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我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家珍慌忙來扶我,她懷著有慶哪能把我扶起來?她就叫我娘。兩個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樣子,可把她們嚇壞了,又是捶肩又是搖我的腦袋,我伸手把她們推開,對她們說:

    “我把家產輸光啦。”

    我娘聽了這話先是一愣,她使勁看看我後說:

    “你說什麽?”

    我說:“我把家產輸光啦。”

    我那副模樣讓她信了,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著眼淚說: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我娘到那時還在心疼我,她沒怪我,倒是去怪我爹。

    家珍也哭了,她一邊替我捶背一邊說:

    “隻要你以後不賭就好了。”

    我輸了個精光,以後就是想賭也沒本錢了。我聽到爹在那邊屋子裏罵罵咧咧,他還不知道自己是窮光蛋了,他嫌兩個女人的哭聲吵他。聽到我爹的聲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來走出去,家珍也跟了出去。我知道她們到我爹屋子裏去了,不一會我就聽到爹在那邊喊叫起來:

    “孽子。”

    這時我女兒鳳霞推門進來,又搖搖晃晃地把門關上。鳳霞尖聲細氣地對我說:

    “爹,你快躲起來,爺爺要來揍你了。”

    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鳳霞就過來拉我的手,拉不動我她就哭了。看著鳳霞哭,我心裏就跟刀割一樣。鳳霞這麽小的年紀就知道護著她爹,就是看著這孩子,我也該千刀萬剮。

    我聽到爹氣衝衝地走來了,他喊著:

    “孽子,我要剮了你,閹了你,剁爛了你這烏龜王八蛋。”

    我想爹你就進來吧,你就把我剁爛了吧。可我爹走到門口,身體一晃就摔到地上氣昏過去了。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來,扶到他自己的床上。過了一會,我聽到爹在那邊像是吹嗩呐般地哭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嗚嗚地哭,後來他不哭了,開始歎息,一聲聲傳到我這裏,我聽到他唉聲說著:

    “報應啊,這是報應。”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裏接待客人,他響亮地咳嗽著,一旦說話時聲音又低得聽不到。到了晚上的時候,我娘走過來對我說,爹叫我過去。我從床上起來,心想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氣來宰我了,起碼也把我揍個半死不活。我對自己說,任憑爹怎麽揍我,我也不要還手。我向爹的房間走去時一點力氣都沒有,身體軟綿綿,兩條腿像是假的。我進了他的房間,站在我娘身後,偷偷看著他躺在床上的模樣,他睜圓了眼睛看著我,白胡須一抖一抖,他對我娘說:

    “你出去吧。”

    我娘從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裏是一陣發虛,說不定他馬上就會從床上蹦起來和我拚命。他躺著沒有動,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掛在地上了。

    “福貴啊。”

    爹叫了我一聲,他拍拍床沿說:

    “你坐下。”

    我心裏咚咚跳著在他身旁坐下來,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樣,一直冷到我心裏。爹輕聲說:

    “福貴啊,賭債也是債,自古以來沒有不還債的道理。我把一百多畝地,還有這房子都抵押出去了,明天他們就會送銅錢來。我老了,挑不動擔子了,你就自己挑著錢去還債吧。”

    爹說完後又長歎一聲。聽完他的話,我眼睛裏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會和我拚命了,可他說的話就像是一把鈍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腦袋掉不下來,倒是疼得死去活來。爹拍拍我的手說:

    “你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剛起床就看到四個人進了我家院子,走在頭裏的是個穿綢衣的有錢人,他朝身後穿粗布衣服的三個挑夫擺擺手說:

    “放下吧。”

    三個挑夫放下擔子撩起衣角擦臉時,那有錢人看著我喊的卻是我爹:

    “徐老爺,你要的貨來了。”

    我爹拿著地契和房契連連咳嗽著走出來,他把房地契遞過去,向那人哈哈腰說:

    “辛苦啦。”

    那人指著三擔銅錢,對我爹說:

    “都在這裏了,你數數吧。”

    我爹全沒有了有錢人的派頭,他像個窮人一樣恭敬地說:

    “不用,不用,進屋喝口茶吧。”

    那人說:“不必了。”

    說完,他看看我,問我爹:

    “這位是少爺吧?”

    我爹連連點頭。他朝我嘻嘻一笑,說道:

    “送貨時采些南瓜葉子蓋在上麵,可別讓人搶了。”

    這天開始,我就挑著銅錢走十多裏路進城去還債。銅錢上蓋著的南瓜葉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鳳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兩張,蓋在擔子上,我把擔子挑起來準備走,鳳霞不知道我是去還債,仰著臉問: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幾天不迴家了?”

