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旁人群的哄笑裏,妓女唿哧唿哧背著我小跑起來,嘴裏罵道:

    “夜裏壓我,白天騎我,黑心腸的,你是逼我往死裏跑。”

    我咧著嘴頻頻向兩旁哄笑的人點頭致禮,來到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頭發:

    “站住,站住。”

    妓女哎喲叫了一聲站住腳。我大聲對丈人說:

    “嶽父大人,女婿給你請個早安。”

    那次我實實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臉丟盡了,我丈人當時傻站在那裏,嘴唇一個勁地哆嗦,半晌才沙啞地說一聲:

    “祖宗,你快走吧。”

    那聲音聽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我女人家珍當然知道我在城裏這些花花綠綠的事,家珍是個好女人,我這輩子能娶上這麽一個賢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輩子換來的。家珍對我從來都是逆來順受,我在外麵胡鬧,她隻是在心裏打鼓,從不說我什麽,和我娘一樣。

    我在城裏鬧騰得實在有些過分,家珍心裏當然有一團亂麻,亂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從城裏迴到家中,剛剛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樣菜,擺在我麵前,又給我斟滿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來伺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樣子讓我覺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麽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這天是什麽日子。我問她,她不說,就是笑盈盈地看著我。

    那四樣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麵都是一塊差不多大小的豬肉。起先我沒怎麽在意,吃到最後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塊豬肉。我一愣,隨後我就嘿嘿笑了起來。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開導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麵都是一樣的。我對家珍說:

    “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麵長得不一樣的女人,我心裏想的就是不一樣,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

    家珍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心裏對我不滿,臉上不讓我看出來,弄些拐彎抹角的點子來敲打我。我偏偏是軟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愛往城裏跑,愛往妓院鑽。還是我娘知道我們男人心裏想什麽,她對家珍說:

    “男人都是饞嘴的貓。”

    我娘說這話不隻是為我開脫,還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在椅子裏,一聽這話眼睛就眯成了兩條門縫,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輕時也不檢點,他是老了幹不動了才老實起來。

    我賭博時也在青樓,常玩的是麻將、牌九和骰子。我每賭必輸,越輸我越想把我爹年輕時輸掉的一百多畝地贏迴來。剛開始輸了我當場給錢,沒錢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首飾,連我女兒鳳霞的金項圈也偷了去。後來我幹脆賒賬,債主們都知道我的家境,讓我賒賬。自從賒賬以後,我就不知道自己輸了有多少,債主也不提醒我,暗地裏天天都在算計著我家那一百多畝地。

    一直到解放以後,我才知道賭博的贏家都是做了手腳的,難怪我老輸不贏,他們是挖了個坑讓我往裏麵跳。那時候青樓裏有一位沈先生,年紀都快到六十歲了,眼睛還和貓眼似的賊亮,穿著藍布長衫,腰板挺得筆直,平常時候總是坐在角落裏,閉著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賭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幾聲,慢悠悠地走過來,選一位置站著看,看了一會便有人站起來讓位:

    “沈先生,這裏坐。”

    沈先生撩起長衫坐下,對另三位賭徒說:

    “請。”

    青樓裏的人從沒見到沈先生輸過,他那雙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時,隻聽到嘩嘩的風聲,那副牌在他手中忽長忽短,刷刷地進進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對我說:

    “賭博全靠一雙眼睛一雙手,眼睛要練成爪子一樣,手要練成泥鰍那樣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龍二來了。龍二說話時南腔北調,光聽他的口音,就知道這人不簡單,是闖蕩過很多地方、見過大世麵的人。龍二不穿長衫,一身白綢衣,和他同來的還有兩個人,幫他提著兩隻很大的柳條箱。

    那年沈先生和龍二的賭局,實在是精彩,青樓的賭廳裏擠滿了人,沈先生和他們三個人賭。龍二身後站著一個跑堂的,托著一盤幹毛巾,龍二不時取過一塊毛巾擦手。他不拿濕毛巾拿幹毛巾擦手,我們看了都覺得稀奇。他擦手時那副派頭像是剛吃完了飯似的。起先龍二一直輸,他看上去還滿不在乎,倒是他帶來的兩個人沉不住氣,一個罵罵咧咧,一個唉聲歎氣。沈先生一直贏,可臉上一點贏的意思都沒有,沈先生皺著眉頭,像是輸了很多似的。他腦袋垂著,眼睛卻跟釘子似的釘在龍二那雙手上。沈先生年紀大了,半個晚上賭下來,就開始喘粗氣,額頭上汗水滲了出來,沈先生說:

    “一局定勝負吧。”

    龍二從盤子裏取過最後一塊毛巾,擦著手說:

    “行啊。”

