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扭頭看了看,說:

    “行啦,你們兩個過來點火。”

    那兩個年輕人拿著火柴,站到凳子上,對著屋頂的茅草劃燃了火柴。屋頂的茅草本來就發黴了,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場雨,他們怎麽也燒不起來。隊長說:

    “他娘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還燒不掉這破屋子。”

    說著隊長卷了卷袖管準備自己動手。有人說:

    “澆上油,一點就燃。”

    隊長一想後說:“對啊,他娘的,我怎麽沒想到,快去食堂取油。”

    原先我隻覺得自己是個敗家子,想不到我們隊長也是個敗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百步遠的地方,看著隊長他們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是從我們嘴裏挖出來的,被他們一把火燒沒了。那茅草澆上了我們吃的油,火苗子唿唿地往上躥,黑煙在屋頂滾來滾去。我看到老孫頭還是抱著那棵樹,他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窩沒了。老孫頭可憐,等到屋頂燒成了灰,四麵土牆也燒黑了,他才抹著眼淚走開,村裏人聽到他說:

    “鍋砸了,屋子燒了,看來我也得死了。”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實,要不是家珍認識城裏看風水的王先生,我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裏去了。想來想去這都是命,隻是苦了老孫頭,家珍總覺得這災禍是我們推到他身上去的,我想想也是這樣。我嘴上不這麽說,我說:

    “是災禍找到他,不能說是我們推給他的。”

    煮鋼鐵的地方算是騰出來了,去城裏買鍋的也迴來了。他們買了一隻汽油桶迴來,村裏很多人以前沒見過汽油桶,看著都很稀奇,問這是什麽玩意,我以前打仗時見過,就對他們說:

    “這是汽油桶,是汽車吃飯用的飯碗。”

    隊長用腳踢踢汽車的飯碗,說:

    “太小啦。”

    買來的人說:“沒有更大的了,隻能一鍋一鍋煮了。”

    隊長是個喜歡聽道理的人,不管誰說什麽,他隻要聽著有理就相信。他說:

    “也對,一口吃不成個大胖子,就一鍋一鍋煮吧。”

    有慶這孩子看到我們很多人圍著汽油桶,提著滿滿一籃草不往羊棚送,先擠到我們這兒來了。他的腦袋從我腰裏一擦一磨地鑽出來,我想是誰呀,低頭一看是自己兒子。有慶對著隊長喊:

    “煮鋼鐵桶裏要放上水。”

    大夥聽了都笑。隊長說: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慶聽了這話也嘻嘻笑,他說:

    “要不鋼鐵沒煮成,桶底就先煮爛啦。”

    誰知隊長聽了這話,眉毛往上一吊,看著我說:

    “福貴,這小子說得還真對。你家出了個科學家。”

    隊長誇獎有慶,我心裏當然高興,其實有慶是出了個餿主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孫頭家架了起來,將砸爛的鍋和鐵皮什麽的扔了進去,裏麵還真的放上了水,桶頂蓋一個木蓋,就這樣煮起了鋼鐵。裏麵的水一開,那木蓋就撲撲地跳,水蒸氣唿唿地往外衝,這煮鋼鐵跟煮肉還真是差不多。

    隊長每天都要去看幾次,每次揭開木蓋時,裏麵發大水似的衝出來蒸氣都嚇得他跳開好幾步,嘴裏喊著:

    “燙死我啦。”

    等到水蒸氣少了一些,他就拿著根扁擔伸到桶裏敲了敲,敲完後罵道:

    “他娘的,還硬邦邦的。”

    村裏煮鋼鐵那陣子,家珍病了。家珍得了沒力氣的病,起先我還以為她是年紀大了才這樣的。那天村裏挑羊糞去肥田,那時候田裏插滿了竹竿,原先竹竿上都是紙做的小紅旗,幾場雨一下,紅旗全沒了,隻在竹竿上沾了些紅紙屑。家珍也挑著羊糞,她走著走著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村裏人見了都笑,說是:

