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村口不遠的地方,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帶著個三歲的男孩在割草。我一看到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女孩就認出來了,那是我的鳳霞。鳳霞拉著有慶的手,有慶走路還磕磕絆絆。我就向鳳霞有慶喊:

    “鳳霞,有慶。”

    鳳霞像是沒有聽到,倒是有慶轉迴身來看我,他被鳳霞拉著還在走,腦袋朝我這裏歪著。我又喊:

    “鳳霞,有慶。”

    這時有慶拉住了他姐姐,鳳霞向我轉了過來。我跑到跟前,蹲下去問鳳霞:

    “鳳霞,還認識我嗎?”

    鳳霞睜大眼睛看了我一陣,嘴巴動了動沒有聲音。我對鳳霞說:

    “我是你爹啊。”

    鳳霞笑了起來,她的嘴巴一張一張,可是什麽聲音都沒有。當時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隻是我沒往細裏想。我知道鳳霞認出我來了,她張著嘴向我笑,她的門牙都掉了。我伸手去摸她的臉,她的眼睛亮了亮,就把臉往我手上貼,我又去看有慶,有慶自然認不出我,他害怕地貼在姐姐身上,我去拉他,他就躲著我,我對他說:

    “兒子啊,我是你爹。”

    有慶幹脆躲到了姐姐身後,推著鳳霞說:

    “我們快走呀。”

    這時有一個女人向我們這裏跑來,哇哇叫著我的名字,我認出來是家珍,家珍跑得跌跌撞撞,跑到跟前喊了一聲:

    “福貴。”

    就坐在地上大聲哭起來。我對家珍說:

    “哭什麽,哭什麽?”

    這麽一說,我也嗚嗚地哭了。

    我總算迴到了家裏,看到家珍和一雙兒女都活得好好的,我的心放下了。他們擁著我往家裏走去,一走近自家的茅屋,我就連連喊:

    “娘,娘。”

    喊著我就跑了起來,跑到茅屋裏一看,沒見到我娘,當時我眼睛就黑了一下,折迴來問家珍:

    “我娘呢?”

    家珍什麽也不說,就是淚汪汪地看著我,我也就知道娘到什麽地方去了。我站在門口腦袋一垂,眼淚便刷刷地流了出來。

    我離家兩個月多一點,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訴我,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對家珍說:

    “福貴不會是去賭錢的。”

    家珍去城裏打聽過我不知多少次,竟會沒人告訴她我被抓了壯丁,我娘才這麽說。可憐她死的時候,還不知道我在什麽地方。我的鳳霞也可憐,一年前她發了一次高燒後就再不會說話了。家珍哭著告訴我這些時,鳳霞就坐在我對麵,她知道我們是在說她,就輕輕地對著我笑。看到她笑,我心裏就跟針紮一樣。有慶也認我這個爹了,隻是他仍有些怕我,我一抱他,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鳳霞。隨便怎麽說,我都迴到家裏了。頭天晚上我怎麽都睡不著,我和家珍,還有兩個孩子擠在一起,聽著風吹動屋頂的茅草,看著外麵亮晶晶的月光從門縫裏鑽進來,我心裏是又踏實又暖和,我一會就要去摸摸家珍,摸摸兩個孩子,我一遍遍對自己說:

    “我迴家了。”

    我迴來的時候,村裏開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畝地,就是原先租龍二的那五畝。龍二是倒大黴了,他做上地主,神氣了不到四年,一解放他就完蛋了。共產黨沒收了他的田產,分給了從前的佃戶。他還死不認賬,去嚇唬那些佃戶,也有不買賬的,他就動手去打人家。龍二也是自找倒黴,人民政府把他抓了去,說他是惡霸地主。被送到城裏大牢後,龍二還是不識時務,那張嘴比石頭都硬,最後就給斃掉了。

    槍斃龍二那天我也去看了。龍二死到臨頭才泄了氣,聽說他從城裏被押出來時眼淚汪汪、流著口水對一個熟人說:

    “做夢也想不到我會被斃掉。”