    他們把所有的錢都押在了桌上,錢差不多把桌麵占滿了,隻在中間留個空。每個人發了五張牌,亮出四張後,龍二的兩個夥伴立刻泄氣了,把牌一推說:

    “完啦,又輸了。”

    龍二趕緊說:“沒輸,你們贏啦。”

    說著龍二亮出最後那張牌,是黑桃a,他的兩個夥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實沈先生最後那張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帶兩k,龍二一個夥伴是三q帶兩j。龍二搶先亮出了黑桃a,沈先生怔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說:

    “我輸了。”

    龍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從袖管裏換出來的,一副牌不能有兩張黑桃a,龍二搶了先,沈先生心裏明白也隻能認輸。那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輸,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來,向龍二他們作了個揖,轉過身來往外走,走到門口微笑著說:

    “我老了。”

    後來再沒人見過沈先生,聽說那天天剛亮,他就坐著轎子走了。

    沈先生一走,龍二成了這裏的賭博師傅。龍二和沈先生不一樣,沈先生是隻贏不輸,龍二是賭注小常輸,賭注大就沒見他輸過了。我在青樓常和龍二他們賭,有輸有贏,所以我總覺得自己沒怎麽輸,其實我贏的都是小錢,輸掉的倒是大錢,我還蒙在鼓裏,以為自己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後一次賭博時,家珍來了,那時候天都快黑了,這是家珍後來告訴我的,我當時根本不知道天是亮著還是要黑了。家珍挺了個大肚子找到青樓來了,我兒子有慶在他娘肚子裏長到七八個月了。家珍找到了我,一聲不吭地跪在我麵前,起先我沒看到她,那天我手氣特別好,擲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點數,坐在對麵的龍二一看點數嘿嘿一笑說:

    “兄弟我又栽了。”

    龍二摸牌把沈先生贏了之後,青樓裏沒人敢和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龍二賭都是用骰子,就是骰子龍二玩得也很地道,他常贏少輸,可那天他栽到我手裏了,接連地輸給我。他嘴裏叼著煙卷,眼睛眯縫著像是什麽事都沒有,每次輸了都還嘿嘿一笑,兩條瘦胳膊把錢推過來時卻是一百個不願意。我想龍二你也該慘一次了。人都是一樣的,手伸進別人口袋裏掏錢時那個眉開眼笑,輪到自己給錢了一個個都跟哭喪一樣。我正高興著,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頭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著我就火了,心想我兒子還沒出來就跪著了,這太不吉利。我就對家珍說:

    “起來,起來,你他娘的給我起來。”

    家珍還真聽話,立刻站了起來。我說:

    “你來幹什麽?還不快給我迴去。”

    說完我就不管她了,看著龍二將骰子捧在手心裏跟拜佛似的搖了幾下,他一擲出臉色就難看了,說道:

    “摸過女人屁股就是手氣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贏了,就說:

    “龍二,你去洗洗手吧。”

    龍二嘿嘿一笑,說道:

    “你把嘴巴子抹幹淨了再說話。”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細聲細氣地說:

    “你跟我迴去。”

    要我跟一個女人迴去?家珍這不是存心出我的醜?我的怒氣一下子上來了,我看看龍二他們,他們都笑著看我,我對家珍吼道:

    “你給我滾迴去。”

    家珍還是說:“你跟我迴去。”

    我給了她兩巴掌,家珍的腦袋像是撥浪鼓那樣搖晃了幾下。挨了我的打,她還是跪在那裏,說:

    “你不迴去,我就不站起來。”

    現在想起來叫我心疼啊,我年輕時真是個烏龜王八蛋。這麽好的女人,我對她又打又踢。我怎麽打她,她就是跪著不起來,打到最後連我自己都覺得沒趣了,家珍頭發披散眼淚汪汪地捂著臉。我就從贏來的錢裏抓出一把,給了旁邊站著的兩個人,讓他們把家珍拖出去,我對他們說:

    “拖得越遠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時,雙手緊緊捂著凸起的肚子,那裏麵有我的兒子啊,家珍沒喊沒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兩個人扔開她後,她就扶著牆壁站起來,那時候天完全黑了,她一個人慢慢往迴走。後來我問她,她那時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搖搖頭說:

    “沒有。”

    我的女人抹著眼淚走到她爹米行門口,站了很長時間,她看到她爹的腦袋被煤油燈的亮光印在牆上,她知道他是在清點賬目。她站在那裏嗚嗚哭了一會,就走開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裏夜路迴到了我家。她一個孤身女人,又懷著七個多月的有慶,一路上到處都是狗吠,下過一場大雨的路又坑坑窪窪。

    早上幾年的時候,家珍還是一個女學生。那時候城裏有夜校了,家珍穿著月白色的旗袍,提著一盞小煤油燈,和幾個女伴去上學。我是在拐彎處看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過來,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會動了,家珍那時候長得可真漂亮,頭發齊齊地掛到耳根,走去時旗袍在腰上一皺一皺,我當時就在心裏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她們嘻嘻說著話走過去後,我問一個坐在地上的鞋匠:

    “那是誰家的女兒?”

