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起身體,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門口彎著腰使勁喊我,穿水紅旗袍的家珍抱著有慶站在一旁。鳳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過去。我在水田裏站著,看著我娘彎腰叫我的模樣,她太使勁了,兩隻手撐在腿上,免得上麵的身體掉到地上。鳳霞跑得太快,在田埂上搖來晃去,終於撲到了家珍腿上,抱著有慶的家珍蹲下去和鳳霞抱在一起。我這時才走上田埂,我娘還在喊,越走近他們,我腦袋裏越是暈暈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麵前,對她笑了笑。家珍站起來,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陣。我當時那副窮模樣使家珍一低頭輕輕抽泣了。

    我娘在一旁哭得嗚嗚響,她對我說:

    “我說過家珍是你的女人,別人誰也搶不走的。”

    家珍一迴來,這個家就全了。我幹活時也有了個幫手,我開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這是家珍告訴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覺得。我常對家珍說:

    “你到田埂上去歇會兒。”

    家珍是城裏小姐出身,細皮嫩肉的,看著她幹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聽到我讓她去歇一下,就高興地笑起來,她說:

    “我不累。”

    我娘常說,隻要人活得高興,就不怕窮。家珍脫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樣穿上粗布衣服,她整天累得喘不過氣來,還總是笑盈盈的。鳳霞是個好孩子,我們從磚瓦的房屋搬到茅屋裏去住,她照樣高高興興,吃起粗糧來也不往外吐。弟弟迴來以後她就更高興了,再不到田邊來陪我,就一心想著去抱弟弟。有慶苦啊,他姐姐還過了四五年好日子,有慶才在城裏待了半年,就到我身邊來受苦了,我覺得最對不起的就是兒子。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後,我娘病了。開始隻是頭暈,我娘說看著我們時糊裏糊塗的。我也沒怎麽在意,想想她年紀大了,眼睛自然看不清。後來有一天,我娘在燒火時突然頭一歪,靠在牆上像是睡著了。等我和家珍從田裏迴來,她還那麽靠著。家珍叫她,她也不答應,伸手推推她,她就順著牆滑了下去。家珍嚇得大聲叫我,我走到灶間時,她又醒了過來,定定地看了我們一陣,我們問她,她也不答應,又過了一陣,她聞到焦糊的味道,知道飯煮糊了,才開口說道:

    “哎呀,我怎麽睡著了。”

    我娘慌裏慌張地想站起來,她站到一半腿一鬆,身體又掉到地上。我趕緊把她抱到床上,她沒完沒了地說自己睡著了,她怕我們不相信。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說:

    “你去城裏請個郎中來。”

    請郎中可是要花錢的,我站著沒有動。家珍從褥子底下拿出了兩塊銀元,是用手帕包著的。看看銀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家珍從城裏帶來的,隻剩下這兩塊了。可我娘的身體更叫我擔心,我就拿過銀元。家珍把手帕疊得整整齊齊重新塞到褥子底下,給我拿出一身幹淨衣服,讓我換上。我對家珍說:

    “我走了。”

    家珍沒說話,跟著我走到門口,我走了幾步迴過頭去看看她,她往後理了理頭發向我點點頭。自從家珍迴來以後,我還是第一次離開她。我穿著雖然破爛可是幹幹淨淨的衣服,腳上是我娘編的新草鞋,要進城去了。鳳霞坐在門口的地上,懷裏抱著睡著的有慶,她看到我穿得很幹淨,就問:

    “爹,你不是下田吧?”

    我走得很快,不到半個時辰就走到城裏。我已有一年多沒去城裏了,走進城裏時心裏還真有點發虛,我怕碰到過去的熟人,我這身破爛衣服讓他們見了,不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麽話。我最怕見到的還是我丈人,我不敢從米行那條街走,寧願多繞一些路。城裏幾個郎中的醫術我都知道,哪個收錢黑,哪個收錢公道我也知道。我想了想,還是去找住在綢店隔壁的林郎中,這個老頭是我丈人的朋友,看在家珍的分上他也會少收些錢。

    我路過縣太爺府上時,看到一個穿綢衣的小孩正踮著腳,使勁想抓住敲門的銅環。那孩子的年紀就和我鳳霞差不多大,我想這可能是縣太爺的公子,就走上去對他說:

    “我來幫你敲。”

    小孩高興地點點頭,我就扣住銅環使勁敲了幾下,裏麵有人答應:

    “來啦。”

    這時小孩對我說:

    “我們快跑吧。”

    我還沒明白過來,小孩貼著牆壁溜走了。門打開後,一個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什麽話沒說就伸手推了我一把。我沒料到他會這樣,身體一晃就從台階上跌下來。我從地上爬起來,本來我想算了,可這家夥又走下來踢了我一腳,還說:

    “要飯也不看這是什麽地方。”

    我的火一下子上來了,我罵道:

