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珍扭頭看看我,走到轎子旁又迴頭看了看我,再看看我娘,鑽進了轎子。這時鳳霞不知從哪裏跑了出來,一看到她娘坐上轎子了,她也想坐進去,她半個身體才進轎子,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來。

    我丈人向轎夫揮了揮手,轎子被抬了起來,家珍在裏麵大聲哭起來,我丈人喊道:“給我往響裏敲。”

    十來個年輕人拚命地敲響了鑼鼓,我就聽不到家珍的哭聲了。轎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長衫和轎子走得一樣快。我娘扭著小腳,可憐巴巴地跟在後麵,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這時鳳霞跑了過來,她睜大眼睛對我說:

    “爹,娘坐上轎子啦。”

    鳳霞高興的樣子叫我看了難受,我對她說:

    “鳳霞,你過來。”

    鳳霞走到我身邊,我摸著她的臉說:

    “鳳霞,你可不要忘記我是你爹。”

    鳳霞聽了這話咯咯笑起來,她說:

    “你也不要忘記我是鳳霞。”

    福貴說到這裏看著我嘿嘿笑了,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著胸膛坐在青草上,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裏照射下來,照在他眯縫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滿了泥巴,刮光了的腦袋上稀稀疏疏地鑽出來些許白發,胸前的皮膚皺成一條一條,汗水在那裏起伏著流下來。此刻那頭老牛蹲在池塘泛黃的水中,隻露出腦袋和一條長長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猶如拍岸一樣拍擊著那條黝黑的脊梁。

    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時候我剛剛開始那段漫遊的生活,我年輕無憂無慮,每一張新的臉都會使我興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會深深吸引我。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我遇到了福貴,他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從來沒有過一個人像他那樣對我和盤托出,隻要我想知道的,他都願意展示。

    和福貴相遇,使我對以後收集民謠的日子充滿快樂的期待,我以為那塊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貴這樣的人比比皆是。在後來的日子裏,我確實遇到了許多像福貴那樣的老人,他們穿著和福貴一樣的衣褲,褲襠都快耷拉到膝蓋了。他們臉上的皺紋裏積滿了陽光和泥土,他們向我微笑時,我看到空洞的嘴裏牙齒所剩無幾。他們時常流出混濁的眼淚,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時常悲傷,他們在高興時甚至是在什麽事都沒有的平靜時刻,也會淚流而出,然後舉起和鄉間泥路一樣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淚,如同撣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沒遇到一個像福貴這樣令我難忘的人了,對自己的經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講述自己。他是那種能夠看到自己過去模樣的人,他可以準確地看到自己年輕時走路的姿態,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這樣的老人在鄉間實在難以遇上,也許是困苦的生活損壞了他們的記憶,麵對往事他們通常顯得木訥,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過去。他們對自己的經曆缺乏熱情,仿佛是道聽途說般的隻記得零星幾點,即便是這零星幾點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記憶,用一兩句話表達了他們所認為的一切。在這裏,我常常聽到後輩們這樣罵他們:

    “一大把年紀全活到狗身上去了。”

    福貴就完全不一樣了,他喜歡迴想過去,喜歡講述自己,似乎這樣一來,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講述像鳥爪抓住樹枝那樣緊緊抓住我。

    家珍走後,我娘時常坐在一邊偷偷抹眼淚。我本想找幾句話去寬慰寬慰她,一看到她那副樣子,就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倒是她常對我說: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別人的,誰也搶不走。”

    我聽了這話,隻能在心裏歎息一聲,我還能說什麽呢?好端端的一個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著,一會恨這個,一會恨那個,到頭來最恨的還是我自己。夜裏想得太多,白天就頭疼,整日無精打采,好在有鳳霞,鳳霞常拉著我的手問我:

    “爹,一張桌子有四個角,削掉一個角還剩幾個角?”

    也不知道鳳霞是從哪裏聽來的,當我說還剩三個角時,鳳霞高興得咯咯亂笑,她說:

    “錯啦,還剩五個角。”

    聽了鳳霞的話,我想笑卻笑不出來,想到原先家裏四個人,家珍一走就等於是削掉了一個角,況且家珍肚裏還懷著孩子,我就對鳳霞說:

    “等你娘迴來了,就會有五個角了。”

    家裏值錢的東西都變賣光了以後,我娘就常常領著鳳霞去挖野菜,我娘挎著籃子小腳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還沒有鳳霞快。她頭發都白了,卻要學著去幹從沒幹過的體力活。看著我娘拉著鳳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樣子讓我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從前那樣過日子了,我得養活我娘和鳳霞。我就和娘商量著到城裏親友那裏去借點錢,開個小鋪子。我娘聽了這話一聲不吭,她是舍不得離開這裏,人上了年紀都這樣,都不願動地方。我就對娘說: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龍二的了,家安在這裏跟安在別處也一樣。”

