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時候,獲得了一個遊手好閑的職業,去鄉間收集民間歌謠。那一年的整個夏天,我如同一隻亂飛的麻雀,遊蕩在知了和陽光充斥的農村。我喜歡喝農民那種帶有苦味的茶水,他們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樹下,我毫無顧忌地拿起積滿茶垢的茶碗舀水喝,還把自己的水壺灌滿,與田裏幹活的男人說上幾句廢話,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竊竊私笑裏揚長而去。我曾經和一位守著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個下午,這是我有生以來瓜吃得最多的一次,當我站起來告辭時,突然發現自己像個孕婦一樣步履艱難了。然後我與一位當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門檻上,她編著草鞋為我唱了一支《十月懷胎》。我最喜歡的是傍晚來到時,坐在農民的屋前,看著他們將提上的井水潑在地上,壓住蒸騰的塵土,夕陽的光芒在樹梢上照射下來,拿一把他們遞過來的扇子,嚐嚐他們的鹽一樣鹹的鹹菜,看看幾個年輕女人,和男人們說著話。

    我頭戴寬邊草帽,腳上穿著拖鞋,一條毛巾掛在身後的皮帶上,讓它像尾巴似的拍打著我的屁股。我整日張大嘴巴打著哈欠,散漫地走在田間小道上,我的拖鞋吧嗒吧嗒,把那些小道弄得塵土飛揚,仿佛是車輪滾滾而過時的情景。

    我到處遊蕩,已經弄不清楚哪些村莊我曾經去過,哪些我沒有去過。我走近一個村子時,常會聽到孩子的喊叫:

    “那個老打哈欠的人又來啦。”

    於是村裏人就知道那個會講葷故事會唱酸曲的人又來了。其實所有的葷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從他們那裏學來的,我知道他們全部的興趣在什麽地方,自然這也是我的興趣。我曾經遇到一個哭泣的老人,他鼻青臉腫地坐在田埂上,滿腹的悲哀使他變得十分激動,看到我走來他仰起臉哭聲更為響亮。我問他是誰把他打成這樣的?他用手指挖著褲管上的泥巴,憤怒地告訴我是他那不孝的兒子,當我再問為何打他時,他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準是對兒媳幹了偷雞摸狗的勾當。還有一個晚上我打著手電趕夜路時,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兩段赤裸的身體,一段壓在另一段上麵,我照著的時候兩段身體紋絲不動,隻是有一隻手在大腿上輕輕搔癢,我趕緊熄滅手電離去。在農忙的一個中午,我走進一家敞開大門的房屋去找水喝,一個穿短褲的男人神色慌張地擋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上來一桶水,隨後又像耗子一樣躥進了屋裏。這樣的事我屢見不鮮,差不多和我聽到的歌謠一樣多,當我望著到處都充滿綠色的土地時,我就會進一步明白莊稼為何長得如此旺盛。

    那個夏天我還差一點談情說愛,我遇到了一位賞心悅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臉蛋至今還在我眼前閃閃發光。我見到她時,她卷起褲管坐在河邊的青草上,擺弄著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碩的鴨子。這個十六七歲的女孩,羞怯地與我共同度過了一個炎熱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時都要深深地低下頭去,我看著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褲管,又怎樣將自己的光腳丫子藏到草叢裏去。那個下午我信口開河,向她兜售如何帶她外出遊玩的計劃,這個女孩又驚又喜。我當初情緒激昂,說這些也是真心實意。我隻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慮以後會是怎樣。可是後來,當她三個強壯如牛的哥哥走過來時,我才嚇一跳,我感到自己應該逃之夭夭了,否則我就會不得不娶她為妻。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貴的老人時,是夏天剛剛來到的季節。那天午後,我走到了一棵有著茂盛樹葉的樹下,田裏的棉花已被收起,幾個包著頭巾的女人正將棉稈拔出來,她們不時抖動著屁股摔去根須上的泥巴。我摘下草帽,從身後取過毛巾擦去臉上的汗水,身旁是一口在陽光下泛黃的池塘,我就靠著樹幹麵對池塘坐了下來,緊接著我感到自己要睡覺了,就在青草上躺下來,把草帽蓋住臉,枕著背包在樹陰裏閉上了眼睛。