    龍二也太糊塗了,他以為自己被關幾天就會放出來,根本不相信會被槍斃。那是在下午,槍決龍二就在我們的一個鄰村,事先有人挖好了坑。那天附近好幾個村裏的人都來看了,龍二被五花大綁地押了過來,他差不多是被拖過來的,嘴巴半張著唿哧唿哧直喘氣。龍二從我身邊走過時看了我一眼,我覺得他沒認出我來,可走了幾步他硬是迴過頭來,哭著鼻子對我喊道:

    “福貴,我是替你去死啊。”

    聽他這麽一喊,我慌了,想想還是離開吧,別看他怎麽死了。我從人堆裏擠出去,一個人往外走,走了十來步就聽到“砰”的一槍,我想龍二徹底完蛋了,可緊接著又是“砰”的一槍,下麵又打了三槍,總共是五槍。我想是不是還有別的人也給斃掉,迴去的路上我問同村的一個人:

    “斃了幾個?”

    他說:“就斃了龍二。”

    龍二真是倒黴透了,他竟挨了五槍,哪怕他有五條命也全報銷了。

    斃掉龍二後,我往家裏走去時脖子上一陣陣冒冷氣,我是越想越險,要不是當初我爹和我是兩個敗家子,沒準被斃掉的就是我了。我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自己的胳膊,都好好的,我想想自己是該死卻沒死,我從戰場上撿了一條命迴來,到了家龍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我家的祖墳埋對了地方,我對自己說:

    “這下可要好好活了。”

    我迴到家裏時,家珍正在給我納鞋底,她看到我的臉色嚇一跳,以為我病了。當我把自己想的告訴她,她也嚇得臉蛋白一陣青一陣,嘴裏噝噝地說:

    “真險啊。”

    後來我就想開了,覺得也用不著自己嚇唬自己,這都是命。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想我的後半截該會越來越好了。我這麽對家珍說了,家珍用牙咬斷了線,看著我說:

    “我也不想要什麽福分,隻求每年都能給你做一雙新鞋。”

    我知道家珍的話,我的女人是在求我們從今以後再不分開。看著她老了許多的臉,我心裏一陣酸疼。家珍說得對,隻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麽福分了。

    福貴的講述到這裏中斷,我發現我們都坐在陽光下了,陽光的移動使樹陰悄悄離開我們,轉到了另一邊。福貴的身體動了幾下才站起來,他拍了拍膝蓋對我說:

    “我全身都是越來越硬,隻有一個地方越來越軟。”

    我聽後不由高聲笑起來,朝他耷拉下去的褲襠看看,那裏沾了幾根青草。他也嘿嘿笑了一下,很高興我明白他的意思。然後他轉過身去喊那頭牛:

    “福貴。”

    那頭牛已經從水裏出來了,正在啃吃著池塘旁的青草,牛站在兩棵柳樹下麵,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態,出現了紛亂的彎曲,在牛的脊背上刷動,一些樹葉慢吞吞地掉落下去。

    老人又叫了一聲:

    “福貴。”

    牛的屁股像是一塊大石頭慢慢地移進了水裏,隨後牛腦袋從柳枝裏鑽了出來,兩隻圓滾滾的眼睛朝我們緩緩移來。老人對牛說:

    “家珍他們早在幹活啦,你也歇夠了。我知道你沒吃飽,誰讓你在水裏待這麽久?”

    福貴牽著牛到了水田裏,給牛套上犁的工夫,他對我說:

    “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樣,餓了還得先歇一下,才吃得下去東西。”

    我重新在樹陰裏坐下來,將背包墊在腰後,靠著樹幹,用草帽扇著風。老牛的肚皮耷拉下來,長長一條,它耕地時肚皮猶如一隻大水袋一樣搖來晃去。我注意到福貴耷拉下去的褲襠,他的褲襠也在晃動,很像牛的肚皮。

    那天我一直在樹陰裏坐到夕陽西下,我沒有離開是因為福貴的講述還沒有結束。

    我迴家後的日子苦是苦,過得還算安穩。鳳霞和有慶一天天大起來,我呢,一天比一天老了。我自己還沒覺得,家珍也沒覺得,我隻是覺得力氣遠不如從前。到了有一天,我挑著一擔菜進城去賣,路過原先綢店那地方,一個熟人見到我就叫了:

    “福貴,你頭發白啦。”

    其實我和他也隻是半年沒見著,他這麽一叫,我才覺得自己是老了許多。迴到家裏,我把家珍看了又看,看得她不知出了什麽事,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背後,才問:

    “你看什麽呀?”