    我娘聽了這話,過了半晌才說:

    “你爹的墳還在這裏。”

    我娘一句話就讓我不敢再想別的主意了,我想來想去隻好去找龍二。

    龍二成了這裏的地主,常常穿著絲綢衣衫,右手拿著茶壺在田埂上走來走去,神氣得很。鑲著兩顆大金牙的嘴總是咧開笑著,有時罵看著不順眼的佃戶時也咧著嘴,我起先還以為他對人親熱,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別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龍二遇到我還算客氣,常笑嘻嘻地說:

    “福貴,到我家來喝壺茶吧。”

    我一直沒去龍二家是怕自己心裏發酸,我兩腳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裏了,如今那屋子是龍二的家,你想想我心裏是什麽滋味。

    其實人落到那種地步也就顧不上那麽多了,我算是應了人窮誌短那句古話了。那天我去找龍二時,龍二坐在我家客廳的太師椅子裏,兩條腿擱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壺一手拿著扇子,看到我走進來,龍二咧嘴笑道:

    “是福貴,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師椅裏動都沒動,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壺茶給我喝。我坐下後龍二說:

    “福貴,你是來找我借錢的吧?”

    我還沒說不是,他就往下說道:

    “按理說我也該借幾個錢給你,俗話說是救急不救窮,我啊,隻能救你的急,不會救你的窮。”

    我點點頭說:“我想租幾畝田。”

    龍二聽後笑眯眯地問:

    “你要租幾畝?”

    我說:“租五畝。”

    “五畝?”龍二眉毛往上吊了吊,問,“你這身體能行嗎?”

    我說:“練練就行了。”

    他想一想說:“我們是老相識了,我給你五畝好田。”

    龍二還是講點交情的,他真給了我五畝好田。我一個人種五畝地,差點沒累死。我從沒幹過農活,學著村裏人的樣子幹活,別說有多慢了。看得見的時候我都在田裏,到了天黑,隻要有月光,我還要下地。莊稼得趕上季節,錯過一個季節就全錯過啦。到那時別說是養活一家人,就是龍二的租糧也交不起。俗話說是笨鳥先飛,我還得笨鳥多飛。

    我娘心疼我,也跟著我下地幹活,她一大把年紀了,腳又不方便,身體彎下去才一會工夫就直不起來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裏。我對她說:

    “娘,你趕緊迴去吧。”

    我娘搖搖頭說:“四隻手總比兩隻手強。”

    我說:“你要是累成病,那就一隻手都沒了,我還得照料你。”

    我娘聽了這話,才慢慢迴到田埂上坐下,和鳳霞待在一起。鳳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邊,一朵一朵舉起來問我叫什麽花,我哪知道是什麽花,就說:

    “問你奶奶去。”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鋤頭就常喊:

    “留神別砍了腳。”

    我用鐮刀時,她更不放心,時時說:

    “福貴,別把手割破了。”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幹,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腳割破手。手腳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壞了,扭著小腳跑過來,捏一塊爛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裏一個勁兒地數落我,一說得說半晌,我還不能迴嘴,要不她眼淚都會掉出來。

    我娘常說地裏的泥是最養人的,不光是長莊稼,還能治病。那麽多年下來,我身上哪兒弄破了,都往上貼一塊濕泥巴。我娘說得對,不能小看那些爛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人要是累得整天沒力氣,就不會去亂想了。租了龍二的田以後,我一挨到床就唿唿地睡去,根本沒工夫去想別的什麽。說起來日子過得又苦又累,我心裏反倒踏實了。我想著我們徐家也算是有一隻小雞了,照我這麽幹下去,過不了幾年小雞就會變成鵝,徐家總有一天會重新發起來的。

    從那以後,我是再沒穿過綢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親手織的布,剛穿上那陣子覺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來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幾天村裏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從前的佃戶,比我大兩歲,他死前囑咐兒子把他的舊綢衣送給我,他一直沒忘記我從前是少爺,他是想讓我死之前穿上綢衣風光風光。我啊,對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那件綢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趕緊脫了下來,那個難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那麽過了三個來月,長根來了,就是我家的雇工。那天我正在地裏幹活,我娘和鳳霞坐在田埂上。長根拄著一根枯樹枝,破衣爛衫地走過來,手裏挎著個包裹,還拿一隻缺了口的碗,他成了個叫花子。是鳳霞先看到他的,鳳霞站起來叫著他喊:

    “長根,長根。”

    我娘一看到是從小在我家長大的長根,趕緊迎了上去。長根抹著眼淚說:

    “太太,我想少爺和鳳霞,就迴來看一眼。”

    長根走到田間,看到我穿著粗布衣服滿身是泥,嗚嗚地哭,說道:

    “少爺,你怎麽成這樣子了。”

    我輸光家產以後,最苦的就是長根了。長根替我家幹了一輩子,按規矩老了就該由我家養起來。可我家一破落,他也隻好離開,隻能要飯過日子。

    看到長根迴來時的模樣,我心裏一陣發酸,小時候他整天背著我走東逛西,我長大後也從沒把他放在眼裏。沒想到他還迴來看我們,我問長根:

    “你還好吧?”