    “福貴夜裏幹狠了。”

    家珍自己也笑了,她站起來試著再挑,那兩條腿就哆嗦,抖得褲子像是被風吹的那樣亂動起來。我想她是累了,就說:

    “你歇一會吧。”

    剛說完,家珍又坐到了地上,擔子裏的羊糞潑出來蓋住了她的腿。家珍的臉一下子紅了,她對我說: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

    我以為家珍隻要睡上一覺,第二天就會有力氣的。誰想到以後的幾天家珍再也挑不動擔子了,她隻能幹些田裏的輕活。好在那時是人民公社,要不這日子又難熬了。家珍得了病,心裏自然難受,到了夜裏她常偷偷問我:

    “福貴,我會拖累你們嗎?”

    我說:“你別想這事了,年紀大了都這樣。”

    到那時我還沒怎麽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我心想家珍自從嫁給我以後,就沒過上好日子,現在年紀大了,也該讓她歇一歇了。誰知過了一個來月,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那晚上我們一家守著那汽油桶煮鋼鐵,家珍病倒了,我才嚇一跳,才想到要送家珍去城裏醫院看看。

    那時候鋼鐵煮了有兩個多月了,還是硬邦邦的,隊長覺得不能讓村裏最強壯的幾個勞動力整日整夜地守著汽油桶,他說:

    “往後就挨家挨戶輪了。”

    輪到我家時,隊長對我說:

    “福貴,明天就是國慶節了,把火燒得旺些,怎麽也得給我把鋼鐵煮出來。”

    我讓家珍和鳳霞早早地去食堂守著,好早些把飯菜打迴來,吃完了去接替人家,我怕去晚了人家會說閑話。可是家珍和鳳霞打了飯菜迴來,左等右等不見有慶迴來,家珍站在門前喊得額頭都出汗了,我知道這孩子準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我對家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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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先吃。”

    說完我出門就往村裏羊棚去,心想這孩子太不懂事了,不幫著家珍幹些家裏的活,整天就知道割羊草,胳膊一個勁地往外拐。我走到羊棚前,看到有慶正把草倒在地上,棚裏隻有六隻羊了,全擠上來搶著吃草,有慶提著籃子問王喜:

    “他們會宰我的羊嗎?”

    王喜說:“不會了,把羊吃光了,上哪兒去找肥料,沒有了肥料田裏的莊稼就長不好。”

    王喜看到我走進去,對有慶說:

    “你爹來了,你快迴去吧。”

    有慶轉過身來,我伸手拍拍他的腦袋,這孩子剛才問王喜時的可憐腔調,讓我有火發不出。我們往家裏走去,有慶看到我沒發火,高興地對我說:

    “他們不會宰我的羊了。”

    我說:“宰了才好。”

    到了晚上,我們一家就守著汽油桶煮鋼鐵了,我負責往桶裏加水,鳳霞拿一把扇子扇火,家珍和有慶撿樹枝。直幹到半夜,村裏所有人家都睡了,我都加了三次水,拿一根樹枝往裏捅了捅,還是硬邦邦的。家珍累得滿臉是汗,她彎腰放下樹枝時都跪在了地上。我蓋上木蓋對她說:

    “你怕是病了。”

    家珍說:“我沒病,隻是覺得身體軟。”

    那時候有慶靠著一棵樹像是睡著了,鳳霞兩隻手換來換去地扇著風,她是胳膊疼了。我去推推她,她以為我要替她,轉過臉來直搖頭,我就指指有慶,要她把有慶抱迴家去,她這才點著頭站起來。村裏羊棚裏傳來咩咩的叫聲,睡著的有慶聽到這聲音咯咯地笑了,當鳳霞要去抱他時,他突然睜開眼睛說:

    “是我的羊在叫。”

    我還以為他睡著了,看到他睜開眼睛,又說是他的羊什麽的,我火了,對他說:

    “是人民公社的羊,不是你的。”

    這孩子嚇一跳,瞌睡全沒了,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家珍推推我,說我:

