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時候隻能分開去搶,才能多搶些大餅迴來。我們爬出坑道,自己選了個方向走去。當時子彈在很近的地方飛來飛去,常有一些流彈躥過來。有一次我跑著跑著,身邊一個人突然摔倒,我還以為他是餓昏了,扭頭一看他半個腦袋沒了,嚇得我腿一軟也差一點摔倒。搶大餅比搶大米還難,按說國軍每天都在拚命地死人,可當飛機從天那邊飛過來時,人全從地裏冒了出來,光禿禿的地上像是突然長出了一排排草,跟著飛機跑,大餅一扔下,人才散開去,各自衝向看好的降落傘。大餅包得也不結實,一落地就散了,幾十上百個人往一個地方撲,有些人還沒挨著地就撞昏過去了,我搶一次大餅就跟被人吊起來用皮帶打了一頓似的全身疼。到頭來也隻是搶到了幾張大餅。迴到坑道裏,老全已經坐在那裏了,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他搶到的餅也不比我多。老全當了八年兵,心地還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餅往我的上麵一放,說等春生迴來一起吃。我們兩個就蹲在坑道裏,露出腦袋張望春生。

    過了一會,我們看到春生懷裏抱著一堆膠鞋貓著腰跑來了,這孩子高興得滿臉通紅,他一翻身滾了進來,指著滿地的膠鞋問我們:

    “多不多?”

    老全望望我,問春生:

    “這能吃嗎?”

    春生說:“可以煮米飯啊。”

    我們一想還真對,看看春生臉上一點傷都沒有,老全對我說:

    “這小子比誰都精。”

    後來我們就不去搶大餅了,用上了春生的辦法。搶大餅的人疊在一起時,我們就去扒他們腳上的膠鞋,有些腳沒有反應,有些腳亂蹬起來,我們就隨手撿個鋼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實的腳,挨了揍的腳抽搐幾下都跟凍僵似的硬了。我們抱著膠鞋迴到坑道裏生火,反正大米有的是,這樣還免去了皮肉之苦。我們三個人邊煮著米飯,邊看著那些光腳在冬天裏一走一跳的人,嘿嘿笑個不停。

    前沿的槍炮聲越來越緊,也不分白天和晚上。我們待在坑道裏也聽慣了,經常有炮彈在不遠處爆炸,我們連的大炮都被打爛了,這些大炮一炮都沒放,就成了一堆爛鐵,我們更加沒事可幹了。那麽一些日子下來,春生也不怎麽害怕了,到那時候怕也沒有用。槍炮聲越來越近,我們總覺得還遠著呢。最難受的就是天越來越冷,睡上幾分鍾就凍醒一次。炮彈在外麵爆炸時常震得我們耳朵裏嗡嗡亂叫,春生怎麽說也隻是個孩子,他迷迷糊糊睡著時,一顆炮彈飛到近處一炸,把他的身體都彈了起來,他被吵醒後怒氣衝衝地站在坑道上,對前麵的槍炮聲大喊:

    “你們他娘的輕一點,吵得老子都睡不著。”

    我趕緊把他拉下來,當時子彈已在坑道上麵飛來飛去了。

    國軍的陣地一天比一天小,我們就不敢隨便爬出坑道,除非餓極了才出去找吃的。每天都有幾千傷號被抬下來,我們連的陣地在後方,成了傷號的天下。有那麽幾天,我和老全、春生撲在坑道上,露出三個腦袋,看那些抬擔架的將缺胳膊斷腿的傷號抬過來。隔上不多時間,就過來一長串擔架,抬擔架的都貓著腰,跑到我們近前找一塊空地,喊一、二、三,喊到三時將擔架一翻,倒垃圾似的將傷號扔到地上就不管了。傷號疼得嗷嗷亂叫,哭天喊地的叫聲是一長串一長串響過來。老全看著那些抬擔架的離去,罵了一聲:

    “這些畜生。”

    傷號越來越多,隻要前麵槍炮聲還在響,就有擔架往這裏來,喊著一、二、三把傷號往地上扔。地上的傷號起先是一堆一堆,沒多久就連成一片,在那裏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裏一陣陣冒寒氣,連老全都直皺眉。我想這仗怎麽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長段時間沒有槍炮聲,我們就聽著躺在坑道外麵幾千沒死的傷號嗚嗚的聲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聲音,我這輩子就再沒聽到過這麽怕人的聲音了。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從我們身上湧過去。雪花落下來,天太黑,我們看不見雪花,隻是覺得身體又冷又濕,手上軟綿綿一片,慢慢地化了,沒多久又積上了厚厚一層雪花。

    我們三個人緊挨著睡在一起,又餓又冷,那時候飛機也來得少了,都很難找到吃的東西。誰也不會再去盼蔣委員長來救我們了,接下去是死是活誰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問:

    “福貴,你睡著了嗎?”