    長根擦擦眼睛說:“還好。”

    我問:“還沒找到雇你的人家?”

    長根搖搖頭說:“我這麽老了,誰家會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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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這話,我眼淚都要掉出來了。長根卻不覺得自己苦,他還為我哭,說道:

    “少爺,你哪受得起這種苦。”

    那天晚上,長根在我家茅屋裏過的。我和娘商量著把長根留在家裏,這樣一來日子會更苦,我對娘說: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們每人剩兩口飯也就養活他了。”

    我娘點點頭說:“長根這麽好的心腸。”

    第二天早晨,我對長根說:

    “長根,你一迴來就好了,我正缺一個幫手,往後你就住在這裏吧。”

    長根聽後看著我笑,笑著笑著眼淚掉了出來,他說:

    “少爺,我沒有幫你的力氣了,有你這份心意我就夠了。”說完長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攔不住他,他說:

    “你們別攔我了,往後我還要來看你們。”

    長根那天走後,還來過一次,那次他給鳳霞帶來一根紮頭發的紅綢,是他撿來的,洗幹淨後放在胸口專門來送給鳳霞。長根那次走後,我就再沒有見到他了。

    我租了龍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戶了,便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叫他龍二,得叫他龍老爺。起先龍二聽我這麽叫,總是擺擺手說:

    “福貴,你我之間不必多禮。”

    時間一久他也習慣了,我在地裏幹活時,他常會走過來說幾句話。有一次我正割著稻子,鳳霞跟在後麵撿稻穗,龍二一搖一擺走過來,對我說:

    “福貴,我收山啦,往後再也不去賭啦。賭場無贏家,我是見好就收,免得日後也落到你這種地步。”

    我向龍二哈哈腰,恭敬地說:

    “是,龍老爺。”

    龍二指指鳳霞,問道:

    “這是你的崽子嗎?”

    我又哈哈腰,說一聲:

    “是,龍老爺。”

    我看到鳳霞站在那裏,手裏拿著稻穗,直愣愣地盯著龍二看,就趕緊對她說:

    “鳳霞,快向龍老爺行禮。”

    鳳霞也學我的樣子向龍二哈哈腰,說道:

    “是,龍老爺。”

    我時常惦記著家珍,還有她肚子裏的孩子。家珍走後兩個多月,托人捎來了一個口信,說是生啦,生了個兒子出來,我丈人給取了個名字叫有慶。我娘悄悄問捎話的人:

    “有慶姓什麽?”

    那人說:“姓徐呀。”

    那時我在田裏,我娘扭著小腳急匆匆地跑來告訴我,她話沒說完,就擦起了眼淚。我一聽說家珍給我生了個兒子,扔了手裏的鋤頭就要往城裏跑,跑出了十來步,我不敢跑了,想想我這麽進城去看家珍他們母子,我丈人怕是連門檻都不讓我跨進去。我就對娘說:

    “娘,你趕緊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他們。”

    我娘也一遍遍說著要進城去看孫子,可過了幾天她也沒動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們這裏的習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給接走的,也應該由她娘家的人送迴來。我娘對我說:

    “有慶姓了徐,家珍也就馬上要迴來了。”

    她又說:“家珍現在身體虛,還是待在城裏好。家珍要好好補一補。”

    家珍是在有慶半歲的時候迴來的。她來的時候沒有坐轎子,她將有慶放在身後的一個包裹裏,走了十多裏路迴來的。有慶閉著眼睛,小腦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搖一搖迴來認我這個爹了。

    家珍穿著水紅的旗袍,手挽一個藍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地迴來了。路兩旁的油菜花開得金黃金黃,蜜蜂嗡嗡叫著飛來飛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門口,沒有一下子走進去,站在門口笑盈盈地看著我娘。

    我娘在屋裏坐著編草鞋,她抬起頭來後看到一個漂亮的女人站在門口,家珍的身體擋住了光線,身體閃閃發亮。我娘沒有認出來是家珍,也沒有看到家珍身後的有慶。我娘問她:

    “是誰家的小姐,你找誰呀?”

    家珍聽後咯咯笑起來,說道:

    “是我,我是家珍。”

    當時我和鳳霞在田裏,鳳霞坐在田埂上看著我幹活,我聽到有個聲音喊我,聲音像我娘,也有些不像,我問鳳霞:

    “誰在喊?”

    鳳霞轉過身去看一看說:

    “是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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