    “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墳裏的爛骨頭,也不會向你要飯。”

    他撲上來就打,我臉上挨了一拳,他也挨了我一腳。我們兩個人就在街上扭打起來。這小子黑得很,看看一下子打不贏我,就瞅著我的褲襠抬腳。我呢,好幾次踢在他屁股上。我們兩個都不會打架,打了一陣聽到有人在後麵喊:

    “難看死啦,這兩個畜生打架打得難看死啦。”

    我們停住手腳,往後一看,一隊穿黃衣服的國民黨大兵站在那裏,十來門大炮都由馬車拉著。剛才喊叫的那個人腰裏別著一把手槍,是個當官的。那仆人真靈活,一看到當官的就馬上點頭哈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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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官,嘿嘿,長官。”

    長官向我們兩個揮揮手說:

    “兩頭蠢驢,打架都不會,給我去拉大炮。”

    我一聽這話頭皮陣陣發麻,他是拉我當壯丁的。那仆人也急了,走上前去說:

    “長官,我是本縣縣太爺家裏的。”

    長官說:“縣太爺的公子更應該為黨國出力嘛。”

    “不,不。”仆人嚇得連聲說,“我不是公子,打死我也不敢。排長,我是縣太爺的仆人。”

    “操你娘。”長官大聲罵道,“老子是連長。”

    “是,是,連長,我是縣太爺的仆人。”

    那仆人怎麽說都沒用,反而把連長說煩了,連長伸手給他一巴掌:

    “少他娘的說廢話,去拉大炮。”他看到了我,“還有你。”

    我隻好走上去,拉住一匹馬的韁繩,跟著他們往前走。我想到時候找個機會再逃跑吧。那仆人還在前麵向連長求情,走了一段路後,連長竟然答應了,他說:

    “行,行,你迴去吧,你小子煩死我了。”

    仆人高興壞了,他像是要跪下來給連長叩頭,可又沒有下跪,隻是在連長麵前不停地搓著手。連長說:

    “還不滾蛋。”

    仆人說:“滾,滾,我這就滾。”

    仆人說著轉身走去,這時候連長從腰裏抽出手槍來,把胳膊端平了,閉上一隻眼睛向走去的仆人瞄準。仆人走出了十多步迴過頭來看看,這一看把他嚇得傻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隻夜裏的麻雀一樣讓連長瞄準。連長這時對他說:

    “走呀,走呀。”

    仆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哭帶喊:

    “連長,連長,連長。”

    連長向他開了一槍,沒有打中,打在他身旁,飛起的小石子劃破了他的手,手倒是出血了。連長握著手槍向他揮動著說:

    “站起來,站起來。”

    他站了起來。連長又說:“走呀,走呀。”

    他傷心地哭了,結結巴巴地說:

    “連長,我拉大炮吧。”

    連長又端起胳膊,第二次向他瞄準,嘴裏說著:

    “走呀,走呀。”

    仆人這時才突然明白似的,一轉身就瘋跑起來。連長打出第二槍時,他剛好拐進了一條胡同。連長看看自己的手槍,罵了一聲:

    “他娘的,老子閉錯了一隻眼睛。”

    連長轉過身來,看到了站在後麵的我,就提著手槍走過來,把槍口頂著我的胸膛,對我說:

    “你也迴去吧。”

    我的兩條腿拚命哆嗦,心想他這次就是兩隻眼睛全閉錯,也會一槍把我送上西天。我連聲說:

    “我拉大炮,我拉大炮。”

    我右手拉著韁繩,左手捏住口袋裏家珍給我的兩塊銀元,走出城裏時,看到田地裏與我家相像的茅屋,我低下頭哭了。

    我跟著這支往北去的炮隊,越走越遠,一個多月後我們走到了安徽。開始的幾天我一心想逃跑,當時想逃跑的不止是我一個人,每過兩天,連裏就會少掉一兩張熟悉的臉,我心想他們是不是逃跑了,我就問一個叫老全的老兵。老全說:

    “誰也逃不掉。”

    老全問我夜裏睡覺聽到槍聲沒有,我說聽到了,他說:

    “那就是打逃兵的,命大的不被打死,也會被別的部隊抓去。”

    老全說得我心都寒了。老全告訴我,他抗戰時就被拉了壯丁,開拔到江西他逃了出來,沒幾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隊拉了去。當兵六年多,沒跟日本人打過仗,光跟共產黨的遊擊隊打仗。這中間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別的部隊拉了去。最後一次他離家隻有一百多裏路了,結果撞上了這一支炮隊。老全說他不想再跑了,他說:

    “我逃膩了。”

    我們渡過長江以後就穿上了棉襖。一過長江,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離家越遠我也就越沒有膽量逃跑。我們連裏有十來個都是十五六歲的孩子,有一個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蘇人,他老向我打聽往北去是不是打仗,我就說是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想當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春生和我最親熱,他總是挨著我,拉著我的胳膊問:

    “我們會不會被打死?”