    “你別嚇唬他。”

    說著蹲下去對有慶輕聲說:

    “有慶,你睡吧,睡吧。”

    這孩子看看家珍,點點頭閉上了眼睛,沒一會工夫就唿唿地睡去了。我把有慶抱起來,放到鳳霞背脊上,打著手勢告訴鳳霞,讓她和有慶迴家去睡覺,別來了。

    鳳霞背著有慶走後,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那時天很涼,坐在火前暖和,家珍累得一點力氣都沒了,胳膊抬起來都費勁,我就讓家珍靠著我,說:

    “你就閉上眼睛睡一會吧。”

    家珍的腦袋往我肩膀上一靠,我的瞌睡也來了,腦袋老往下掉,我使勁挺一會,不知不覺又掉了下去。我最後一次往火裏加了樹枝後,腦袋掉下去就沒再抬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後來轟的一聲巨響,把我嚇得從地上一下子坐起來。那時候天都快亮了,我看到汽油桶已經倒在了地上,火像水一樣流成一片在燒,我身上蓋著家珍的衣服,我立刻跳起來,圍著汽油桶跑了兩圈,沒見到家珍,我嚇壞了,吼著嗓子叫:

    “家珍,家珍。”

    我聽到家珍在池塘那邊輕聲答應,我跑過去看到家珍坐在地上,正使勁想站起來,我把她扶起來時,發現她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

    我睡著以後,家珍一直沒睡,不停地往火上加樹枝,後來桶裏的水快煮幹了,她就拿著木桶去池塘打水,她身上沒力氣,拿著個空桶都累,別說是滿滿一桶水了,她提起來才走了五六步就倒在地上,她坐在地上歇了一會,又去打了一桶水,這迴她走一步歇一下,可剛剛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前後兩桶水全潑在她身上,她坐在地上沒力氣起來了,一直等到我被那聲巨響嚇醒。

    看到家珍沒傷著,我懸著的心放下了,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還有一點火在燒,我一看是桶底煮爛了,心想這下糟了。家珍一看這情形,也傻了,她一個勁地埋怨自己:

    “都怪我,都怪我。”

    我說:“是我不好,我不該睡著。”

    我想著還是快些去報告隊長吧,就把家珍扶到那棵樹下,讓她靠著樹坐下。自己往我家從前的宅院,後來是龍二,現在是隊長的屋子跑去,跑到隊長屋前,我使勁喊:

    “隊長,隊長。”

    隊長在裏麵答應:“誰呀?”

    我說:“是我,福貴,桶底煮爛啦。”

    隊長問:“是鋼鐵煮成啦?”

    我說:“沒煮成。”

    隊長罵道:“那你叫個屁。”

    我不敢再叫了,在那裏站著不知道該怎麽辦,那時候天都亮了,我想了想還是先送家珍去城裏醫院吧,家珍的病看樣子不輕,這桶底煮爛的事待我從醫院迴來再去向隊長作個交代。我先迴家把鳳霞叫醒,讓她也去,家珍是走不動了,我年紀大了,背著家珍來去走二十多裏路看來不行,隻能和鳳霞輪流著背她。

    我背起家珍往城裏走,鳳霞走在一旁,家珍在我背上說:

    “我沒病,福貴,我沒病。”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錢治病,我說:

    “有沒有病,到醫院一看就知道了。”

    家珍不願意去醫院,一路上嘟嘟噥噥的。走了一段,我沒力氣了,就讓鳳霞替我。鳳霞力氣比我都大,背著她娘走起路來咚咚響。家珍到了鳳霞背脊上,不再嘟噥什麽,突然笑起來,寬慰地說:

    “鳳霞長大了。”

    家珍說完這話眼睛一紅,又說:

    “鳳霞要是不得那場病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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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都多少年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麽。”