    這位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我,躺在樹葉和草叢中間,睡了兩個小時。其間有幾隻螞蟻爬到了我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準確地將它們彈走。後來仿佛是來到了水邊,一位老人撐著竹筏在遠處響亮地吆喝。我從睡夢裏掙脫而出,吆喝聲在現實裏清晰地傳來,我起身後,看到近旁田裏一個老人正在開導一頭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許已經深感疲倦,它低頭佇立在那裏,後麵赤裸著脊背扶犁的老人,對老牛的消極態度似乎不滿,我聽到他嗓音響亮地對牛說道: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緣,做雞報曉,做女人織布,哪頭牛不耕田?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疲倦的老牛聽到老人的吆喝後,仿佛知錯般地抬起了頭,拉著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樣黝黑,兩個進入垂暮的生命將那塊古板的田地耕得嘩嘩翻動,猶如水麵上掀起的波浪。隨後,我聽到老人粗啞卻令人感動的嗓音,他唱起了舊日的歌謠,先是咿呀啦呀唱出長長的引子,接著出現兩句歌詞——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

    因為路途遙遠,不願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鳴得意讓我失聲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腳步,老人又吆喝起來:

    “二喜、有慶不要偷懶,家珍、鳳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頭牛竟會有這麽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邊,問走近的老人:

    “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來,他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後問:

    “你是城裏人吧?”

    “是的。”我點點頭。

    老人得意起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說:“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迴答:“這牛叫福貴,就一個名字。”

    “可你剛才叫了幾個名字。”

    “噢——”老人高興地笑起來,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當我湊過去時,他欲說又止,他看到牛正抬著頭,就訓斥它:

    “你別偷聽,把頭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頭,這時老人悄聲對我說:

    “我怕它知道隻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幾個名字去騙它,它聽到還有別的牛也在耕田,就不會不高興,耕田也就起勁啦。”

    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裏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歡樂地遊動著,裏麵鑲滿了泥土,就如布滿田間的小道。

    這位老人後來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樹下,在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他向我講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這裏走來走去,他穿著一身黑顏色的綢衣,總是把雙手背在身後,他出門時常對我娘說: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產上,幹活的佃戶見了,都要雙手握住鋤頭恭敬地叫一聲:

    “老爺。”

    我爹走到了城裏,城裏人見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時就像個窮人了。他不愛在屋裏床邊的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歡到野地裏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時候,我爹打著飽嗝,那聲響和青蛙叫喚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糞缸走去。

    走到了糞缸旁,他嫌缸沿髒,就抬腳踩上去蹲在上麵。我爹年紀大了,屎也跟著老了,出來不容易,那時候我們全家人都會聽到他在村口嗷嗷叫著。

    幾十年來我爹一直這樣拉屎,到了六十多歲還能在糞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兩條腿就和鳥爪一樣有勁。我爹喜歡看著天色慢慢黑下來,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兒鳳霞到了三四歲,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爺爺拉屎,我爹畢竟年紀大了,蹲在糞缸上腿有些哆嗦,鳳霞就問他:

    “爺爺,你為什麽動呀?”

    我爹說:“是風吹的。”

    那時候我們家境還沒有敗落,我們徐家有一百多畝地,從這裏一直到那邊工廠的煙囪,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遠近聞名的闊老爺和闊少爺,我們走路時鞋子的聲響,都像是銅錢碰來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裏米行老板的女兒,她也是有錢人家出身的。有錢人嫁給有錢人,就是把錢堆起來,錢在錢上麵嘩嘩地流,這樣的聲音我有四十年沒有聽到了。

    我是我們徐家的敗家子,用我爹的話說,我是他的孽子。

    我念過幾年私塾,穿長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書時,是我最高興的。我站起來,拿著本線裝的《千字文》,對私塾先生說:

    “好好聽著,爹給你念一段。”

    年過花甲的私塾先生對我爹說:

    “你家少爺長大了準能當個二流子。”

    我從小就不可救藥,這是我爹的話。私塾先生說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現在想想他們都說對了,當初我可不這麽想,我想我有錢啊,我是徐家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滅了,徐家就得斷子絕孫。

    上私塾時我從來不走路,都是我家一個雇工背著我去,放學時他已經恭恭敬敬地彎腰蹲在那裏了,我騎上去後拍拍雇工的腦袋,說一聲:

    “長根,跑呀。”

    雇工長根就跑起來,我在上麵一顛一顛的,像是一隻在樹梢上的麻雀。我說一聲:

    “飛呀。”

    長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飛的樣子。

    我長大以後喜歡往城裏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迴家。我穿著白色的絲綢衣衫,頭發抹得光滑透亮,往鏡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滿腦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錢人的樣子。