    我聽了這話鼻子一酸,差點掉出眼淚來,挑著擔子趕緊往城裏走。到了城裏,龍二看到我挑著擔子來了,親熱地喊一聲:

    “來啦,徐家少爺。”

    我把擔子放在他跟前,他揭開瓜葉時皺皺眉,對我說:

    “你這不是自找苦吃,換些銀元多省事。”

    我把最後一擔銅錢挑去後,他就不再叫我少爺,他點點頭說:

    “福貴,就放這裏吧。”

    倒是另一個債主親熱些,他拍拍我的肩說:

    “福貴,去喝一壺。”

    龍二聽後忙說:“對,對,喝一壺,我來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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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搖搖頭,心想還是迴家吧。一天下來,我的綢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滲出了血。我一個人往家裏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錢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輩掙下這些錢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這時我才知道爹為什麽不要銀元偏要銅錢,他就是要我知道這個道理,要我知道錢來得千難萬難。這麽一想,我都走不動路了,在道旁蹲下來哭得腰裏直抽搐。那時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時候背我去私塾的長根,背著個破包裹走過來。他在我家幹了幾十年,現在也要離開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爺爺帶迴家來的,以後也一直沒娶女人。他和我一樣眼淚汪汪,赤著皮肉裂開的腳走過來,看到我蹲在路邊,他叫了一聲:

    “少爺。”

    我對他喊:“別叫我少爺,叫我畜生。”

    他搖搖頭說:“要飯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沒錢了也還是少爺。”

    一聽這話我剛擦幹淨臉眼淚又下來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來,捂著臉嗚嗚地哭上了。我們在一起哭了一陣後,我對他說:

    “天快黑了,長根你迴家去吧。”

    長根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開去,我聽到他嗡嗡地說:

    “我哪兒還有什麽家呀。”

    我把長根也害了,看著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裏是一陣一陣的酸痛。直到長根走遠看不見了,我才站起來往家走,我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家裏原先的雇工和女傭都已經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間一個燒火一個做飯,我爹還在床上躺著,隻有鳳霞還和往常一樣高興,她還不知道從此以後就要受苦受窮了。她蹦蹦跳跳走過來,撲到我腿上問我:

    “為什麽他們說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臉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在她沒再往下問,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褲子上的泥巴,高興地說:

    “我在給你洗褲子呢。”

    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門口問他:

    “給你把飯端進來吧?”

    我爹說:“我出來吃。”

    我爹三根指頭執著一盞煤油燈從房裏出來,燈光在他臉上一閃一閃,那張臉半明半暗,他弓著背咳嗽連連。爹坐下後問我:

    “債還清了?”

    我低著頭說:“還清了。”

    我爹說:“這就好,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說: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沒有做聲,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們兩個都淚汪汪地看著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飯,才吃了幾口就將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過一會,爹說道:

    “從前,我們徐家的老祖宗不過是養了一隻小雞,雞養大後變成了鵝,鵝養大了變成了羊,再把羊養大,羊就變成了牛。我們徐家就是這樣發起來的。”

    爹的聲音噝噝的,他頓了頓又說:

    “到了我手裏,徐家的牛變成了羊,羊又變成了鵝。傳到你這裏,鵝變成了雞,現在是連雞也沒啦。”

    爹說到這裏嘿嘿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哭了。他向我伸出兩根指頭:

    “徐家出了兩個敗家子啊。”

    沒出兩天,龍二來了。龍二的模樣變了,他嘴裏鑲了兩顆金牙,咧著大嘴巴嘻嘻笑著。他買去了我們抵押出去的房產和地產,他是來看看自己的財產。龍二用腳踢踢牆基,又將耳朵貼在牆上,伸出巴掌拍拍,連聲說:

    “結實,結實。”

    龍二又到田裏去轉了一圈,迴來後向我和爹作揖說道:

    “看著那綠油油的地,心裏就是踏實。”

    龍二一到,我們就要從幾代居住的屋子裏搬出去,搬到茅屋裏去住。搬走那天,我爹雙手背在身後,在幾個房間踱來踱去,末了對我娘說:

    “我還以為會死在這屋子裏。”

    說完,我爹拍拍綢衣上的塵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門檻。我爹像往常那樣,雙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糞缸走去。那時候天正在黑下來,有幾個佃戶還在地裏幹著活,他們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還是握住鋤頭叫了一聲:

    “老爺。”

    我爹輕輕一笑,向他們擺擺手說:

    “不要這樣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產上了,兩條腿哆嗦著走到村口,在糞缸前站住腳,四下裏望了望,然後解開褲帶,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時不再叫喚,他眯縫著眼睛往遠處看,看著那條向城裏去的小路慢慢變得不清楚。一個佃戶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後,我爹就看不到那條小路了。

    我爹從糞缸上摔了下來,那佃戶聽到聲音急忙轉過身來,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腦袋靠著糞缸一動不動。佃戶提著鐮刀跑到我爹跟前,問他:

    “老爺你沒事吧?”

