一覺就又有力氣有精神了。有慶開始幫著幹些自留地上的活,有天傍晚我收工迴家,在自留地鋤草的有慶叫了我一聲,我走過去,這孩子手摸著鋤頭柄,低著頭說:

    “我學會了很多字。”

    我說:“好啊。”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說:

    “這些字夠我用一輩子了。”

    我想這孩子口氣真大,也沒在意他是什麽意思,我隨口說:

    “你還得好好學。”

    他這才說出真話來,他說:

    “我不想念書了。”

    我一聽臉就沉下了,說:

    “不行。”

    其實讓有慶退學,我也是想過的,我打消這個念頭是為了家珍,有慶不念書,家珍會覺得是自己病拖累他的。我對有慶說:

    “你不好好念書,我就宰了你。”

    說過這話後,我有些後悔,有慶還不是為了家裏才不想念書的,這孩子十二歲就這麽懂事了,讓我又高興又難受,想想以後再不能隨便打罵他了。這天我進城賣柴,賣完了我花五分錢給有慶買了五顆糖,這是我這個做爹的第一次給兒子買東西,我覺得該疼愛疼愛有慶了。

    我挑著空擔子走進學校,學校裏隻有兩排房子,孩子在裏麵咿呀咿呀地念書,我挨個教室去看有慶。有慶在最邊上的教室,一個女老師站在黑板前講些什麽,我站在一個窗口看到了有慶,一看到有慶我氣就上來了,這孩子不好好念書,正用什麽東西往前麵一個孩子頭上扔。為了他念書,鳳霞都送給過別人,家珍病成這樣也沒讓他退學,他嘻嘻哈哈跑到課堂上來玩了。當時我氣得什麽都顧不上了,把擔子一放,衝進教室對準有慶的臉就是一巴掌。有慶挨了一巴掌才看到我,他嚇得臉都白了,我說:

    “你氣死我啦。”

    我大聲一吼,有慶的身體就哆嗦一下,我又給他一巴掌,有慶縮著身體完全嚇傻了。這時那個女老師走過來氣衝衝問我:

    “你是什麽人?這是學校,不是鄉下。”

    我說:“我是他爹。”

    我正在氣頭上,嗓門很大。那個女老師火也跟著上來,她尖著嗓子說:

    “你出去,你哪像是爹,我看你像法西斯,像國民黨。”

    法西斯我不知道,國民黨我就知道了。我知道她是在罵我,難怪有慶不好好念書,他攤上了一個罵人的老師。我說:

    “你才是國民黨,我見過國民黨,就像你這麽罵人。”

    那個女老師嘴巴張了張,沒說話倒哭上了。旁邊教室的老師過來把我拉了出去,他們在外麵將我圍住,幾張嘴同時對我說話,我是一句都沒聽清。後來又過來一個女老師,我聽到他們叫她校長,校長問我為什麽打有慶,我一五一十地把鳳霞過去送人,家珍病後沒讓有慶退學的事全說了,那位女校長聽後對別的老師說:

    “讓他迴去吧。”

    我挑著擔子走時,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擠滿了小腦袋,在看我的熱鬧。這下我可把自己兒子得罪了,有慶最傷心的不是我揍他,是當著那麽多老師和同學出醜。我迴到家裏氣還沒消,把這事跟家珍說,家珍聽完後埋怨我,她說:

    “你呀,你這樣讓有慶在學校裏怎麽做人。”

    我聽後想了想,覺得自己確實有些過分,丟了自己的臉不說,還丟了我兒子的臉。這天中午有慶放學迴家,我叫了他一聲,他理都不理我,放下書包就往外走,家珍叫了他一聲,他就站住了,家珍讓他走過去。有慶走到他娘身邊,脖子就一抽一抽了,哭得那個傷心啊。

    後來的一個多月裏,有慶死活不理我,我讓他幹什麽他馬上幹什麽,就是不和我說話。這孩子也不做錯事,讓我發脾氣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過分,我兒子的心叫我給傷透了。好在有慶還小,又過了一陣子,他在屋裏進出脖子沒那麽直了。雖然我和他說話,他還是沒答理,臉上的模樣我還是看得出來的,他不那麽記仇了,有時還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麽久不和我說話,是不好意思突然開口。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兒子總是要開口叫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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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堂散夥以後,村裏人家都沒了家底,日子越過越苦,我想著把家裏最後的積蓄拿出來,去買一頭羊羔。羊是最養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毛還能賣錢。再說也是為了有慶,要是給這孩子買一頭羊羔迴來,他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我跟家珍一商量,家珍也高興,說你快去買吧。當天下午,我將錢揣在懷裏就進城去了。我在城西廣福橋那邊買了一頭小羊,迴來時路過有慶他們的學校,我本想進去讓有慶高興高興,再一想還是別進去了,上次在學校出醜,讓我兒子丟臉,我再去,有慶心裏肯定不高興。