    我說:“我不知道。”

    說這話時我自己心裏也是一陣陣難受。過了長江以後,我們開始聽到槍炮聲,起先是遠遠傳來,我們又走了兩天,槍炮聲越來越響。那時我們來到了一個村莊,村裏別說是人了,連牲畜都見不著。連長命令我們架起大炮,我知道這下是真要打仗了。有人走過去問連長:

    “連長,這是什麽地方?”

    連長說:“你問我,我他娘的去問誰?”

    連長都不知道我們到了什麽地方,村裏人跑了個精光,我望望四周,除了光禿禿的樹和一些茅屋,什麽都沒有。過了兩天,穿黃衣服的大兵越來越多,他們在四周一隊隊走過去,又一隊隊走過來,有些部隊就在我們旁邊紮下了。又過了兩天,我們一炮還未打,連長對我們說:

    “我們被包圍了。”

    被包圍的不止是我們一個連,有十來萬人的國軍全被包圍在方圓隻有二十來裏路的地方裏,滿地都是黃衣服,像是趕廟會一樣。這時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著煙,看著那些來來去去的黃皮大兵,不時和中間某個人打聲招唿,他認識的人實在是多。老全走南闖北,在七支部隊裏混過,他嘻嘻哈哈和幾個舊相識說著髒話,互相打聽幾個人名,我聽他們不是說死了,就是說前兩天還見過。老全告訴我和春生,這些人當初都和他一起逃跑過。老全正說著,有個人向這裏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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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全,你還沒死啊?”

    老全又遇到舊相識了,哈哈笑道:

    “你小子什麽時候被抓迴來的?”

    那人還沒說話,另一邊也有人叫上老全了。老全扭臉一看,急忙站起來喊:

    “喂,你知道老良在哪裏?”

    那個人嘻嘻笑著喊道:

    “死啦。”

    老全沮喪地坐下來,罵道:

    “媽的,他還欠我一塊銀元呢。”

    接著老全得意地對我和春生說:

    “你們瞧,誰都沒逃成。”

    剛開始我們隻是被包圍住,解放軍沒有立刻來打我們,我們還不怎麽害怕,連長也不怕,他說蔣委員長會派坦克來救我們出去的。後來前麵的槍炮聲越來越響,我們也沒有很害怕,隻是一個個都閑著沒事可幹,連長沒有命令我們開炮。有個老兵想想前麵的弟兄流血送命,我們老閑著也不是個辦法,他就去問連長:

    “我們是不是也打幾炮?”

    連長那時候躲在坑道裏賭錢,他氣衝衝地反問:

    “打炮,往哪裏打?”

    連長說得也對,幾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國軍兄弟頭上,前麵的國軍一氣之下殺迴來收拾我們,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連長命令我們都在坑道裏待著,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就是別出去打炮。

    被包圍以後,我們的糧食和彈藥全靠空投。飛機在上麵一出現,下麵的國軍就跟螞蟻似的密密麻麻地擁來擁去,扔下的一箱箱彈藥沒人要,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撲。飛機一走,搶到大米的國軍兄弟兩個人提一袋,旁邊的人端著槍,保護他們,那麽一堆一堆地分散開去,都走迴自己的坑道。

    沒過多久,成群結夥的國軍向房屋和光禿禿的樹木擁去,遠近的茅屋頂上都爬上去了人,又拆茅屋又砍樹,這哪還像是打仗,亂糟糟的響聲差不多都要蓋住前沿的槍炮聲了。才半天工夫,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樹木全沒了,空地上全都是扛著房梁、樹木和抱著木板、凳子的大兵,他們迴到自己的坑道後,一條條煮米飯的炊煙就升了起來,在空中扭來扭去。

    那時候最多的就是子彈了,往哪裏躺都硌得身體疼。四周的房屋被拆光,樹也砍光後,滿地的國軍提著刺刀去割枯草,那情形真像是農忙時在割稻子,有些人滿頭大汗地刨著樹根。還有一些人開始掘墳,用掘出的棺材板燒火。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頭往坑外一丟,也不給重新埋了,到了那種時候,誰也不怕死人骨頭了,夜裏就是挨在一起睡覺也不會做噩夢。煮米飯的柴越來越少,米倒是越來越多。沒人搶米了,我們三個人去扛了幾袋米迴來,鋪在坑道當睡覺的床,這樣躺著就不怕子彈硌得身體難受了。

    等到再也沒有什麽可當柴煮米飯時,蔣委員長還沒有把我們救出去。好在那時飛機不再往下投大米,改成投大餅,成包的大餅一落地,弟兄們像牲畜一樣撲上去亂搶,疊得一層又一層,跟我娘納出的鞋底一樣,他們嗷嗷亂叫著和野狼沒什麽兩樣。

    老全說:“我們分開去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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