    我說:“沒有。”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沒說話。春生鼻子抽了兩下,對我說:

    “這下活不成了。”

    我聽了這話鼻子裏也酸溜溜的。老全這時說話了,他兩條胳膊伸了伸說:

    “別說這喪氣話。”

    他身體坐起來,又說:

    “老子大小也打過幾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對自己說:老子死也要活著。子彈從我身上什麽地方都擦過,就是沒傷著我。春生,隻要想著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接下去我們誰也沒說話,都想著自己的心事。我是一遍遍想著自己的家,想想鳳霞抱著有慶坐在門口,想想我娘和家珍。想著想著心裏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過氣來,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樣。

    到了後半夜,坑道外麵傷號的嗚咽漸漸小了下去,我想他們大部分都睡著了吧。隻有不多的幾個人還在嗚嗚地響,那聲音一段一段的,飄來飄去,聽上去像是在說話,你問一句,他答一聲,聲音淒涼得都不像是活人發出來的。那麽過了一陣後,隻剩下一個聲音在嗚咽了,聲音低得像蚊蟲在叫,輕輕地在我臉上飛來飛去,聽著聽著已不像是在呻吟,倒像是在唱什麽小調。周圍靜得什麽聲響都沒有,隻有這樣一個聲音,長久地在那裏轉來轉去。我聽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把臉上的雪化了後,流進脖子就跟冷風吹了進來。

    天亮時,什麽聲音也沒有了,我們露出腦袋一看,昨天還在喊叫的幾千傷號全死了,橫七豎八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上麵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我們這些躲在坑道裏還活著的人呆呆看了半晌,誰都沒說話。連老全這樣不知見過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末了他歎息一聲,搖搖頭對我們說:

    “慘啊。”

    說著,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這一大片死人中間翻翻這個,撥撥那個,老全弓著背,在死人中間跨來跨去,時而蹲下去用雪給某一個人擦擦臉。這時槍炮聲又響了起來,一些子彈朝這裏飛來。我和春生一下子迴過魂來,趕緊向老全叫:

    “你快迴來。”

    老全沒答理我們,繼續看來看去。過了一會,他站住了,來迴張望了幾下,才朝我們走來。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頭,搖著頭說:

    “有四個,我認識。”

    話剛說完,老全突然向我們睜圓了眼睛,他的兩條腿僵住似的站在那裏,隨後身體往下一掉跪在了那裏。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樣,隻看到有子彈飛來,就拚命叫:

    “老全,你快點。”

    喊了幾下後,老全還是那麽一副樣子,我才想完了,老全出事了。我趕緊爬出坑道,向老全跑去,跑到跟前一看,老全背脊上一攤血,我眼睛一黑,哇哇地喊春生。等春生跑過來後,我們兩個人把老全抬迴到坑道,子彈在我們身旁時時忽地一下擦過去。

    我們讓老全躺下,我用手頂住他背脊上那攤血,那地方又濕又燙,血還在流,從我指縫流出去。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像是看了一會我們,隨後嘴巴動了動,聲音沙啞地問我們:

    “這是什麽地方?”

    我和春生抬頭向周圍望望,我們怎麽會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隻好重新去看老全。老全將眼睛緊緊閉了一下,接著慢慢睜開,越睜越大,他的嘴歪了歪,像是在苦笑,我們聽到他沙啞地說:

    “老子連死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

    老全說完這話,過了沒多久就死了。老全死後腦袋歪到了一旁,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經死了,互相看了半晌,春生先哭了,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

    後來,我們看到了連長。他換上老百姓的衣服,腰裏綁滿了鈔票,提著個包裹向西走去。我們知道他是要逃命了,衣服裏綁著的鈔票讓他走路時像個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有個娃娃兵向他喊:

    “連長,蔣委員長還救不救我們?”

    連長迴過頭來說:

    “蠢蛋,這種時候你娘也不會來救你了,還是自己救自己吧。”一個老兵向他打了一槍,沒打中。連長一聽到子彈朝他飛去,全沒有了過去的威風,撒開兩腿就瘋跑起來,好幾個人都端起槍來打他,連長哇哇叫著跳來跳去在雪地裏逃遠了。

    槍炮聲響到了我們鼻子底下,我們都看得見前麵開槍的人影了,在硝煙裏一個一個搖搖晃晃地倒下去。我算計著自己活不到中午,到不了中午就該輪到我去死了。一個來月在槍炮裏混下來後,我倒不怎麽怕死,隻是覺得自己這麽死得不明不白實在是冤,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處。

    我看看春生,他的一隻手還擱在老全身上,愁眉苦臉地也在看著我。我們吃了幾天生米,春生的臉都吃腫了。他伸舌頭舔舔嘴唇,對我說:

    “我想吃大餅。”