    城裏醫生說家珍得了軟骨病,說這種病誰也治不了,讓我們把家珍背迴家,能給她吃得好一點就吃得好一點,家珍的病可能會越來越重,也可能就這樣了。迴來的路上是鳳霞背著家珍,我走在邊上心裏是七上八下,家珍得了誰也治不了的病,我是越想越怕,這輩子這麽快就到了這裏,看著家珍瘦得都沒肉的臉,我想她嫁給我後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家珍反倒有些高興,她在鳳霞背上說:

    “治不了才好,哪有錢治病。”

    快到村口時,家珍說她好些了,要下來自己走,她說:

    “別嚇著有慶了。”

    她是擔心有慶看到她這副模樣會害怕,做娘的心裏就是想得細。她從鳳霞背上下來,我們去扶她,她說自己能走,說:

    “其實也沒什麽病。”

    這時村裏傳來了鑼鼓聲,隊長帶著一隊人從村口走出來,隊長看到我們後高興地揮著手喊道:

    “福貴,你們家立大功啦。”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知道立了什麽大功,等他們走近了,我看到兩個村裏的年輕人抬著一塊亂七八糟的鐵,上麵還翹著半個鍋的形狀,和幾片聳出來的鐵片,一塊紅布掛在上麵。隊長指指這爛鐵說:

    “你家把鋼鐵煮出來啦,趕上這國慶節的好時候,我們上縣裏去報喜。”

    一聽這話我傻了,我還正擔心著桶底煮爛了怎麽去向隊長交代,誰想到鋼鐵竟然煮出來了。隊長拍拍我的肩膀說:

    “這鋼鐵能造三顆炮彈,全部打到台灣去,一顆打在蔣介石床上,一顆打在蔣介石吃飯的桌上,一顆打在蔣介石家的羊棚裏。”

    說完隊長手一揮,十來個敲鑼打鼓的人使勁敲打起來,他們走過去後,隊長在鑼鼓聲裏迴過頭來喊道:

    “福貴,今天食堂吃包子,每個包子都包進了一頭羊,全是肉。”

    他們走遠後,我問家珍:

    “這鋼鐵真的煮成了?”

    家珍搖搖頭,她也不知道是怎麽煮成的。我想著肯定是桶底煮爛時,鋼鐵煮成的。要不是有慶出了個餿主意,往桶裏放水,這鋼鐵早就能煮成了。等我們迴到家裏時,有慶站在屋前哭得肩膀一抖一抖,他說:

    “他們把我的羊宰了,兩頭羊全宰了。”

    有慶傷心了好幾天,這孩子每天早晨起來後,用不著跑著去學校了。我看著他在屋前遊來蕩去,不知道該幹什麽,往常這個時候他都是提著個籃子去割草了。家珍叫他吃飯,叫一聲他就進來坐到桌前,吃完飯背起書包繞到村裏羊棚那裏看看,然後無精打采地往城裏學校去了。

    村裏的羊全宰了吃光了,那三頭牛因為要犁田才保住性命,糧食也快吃光了。隊長說到公社去要點吃的來,每次去都帶了十來個年輕人,打著十來根扁擔,那樣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迴來,可每次迴來仍然是十來個人十來根扁擔,一粒米都沒拿到。隊長最後一次迴來後說:

    “從明天起食堂散夥了,大夥趕緊進城去買鍋,還跟過去一樣,各家吃各家自己的。”

    當初砸鍋憑隊長一句話,買鍋了也是憑隊長一句話。食堂把剩下的糧食按人頭分到各家,我家分到的隻夠吃三天。好在田裏的稻子再過一個月就收起來了,怎麽熬也能熬過這一個月。

    村裏人下地幹活開始記工分了,我算是一個壯勞力,給我算十分,家珍要是不病,能算她八分,她一病隻能幹些輕活,也就隻好算四分了。好在鳳霞長大了,鳳霞在女人裏麵算是力氣大的,她每天能掙七個工分。

    家珍心裏難受,她掙的工分少了一半,想不開,她總覺得自己還能幹重活,幾次都去對隊長說,說她也知道自己有病,可現在還能幹重活。她說:

    “等我真幹不動了再給我記四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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