    我愛往妓院鑽,聽那些風騷的女人整夜嘰嘰喳喳和哼哼哈哈,那些聲音聽上去像是在給我撓癢癢。做人哪,一旦嫖上以後,也就免不了要去賭。這個嫖和賭,就像是胳膊和肩膀連在一起,怎麽都分不開。後來我更喜歡賭博了,嫖妓隻是為了輕鬆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樣,說白了就是撒尿。賭博就完全不一樣了,我是又痛快又緊張,特別是那個緊張,有一股叫我說不出來的舒坦。以前我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整天有氣無力,每天早晨醒來犯愁的就是這一天該怎麽打發。我爹常常唉聲歎氣,訓斥我沒有光耀祖宗。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屬,我對自己說:“憑什麽讓我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去想光耀祖宗這些累人的事。再說我爹年輕時也和我一樣,我家祖上有兩百多畝地,到他手上一折騰就剩一百多畝了。”我對爹說:

    “你別犯愁啦,我兒子會光耀祖宗的。”

    總該給下一輩留點好事吧。我娘聽了這話哧哧笑,她偷偷告訴我:我爹年輕時也這麽對我爺爺說過。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幹不了的事硬要我來幹,我怎麽會答應。那時候我兒子有慶還沒出來,我女兒鳳霞剛好四歲。家珍懷著有慶有六個月了,自然有些難看,走路時褲襠裏像是夾了個饅頭似的一撇一撇,兩隻腳不往前往橫裏跨,我嫌棄她,對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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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呀,風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從不頂撞我,聽了這糟蹋她的話,她心裏不樂意也隻是輕輕說一句:

    “又不是風吹大的。”

    自從我賭博上以後,我倒還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畝地掙迴來。那些日子爹問我在城裏鬼混些什麽,我對他說:

    “現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問:“做什麽生意?”

    他一聽就火了,他年輕時也這麽迴答過我爺爺。他知道我是在賭博,脫下布鞋就朝我打來,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幾下就該完了吧。可我這個平常隻有咳嗽才有力氣的爹,竟然越打越兇了。我又不是一隻蒼蠅,讓他這麽拍來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說道:

    “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來的分上讓讓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脫下右腳的布鞋,還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這樣他就動彈不得了,他氣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聲:

    “孽子。”

    我說:“去你娘的。”

    雙手一推,他就跌坐到牆角裏去了。

    我年輕時吃喝嫖賭,什麽浪蕩的事都幹過。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單名,叫青樓。裏麵有個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愛,她走路時兩瓣大屁股就像掛在樓前的兩隻燈籠,晃來晃去。她躺到床上一動一動時,壓在上麵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裏搖呀搖呀。我經常讓她背著我去逛街,我騎在她身上像是騎在一匹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陳老板,穿著黑色的綢衫站在櫃台後麵。我每次從那裏經過時,都要揪住妓女的頭發,讓她停下,脫帽向丈人致禮:

    “近來無恙?”

    我丈人當時的臉就和鬆花蛋一樣,我呢,嘻嘻笑著過去了。後來我爹說我丈人幾次都讓我氣病了,我對爹說:

    “別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沒氣成病。他自己生病憑什麽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騎在妓女身上經過他的店門時,我丈人身手極快,像隻耗子忽地一下躥到裏屋去了。他不敢見我,可當女婿的路過丈人店門總該有個禮吧。我就大聲嚷嚷著向逃竄的丈人請安。

    最風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後,國軍準備進城收複失地。

    那天可真是熱鬧,城裏街道兩旁站滿了人,手裏拿著小彩旗,商店都斜著插出來青天白日旗,我丈人米行前還掛了一幅兩扇門板那麽大的蔣介石像,米行的三個夥計都站在蔣介石左邊的口袋下。

    那天我在青樓裏賭了一夜,腦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著自己有半個來月沒迴家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我就把那個胖大妓女從床上拖起來,讓她背著我迴家,叫了抬轎子跟在後麵,我到了家好讓她坐轎子迴青樓。

    那妓女嘟嘟噥噥背著我往城門走,說什麽雷公不打睡覺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說我心腸黑。我把一塊銀元往她胸口灌進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走近了城門,一看到兩旁站了那麽多人,我的精神一下子上來了。

    我丈人是城裏商會的會長,我很遠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

    “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國軍一到,大家都要拍手,都要喊。”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著喊:

    “來啦,來啦。”

    我丈人還以為是國軍來了,趕緊閃到一旁。我兩條腿像是夾馬似的夾了夾妓女,對她說:

    “跑呀,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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