    到這時候死活已經不重要了,死之前能夠吃上大餅也就知足了。春生站了起來,我沒叫他小心子彈,他看了看說:

    “興許外麵還有餅,我去找找。”

    春生爬出了坑道,我沒攔他,反正到不了中午我們都得死,他要是真吃到大餅那就太好了。我看著他有氣無力地從屍體上跨了過去,這孩子走了幾步還迴過頭來對我說:

    “你別走開,我找著了大餅就迴來。”

    他垂著雙手,低頭走入了前麵的濃煙。那個時候空氣裏滿是焦糊和硝煙味,吸到嗓子眼裏覺得有一顆一顆小石子似的東西。

    中午沒到的時候,坑道裏還活著的人全被俘虜了。當端著槍的解放軍衝上來時,有個老兵讓我們舉起雙手,他緊張得臉都青了,叫嚷著要我們別碰身邊的槍,他怕到時候連他也跟著倒黴。有個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軍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我,我心一橫,想這次是真要死了。可他沒有開槍,對我叫嚷著什麽,我一聽是要我爬出去,我心裏一下子咚咚亂跳了,我又有活的盼頭了。我爬出坑道後,他對我說:

    “把手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懸著的心也放下了。我們一排二十多個俘虜由他一人押著向南走去,走不多遠就匯入到一隊更大的俘虜裏。到處都是一柱柱衝天的濃煙,向著同一個地方彎過去。地上坑坑窪窪,滿是屍體和炸毀了的大炮槍支,燒黑了的軍車還在劈劈啪啪。我們走了一段後,二十多個挑著大白饅頭的解放軍從北橫著向我們走來,饅頭熱氣騰騰,看得我口水直流。押我們的一個長官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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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自己排好隊。”

    沒想到他們是給我們送吃的來了,要是春生在該有多好,我往遠處看看,不知道這孩子是死是活。我們自動排出了二十多個隊形,一個挨著一個每人領了兩個饅頭,我從沒聽到過這麽一大片吃東西的聲音,比幾百頭豬吃東西時還響。大家都吃得太快,有些人拚命咳嗽,咳嗽聲一聲比一聲高,我身旁的一個咳得比誰都響,他捂著腰疼得眼淚橫流。更多的人是噎住了,都抬著腦袋對天空直瞪眼,身體一動不動。

    第二天早晨,我們被集合到一塊空地上,整整齊齊地坐在地上。前麵是兩張桌子,一個長官模樣的人對我們說話,他先是講了一通解放全中國的道理,最後宣布願意參加解放軍的繼續坐著,想迴家的就站出來,去領迴家的盤纏。

    一聽可以迴家,我的心怦怦亂跳,可我看到那個長官腰裏別了一支手槍又害怕了,我想哪有這樣的好事。很多人都坐著沒動,有一些人走出去,還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領了盤纏,那個長官一直看著他們,他們領了錢以後還領了通行證,接著就上路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個長官肯定會拔出手槍來斃他們,就跟我們連長一樣。可他們走出很遠以後,長官也沒有掏出手槍。這下我緊張了,我知道解放軍是真的願意放我們迴家。這一仗打下來我知道什麽叫打仗了,我對自己說再也不能打仗了,我要迴家。我就站起來,一直走到那位長官麵前,撲通跪下後就哇哇哭起來,我原本想說我要迴家,可話到嘴邊又變了,我一遍遍叫著:

    “連長,連長,連長——”

    別的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那位長官把我扶起來,問我要說什麽。我還是叫他連長,還是哭。旁邊一個解放軍對我說:

    “他是團長。”

    他這一說把我嚇住了,心想糟了。可聽到坐著的俘虜哄地笑起來,又看到團長笑著問我:

    “你要說什麽?”

    我這才放心下來,對團長說:

    “我要迴家。”

    解放軍讓我迴家,還給了盤纏。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餓了就用解放軍給的盤纏買個燒餅吃下去,困了就找個平整一點的地方睡一覺。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還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雙兒女團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瘋瘋癲癲地往南跑。

    我走到長江邊時,南麵還沒有解放,解放軍在準備渡江了。我過不去,在那裏耽擱了幾個月。我就到處找活幹,免得餓死。我知道解放軍缺搖船的,我以前有錢時覺得好玩,學過搖船。好幾次我都想參加解放軍,替他們搖船搖過長江去。想想解放軍對我好,我要報恩。可我實在是怕打仗,怕見不到家裏人。為了家珍他們,我對自己說:

    “我就不報恩了,我記得解放軍的好。”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軍屁股後麵迴到家裏的,算算時間,我離家都快兩年了。走的時候是深秋,迴來是初秋。我滿身泥土走上了家鄉的路,後來我看到了自己的村莊,一點都沒變,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急匆匆往前走。看到我家先前的磚瓦房,又看到了現在的茅屋,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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