    等我牽著小羊出了城,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後麵有人劈劈啪啪地跑來,我還沒迴頭去看是誰,有慶就在後麵叫上了:

    “爹,爹。”

    我站住腳,看著有慶滿臉通紅地跑來,這孩子一看到我牽著羊,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說話這事,他跑到我跟前喘著氣說:

    “爹,這羊是給我買的?”

    我笑著點點頭,把繩子遞給他說:

    “拿著。”

    有慶接過繩子,把小羊抱起來走了幾步,又放下小羊,捏住羊的後腿,蹲下去看看,看完後說:

    “爹,是母羊。”

    我哈哈地笑了,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有慶的肩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為何就心疼起來。我們一起往家裏走去時,我說道:

    “有慶,你也慢慢長大了,爹以後不會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會讓別人看到。”

    說完我低頭看看有慶,這孩子腦袋歪著,聽了我的話,反倒不好意思了。

    家裏有了羊,有慶每天又要跑著去學校了,除了給羊割草,自留地裏的活他也要多幹。沒想到有慶這麽跑來跑去,到頭來還跑出名堂來了。城裏學校開運動會那天,我進城去賣菜,賣完了正要迴家,看到街旁站著很多人,一打聽知道是那些學生在比賽跑步,要在城裏跑上十圈。

    當時城裏有中學了,那一年有慶也讀到了四年級。城裏是第一次開運動會,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學的孩子都一起跑。我把空擔子在街旁放下,想看看有慶是不是也在裏麵跑。過了一會,我看到一夥和有慶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個個搖頭晃腦跑過來,有兩個低著腦袋跌跌撞撞,看那樣子是跑不動了。

    他們跑過去後,我才看到有慶,這小家夥光著腳丫,兩隻鞋拿在手裏,唿哧唿哧跑來了,他隻有一個人跑來。看到他跑在後麵,我想這孩子真是沒出息,把我的臉都丟光了。可旁邊的人都在為他叫好,我就糊塗了,正糊塗著看到幾個初中學生跑了過來,這一來我更糊塗了,心想這跑步是怎麽跑的,我問身旁一個人:

    “怎麽年紀大的跑不過年紀小的?”

    那人說:“剛才跑過去的小孩把別人都甩掉了幾圈了。”

    我一聽,他不是在說有慶嗎?當時那個高興啊,是說不出來的高興。就是比有慶大四五歲的孩子,也被有慶甩掉了一圈。我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光著腳丫,鞋子拿在手裏,滿臉通紅第一個跑完了十圈。這孩子跑完以後,反倒不唿哧唿哧喘氣了,像是一點事情都沒有,抬起一隻腳在褲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後又抬起另一隻腳。接著雙手背到身後,神氣活現地站在那裏看著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來。

    我心裏高興,朝他喊了一聲:

    “有慶。”

    挑著空擔子走過去時我大模大樣,我想讓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慶一看到我,馬上不自在了,趕緊把背在身後的手拿到前麵來,我拍拍他的腦袋,大聲說:

    “好兒子啊,你給爹爭氣啦。”

    有慶聽到我嗓門這麽大,急忙四處看看,他是不願意讓同學看到我。這時有個大胖子叫他:

    “徐有慶。”

    有慶一轉身就往那裏去,這孩子對我就是不親。他走了幾步又迴過頭來說:

    “是老師叫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迴家後找他算賬,就對他揮揮手:

    “去吧,去吧。”

    那個大胖子手特別大,他按住有慶的腦袋,我就看不到兒子的頭,兒子的肩膀上像是長出了一隻手掌。他們兩個人親親熱熱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著大胖子給有慶買了一把糖,有慶雙手捧著放進口袋,一隻手就再沒從口袋裏出來。走迴來時有慶臉都漲紅了,那是高興的。

    那天晚上我問他那個大胖子是誰。他說:

    “是體育老師。”

    我說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

    有慶把大胖子給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後,從另兩堆裏各拿出兩顆放進自己這一堆,又看了一會,再從自己這堆拿出兩顆放到另兩堆裏。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給鳳霞,一堆給家珍,自己留著一堆,就是沒有我的。誰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這麽分來分去,到最後還是隻有三堆。