    我爹動了動眼皮,看著佃戶嘶啞地問:

    “你是誰家的?”

    佃戶俯下身去說:

    “老爺,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後說:

    “噢,是王喜。王喜,下麵有塊石頭,硌得我難受。”

    王喜將我爹的身體翻了翻,摸出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裏,輕聲說:

    “這下舒服了。”

    王喜問:“我扶你起來?”

    我爹搖搖頭,喘息著說:

    “不用了。”

    隨後我爹問他:

    “你先前看到過我掉下來沒有?”

    王喜搖搖頭說:

    “沒有,老爺。”

    我爹像是有些高興,又問:

    “第一次掉下來?”

    王喜說:“是的,老爺。”

    我爹嘿嘿笑了幾下,笑完後閉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腦袋順著糞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們剛搬到了茅屋裏,我和娘在屋裏收拾著,鳳霞高高興興地也跟著收拾東西,她不知道從此以後就要受苦了。家珍端著一大盆衣服從池塘邊走上來,遇到了跑來的王喜,王喜說:

    “少奶奶,老爺像是熟了。”

    我們在屋裏聽到家珍在外麵使勁喊:“娘,福貴,娘……”

    沒喊幾聲,家珍就在那裏嗚嗚地哭上了。那時我就想著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裏,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著:

    “福貴,是爹……”

    我腦袋嗡的一下,拚命往村口跑,跑到糞缸前時我爹已經斷氣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站起來往迴看,看到我娘扭著小腳又哭又喊地跑來,家珍抱著鳳霞跟在後麵。

    我爹死後,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樣渾身無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會眼淚汪汪,一會唉聲歎氣。鳳霞時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著我的手問我:

    “爺爺掉下來了。”

    看到我點點頭,她又問:

    “是風吹的嗎?”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麽大聲哭,她們怕我想不開,也跟著爹一起去了。有時我不小心碰著什麽,她們兩人就會嚇一跳,看到我沒像爹那樣摔倒在地,她們才放心地問我:

    “沒事吧。”

    那幾天我娘常對我說:

    “人隻要活得高興,窮也不怕。”

    她是在寬慰我,她還以為我是被窮折騰成這樣的,其實我心裏想著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裏了,我娘我家珍,還有鳳霞卻要跟著我受活罪。

    我爹死後十天,我丈人來了,他右手提著長衫臉色鐵青地走進了村裏,後麵是一抬披紅戴綠的花轎,十來個年輕人敲鑼打鼓擁在兩旁。村裏人見了都擠上去看,以為是誰家娶親嫁女,都說怎麽先前沒聽說過,有一個人問我丈人:

    “是誰家的喜事?”

    我丈人板著臉大聲說:

    “我家的喜事。”

    那時我正在我爹墳前,我聽到鑼鼓聲抬起頭來,看到我丈人氣衝衝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後麵擺擺手,花轎放在了地上,鑼鼓息了。當時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迴去,我心裏咚咚亂跳,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娘和家珍聽到響聲從屋裏出來,家珍叫了聲:

    “爹。”

    我丈人看看他女兒,對我娘說:

    “那畜生呢?”

    我娘賠著笑臉說:

    “你是說福貴吧?”

    “還會是誰。”

    我丈人的臉轉了過來,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兩步,對我喊:

    “畜生,你過來。”

    我站著沒有動,我哪敢過去。我丈人揮著手向我喊:

    “你過來,你這畜生,怎麽不來向我請安了?畜生你聽著,當初是怎麽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麽接她迴去。你看看,這是花轎,這是鑼鼓,比你當初娶親時隻多不少。”

    喊完以後,我丈人迴頭對家珍說:

    “你快進屋去收拾一下。”

    家珍站著沒動,叫了一聲:

    “爹。”

    我丈人使勁跺了下腳說:

    “還不快去。”

    家珍看看站在遠處地裏的我,轉身進屋了。我娘這時眼淚汪汪地對他說:

    “行行好,讓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朝我娘擺擺手,又轉過身來對我喊:

    “畜生,從今以後家珍和你一刀兩斷,我們陳家和你們徐家永不往來。”

    我娘的身體彎下去求他:

    “求你看在福貴他爹的分上,讓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衝著我娘喊:

    “他爹都讓他氣死啦。”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覺得有些過分,便緩一下口氣說:

    “你也別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來才會有今天。”

    說完丈人又轉向我,喊道:

    “鳳霞就留給你們徐家,家珍肚裏的孩子就是我們陳家的人啦。”

    我娘站在一旁嗚嗚地哭,她抹著眼淚說:

    “這讓我怎麽去向徐家祖宗交代?”

    家珍提了個包裹走了出來。我丈人對她說:

    “上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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