    我笑著告訴她:“你的頭發也白了。”

    那一年鳳霞十七歲了,鳳霞長成了女人的模樣,要不是她又聾又啞,提親的也該找上門來了。村裏人都說鳳霞長得好,鳳霞長得和家珍年輕時差不多。有慶也有十二歲了,有慶在城裏念小學。

    當初送不送有慶去念書,我和家珍著實猶豫了一陣,沒有錢啊。鳳霞那時才十二三歲,雖說也能幫我幹點田裏活,幫家珍幹些家裏活,可總還是要靠我們養活。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鳳霞送給別人算了,好省下些錢供有慶念書。別看鳳霞聽不到,不會說,她可聰明呢,我和家珍一說起把鳳霞送人的事,鳳霞馬上就會扭過頭來看我們,兩隻眼睛一眨一眨,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幾天不再提起那事。

    眼看著有慶上學的年紀越來越近,這事不能不辦了。我就托村裏人出去時順便打聽打聽,有沒有人家願意領養一個十二歲的女孩。我對家珍說:

    “要是碰上一戶好人家,鳳霞就會比現在過得好。”

    家珍聽了點著頭,眼淚卻下來了。做娘的心腸總是要軟一些。我勸家珍想開點,鳳霞命苦,這輩子看來是要苦到底了。有慶可不能苦一輩子,要讓他念書,念書才會有個出息的日子。總不能讓兩個孩子都被苦捆住,總得有一個日後過得好一些。

    村裏出去打聽的人迴來說鳳霞大了一點,要是減掉一半歲數,要的人家就多了。這麽一說我們也就死心了。誰知過了一個來月,兩戶人家捎信來要我們的鳳霞,一戶是領鳳霞去做女兒,另一戶是讓鳳霞去侍候兩個老人。我和家珍都覺得那戶沒有兒女的人家好,把鳳霞當女兒,總會多疼愛她一些,就傳口信讓他們來看看。他們來了,見了鳳霞夫妻兩個都挺喜歡,一知道鳳霞不會說話,他們就改變了主意,那個男的說:

    “長得倒是挺幹淨的,隻是……”

    他沒往下說,客客氣氣地迴去了。我和家珍隻好讓另一戶人家來領鳳霞。那戶倒是不在乎鳳霞會不會說話,他們說隻要勤快就行。

    鳳霞被領走那天,我扛著鋤頭準備下地時,她馬上就提上籃子和鐮刀跟上了我。幾年來我在田裏幹活,鳳霞就在旁邊割草,已經習慣了。那天我看到她跟著,就推推她,讓她迴去。她睜圓了眼睛看我,我放下鋤頭,把她拉迴到屋裏,從她手裏拿過鐮刀和籃子,扔到了角落裏。她還是睜圓眼睛看著我,她不知道我們把她送給別人了。當家珍給她換上一件水紅顏色的衣服時,她不再看我,低著頭讓家珍給她穿上衣服,那是家珍用過去的旗袍改做的。家珍給她扣紐扣時,她眼淚一顆一顆滴在自己腿上。鳳霞知道自己要走了。我拿起鋤頭走出去,走到門口我對家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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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下地了,領鳳霞的人來了,讓他帶走就是,別來見我。”

    我到了田裏,揮著鋤頭幹活時,總覺得勁使不到點子上。我是心裏發虛啊,往四周看看,看不到鳳霞在那裏割草,覺得心都空了。想想以後幹活時再見不到鳳霞,我難受得一點力氣都沒有。這當兒我看到鳳霞站在田埂上,身旁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拉著她的手。鳳霞的眼淚在臉上嘩嘩地流,她哭得身體一抖一抖,鳳霞哭起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時不時抬起胳膊擦眼睛,我知道她這樣做是為了看清楚她爹。那個男人對我笑了笑,說道:

    “你放心吧,我會對她好的。”

    說完他拉了拉鳳霞,鳳霞就跟著他走了。鳳霞手被拉著走去時,身體一直朝我這邊歪著,她一直在看著我。鳳霞走著走著,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再過一會,她擦眼睛抬起的胳膊也看不到了。這時我實在忍不住了,歪了歪頭眼淚掉了下來。家珍走過來時,我埋怨她:

    “叫你別讓他們過來,你偏要讓他們過來見我。”

    家珍說:“不是我,是鳳霞自己過來的。”

    鳳霞走後,有慶不幹了。起先鳳霞被人領走時,有慶瞪著眼睛還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直到鳳霞走遠了,他才撓著頭一步一步往迴走。我看到他朝我這裏張望幾下,就是不過來問我。他還在家珍肚子裏時我就打過他,他看到我怕。

    吃午飯時,桌子旁沒有了鳳霞,有慶吃了兩口就不吃了,眼睛對著我和家珍轉來轉去。家珍對他說:

    “快吃。”

    他搖搖小腦袋,問他娘:

    “姐姐呢?”

    家珍一聽這話頭便低下了,她說:

    “你快吃。”

    這小家夥幹脆把筷子一放,對他娘叫道:“姐姐什麽時候迴來?”

    鳳霞一走,我心裏本來就亂糟糟的,看到有慶這樣子,一拍桌子說:

    “鳳霞不迴來啦。”

    有慶嚇得身體抖了一下,看看我沒再發火,他嘴巴歪了兩下,低著腦袋說:

    “我要姐姐。”

    家珍就告訴他,我們把鳳霞送給別人家了,為了省下些錢供他上學。聽到把鳳霞送給了別人,有慶嘴一張哇哇地哭了,邊哭邊喊:

    “我不上學,我要姐姐。”

    我沒理他,心想他要哭就讓他哭吧,誰知他又叫了:

    “我不上學。”把我的心都叫亂了,我對他喊:

    “你哭個屁。”

    有慶給嚇住了,身體往後縮縮,看到我低頭重新吃飯,他就離開凳子,走到牆角,突然又喊了一聲:

    “我要姐姐。”

    我知道這次非揍他不可了,從門後拿出掃帚走過去,對他說:

    “轉過去。”

    有慶看看家珍,乖乖地轉了過去,兩隻手扶在牆上,我說:

    “脫掉褲子。”

    有慶腦袋扭過來,看看家珍,脫下了褲子後又轉過臉來看家珍,看到他娘沒過來攔我,他慌了。我舉起掃帚時,他怯生生地說:

    “爹,別打我好嗎?”

    他這麽說,我心也就軟了。有慶也沒有錯,他是鳳霞帶大的,他對姐姐親,想姐姐。我拍拍他的腦袋,說:

    “快去吃飯吧。”

    過了兩個月,有慶上學的日子到了。鳳霞被領走時穿了一件好衣服,有慶上學了還是穿得破破爛爛,家珍做娘的心裏怪難受的,她蹲在有慶跟前,替他這兒拉拉,那兒拍拍,對我說:

    “都沒件好衣服。”

    誰想到有慶這時候又說:

    “我不上學。”

    都過去了兩個月,我以為他早忘了鳳霞的事,到了上學這一天,他又這麽叫了。這次我沒有發火,好言好語告訴他,鳳霞就是為了他上學才送給別人的,他隻有好好念書才對得起姐姐。有慶倔勁上來了,他抬起腦袋衝我說:

    “我就是不上學。”

    我說:“你屁股又癢啦?”

    他幹脆一轉身,腳使勁往地上蹬著走進了裏屋,進了屋後喊:

    “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學。”

    我想這孩子是要我揍他,就提著掃帚進去。家珍拉住我,低聲說:

    “你輕點,嚇唬嚇唬就行了,別真的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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