    過了幾天,有慶把體育老師帶到家裏來了,大胖子把有慶誇了又誇,說他長大了能當個運動員,出去和外國人比賽跑步。有慶坐在門檻上,興奮得臉上都出汗了。當著體育老師的麵我不好說什麽,他走後,我就把有慶叫過來,有慶還以為我會誇他,看著我的眼睛都亮閃閃的,我對他說:

    “你給我、給你娘你姐姐爭了口氣,我很高興。可我從沒聽說過跑步也能掙飯吃,送你去學校,是要你好好念書,不是讓你去學跑步,跑步還用學?雞都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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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慶腦袋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牆角拿起籃子和鐮刀,我問他:

    “記住我的話了嗎?”

    他走到門口,背對著我點點頭,就走了出去。

    那一年,稻子還沒黃的時候,稻穗青青的剛長出來,就下起了沒完沒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個來月,中間雖說天氣晴朗過,沒出兩天又陰了,又下上了雨。我們是看著水在田裏積起來,雨水往上漲,稻子就往下垂,到頭來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沒到了水裏。村裏上了年紀的人都哭了,都說:

    “往後的日子怎麽過呀?”

    年紀輕一些的人想得開些,總覺得國家會來救濟我們的,他們說:

    “愁什麽呀,天無絕人之路,隊長去縣裏要糧食啦。”

    隊長去了三次公社,一次縣裏,他什麽都沒拿迴來,隻是帶迴來幾句話:

    “大夥放心吧,縣長說了,隻要他不餓死,大夥也都餓不死。”

    那一個月的雨下過去後,連著幾天的大熱天,田裏的稻子全爛了,一到晚上,風吹過來是一片片的臭味,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原先大夥還指望著稻草能派上用場,這麽一來稻子沒收起,稻草也全爛光了,什麽都沒了。隊長說縣裏會給糧食的,可誰也沒見到有糧食來,嘴上說說的事讓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這日子過下去誰也沒信心了。

    大夥都數著米下鍋,積蓄下來的糧食都不多,誰家也不敢煮米飯,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來越稀。那麽過了兩三個月,也就坐吃山空了。我和家珍商量著把羊牽到城裏賣了,換些米迴來,我們琢磨著這羊能換迴來百十來斤大米,這樣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時候。

    家裏人都有一兩個月沒怎麽吃飽了,那頭羊還是肥肥的,每天在羊棚裏咩咩叫時聲音又大又響,全是有慶的功勞,這孩子吃不飽整天叫著頭暈,可從沒給羊少割過一次草,他心疼那頭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樣。

    我和家珍商量以後,就把這話對有慶說了。那時候有慶剛把一籃草倒到羊棚裏,羊沙沙地吃著草,那聲響像是在下雨,他提著空籃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著羊吃草。

    我走進去他都不知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這孩子才扭頭看了看我,說:

    “它餓壞了。”

    我說:“有慶,爹有事要跟你說。”

    有慶答應一聲,把身體轉過來。我繼續說:

    “家裏糧食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著把羊賣掉,換些米迴來,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餓了。”

    有慶低著腦袋一聲不吭,這孩子心裏是舍不得這頭羊,我拍拍他的肩說:

    “等日子好過一些了,我再去買頭羊迴來。”

    有慶點點頭,有慶是長大了,他比過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幾年,他準得又哭又鬧。我們從羊棚裏走出來時,有慶拉了拉我的衣服,可憐巴巴地說:

    “爹,你別把它賣給宰羊的好嗎?”

    我心想這年月誰家還會養著一頭羊,不賣給宰羊的,去賣給誰呢?看著有慶那副樣子,我也隻好點點頭。

    第二天上午,我將米袋搭在肩上,從羊棚裏把羊牽出來,剛走到村口,聽到家珍在後麵叫我,迴過頭去看到家珍和有慶走來。家珍說:

    “有慶也要去。”

    我說:“禮拜天學校沒課,有慶去幹什麽?”

    家珍說:“你就讓他去吧。”

    我知道有慶是想和羊多待一會,他怕我不答應,讓他娘來說。我心想他要去就讓他去吧,就向他招了招手,有慶跑上來接過我手裏的繩子,低著腦袋跟著我走去。

    這孩子一路上什麽話都不說,倒是那頭羊咩咩叫喚個不停,有慶牽著它走,它時時腦袋伸過去撞一下有慶的屁股。羊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是有慶每天去喂它草吃,它和有慶親熱。它越是親熱,有慶心裏越是難受,咬著嘴唇都要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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