    鞋匠說:“是陳記米行的千金。”

    我迴家後馬上對我娘說:

    “快去找個媒人,我要把城裏米行陳老板的女兒娶過來。”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後,我就開始倒黴了,連著輸了好幾把,眼看著桌上小山坡一樣堆起的錢,像洗腳水似的倒了出去。龍二嘿嘿笑個不停,那張臉都快笑爛了。那次我一直賭到天亮,賭得我頭暈眼花,胃裏直往嘴上冒臭氣。最後一把我押上了平生最大的賭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業全在此一擲了。我正要去抓骰子,龍二伸手擋了擋說:

    “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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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二向一個跑堂揮揮手說:

    “給徐家少爺拿塊熱毛巾來。”那時候旁邊看賭的人全迴去睡覺了,隻剩下我們幾個賭的,另兩個人是龍二帶來的。我是後來才知道龍二買通了那個跑堂,那跑堂將熱毛巾遞給我,我拿著擦臉時,龍二偷偷換了一副骰子,換上來的那副骰子龍二做了手腳。我一點都沒察覺,擦完臉我把毛巾往盤子裏一扔,拿起骰子拚命搖了三下,擲出去一看,還好,點數還挺大的。

    輪到龍二時,龍二將那副骰子放在七點上,這小子伸出手掌使勁一拍,喊了一聲:

    “七點。”

    那副骰子裏麵挖空了灌了水銀,龍二這麽一拍,水銀往下沉,抓起一擲,一頭重了滾幾下就會停在七點上。

    我一看那副骰子果然是七點,腦袋嗡的一下,這次輸慘了。繼而一想反正可以賒賬,日後總有機會贏迴來,便寬了寬心,站起來對龍二說:

    “先記上吧。”

    龍二擺擺手讓我坐下,他說:

    “不能再讓你賒賬了,你把你家一百多畝地全輸光了。再賒賬,你拿什麽來還?”

    我聽後一個哈欠沒打完猛地收迴,連聲說:

    “不會,不會。”

    龍二和另兩個債主就拿出賬簿,一五一十給我算起來,龍二拍拍我湊過去的腦袋,對我說:

    “少爺,看清楚了嗎?這可都是你簽字畫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們了,半年下來我把祖輩留下的家產全輸光了。算到一半,我對龍二說:

    “別算了。”

    我重新站起來,像隻瘟雞似的走出了青樓,那時候天完全亮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該往哪裏走。有一個提著一籃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後響亮地喊了一聲:

    “早啊,徐家少爺。”

    他的喊聲嚇了我一跳,我呆呆地看著他。他笑眯眯地說:

    “瞧你這樣子,都成藥渣了。”

    他還以為我是被那些女人給折騰的,他不知道我破產了,我和一個雇工一樣窮了。我苦笑著看他走遠,心想還是別在這裏站著,就走動起來。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邊時,兩個夥計正在卸門板,他們看到我後嘻嘻笑了一下,以為我又會過去向我丈人大聲請安,我哪還有這個膽量?我把腦袋縮了縮,貼著另一端的房屋趕緊走了過去。我聽到老丈人在裏麵咳嗽,接著呸的一聲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陣子我竟忘了自己輸光家產這事,腦袋裏空空蕩蕩,像是被捅過的馬蜂窩。到了城外,看到那條斜著伸過去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去該怎麽辦呢?我在那條路上走了幾步,走不動了,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我想拿根褲帶吊死算啦。這麽想著我又走動起來,走過了一棵榆樹,我隻是看一眼,根本就沒打算去解褲帶。其實我不想死,隻是找個法子與自己賭氣。我想著那一屁股債又不會和我一起吊死,就對自己說:

    “算啦,別死啦。”

    這債是要我爹去還了。一想到爹,我心裏一陣發麻,這下他還不把我給揍死?我邊走邊想,怎麽想都是死路一條了,還是迴家去吧。被我爹揍死,總比在外麵像野狗一樣吊死強。

    就那麽一會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自己還不知道,迴到了家裏,我娘一看到我就驚叫起來,她看著我的臉問:

    “你是福貴吧?”

    我看著娘的臉苦笑地點點頭,我聽到娘一驚一乍地說著什麽,我不再看她,推門走到了自己屋裏,正在梳頭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驚,她張嘴看著我。一想到她昨晚來勸我迴家,我卻對她又打又踢,我就撲通一聲跪在她麵前,對她說:

    “家珍,我完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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