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起王郎的往事,金印滔滔不絕。


    金印很興奮,跳入了自己在蒙古賣茶的經驗。然而這次來金家巷,曹繼武不是來閑扯的。蒙古賣茶的竅門,早在池州大江之上,曹繼武就聽金富才說過。


    金富才的老練,現在的金印,水平還達不到。所以曹繼武不想聽他廢話了,抿了一口茶,微微一笑:“茅麓山都打了一年了,你作為本地頭臉,竟然也坐得住?”


    金印聞言,頓時停住了滔滔不絕。


    荊州境內茅麓山之戰,金家作為本地最大的商家,對於交戰雙方,竟然都沒有任何表態,這的確不大正常。


    茅麓山李來亨,是漢人最後一根骨頭。金印如果沒有點良心,當初也不會冒死救王郎了。可是荊州是滿洲兵的大本營,金家作為本地大戶,能夠保持中立,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事實上,金印這次坐鎮家中,就是親自主持金家巷,不給滿洲兵提供任何幫助。金家控住著對蒙古的茶葉貿易,而茶葉是蒙古人的必須品。影響了茶葉貿易,正常途徑得不到茶葉,滿蒙之間的戰爭,在所難免。


    所以對於金印的陽奉陰違,撫遠大將軍圖海,盡管相當不爽,但也隻能睜一眼閉一眼。


    然而圖海收拾不了金家,卻可以收拾官府。金印不配合,官府卻不敢不配合。在湖廣巡撫張庚的主持下,荊州方圓數百裏的老百姓,無論男女老弱,全都要去茅麓山服役。累死、餓死的百姓,不計其數。荊州人口,短短的一年時間,幾乎損失了一半。


    人是社群動物,政權的組織嚴密性,遠遠超過商業。雖然百姓無辜,但清國掌握著政權,能夠用暴力調動民力。所以百姓盡管不情願,但還是在、被竭力幫漢奸官府,打斷自己人最後一根骨頭。這一點,作為商家的金印,雖然恨得咬牙切齒,但也無可奈何。


    曹繼武這次來的目的,商海縱橫多年的金印,一眼就看穿了。雖然百姓是迫不得已的,但他們的行為,卻是對民族不折不扣的犯罪。


    “我就知道,你這妖人,跑到我這裏,一定沒什麽好事!”


    金印很不自然地微微一笑,“不過事先說明,商人無利不起早,這是商規。不要拿民族大義,跑到我這裏扇乎!”


    曹繼武無奈歎了口氣:“僰人被漢人滅亡了,你是眼前人,是知道的。僰人千年燦爛的文化,漢人是不會繼承的。所以百年之後,僰人這個詞,或許都沒人知道了。如今災難輪到了漢人頭上,漢人雖然人數眾多,但不是殺不完的。眼前的茅麓山之戰,就是冰山一角。”


    茅麓山之戰,純粹就是漢人殺漢人。不光是眼前的茅麓山之戰,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閩北大屠殺,廣州七日等等,哪一次沒有漢人殺漢人?


    自相殘殺,人數再多,也總有殺完的一天。人都殺完了,燦爛的文化,還有個屁用?


    西南諸夷當中,僰人是最強大的一支。曆代以來,都是和漢人王朝並立。明國萬曆年間,漢人對僰人的戰爭,是留地不留人,實行殘酷的種族滅絕。僰人滅族了,文化也跟著消失了。漢人很高興,萬曆三大征之一,開始了偉大的歌功頌德。


    然而如今世道變了,僰人的陰魂,驅使著女真人,將當初漢人加在僰人頭上的災難,返還給漢人。漢人自相殘殺,也要和僰人一樣滅族嗎?


    如果真是這樣,那麽正中滿清下懷。反正當今適合鑽營的華夏文明,帶著原始耿直的女真人,也是相當的不喜歡。


    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文化在於傳承,傳承的基本,是生命的傳承。連命都沒了,還靠什麽傳承?


    老百姓的被動行為,雖然令人無比痛恨,但他們卻是生命傳承的根基。根基如果沒了,拿什麽去傳承生命?沒有老百姓充數量,單靠為數不多的正義人士,能把民族的生命,給傳承下去?


    聽了曹繼武的一番妖言怪論,金印陷入了痛苦的沉思當中。


    茅麓山之戰,老百姓的表現,盡管可恨。但是沒有他們作為根基,華夏文明不敢說,但當今這荊州文明,一定傳不下去了。人命沒了,文明沒了,商業還想去賺錢,豈不是扯淡?


    金家家大業大,在荊州這個地方,首屈一指。看來茅麓山戰後的亂攤子,還必須由他金印出麵幫忙收拾。如果這樣,但金印這一年來,所有的努力,不是全白費了嗎?


    為了聲援李來亨,親自坐鎮家中,金印千裏迢迢從關中趕迴來。金家冒著極大的風險,暗杠滿洲八旗,沒有給滿清提供哪怕一粒糧食,甚至是一個銅子,保持商人高尚的民族尊嚴。可是到頭來,還是要幫滿清韃子,收拾爛攤子。金印萬萬沒想到,最終會是這個結果。


    想起一年來,所有的心血不但白費,反而要給敵人擦屁股,金印忍不住失聲痛哭。


    曹繼武沒有相勸,信心的突然崩潰,靈台崩摧的傷痛,國恨家仇一股腦兒,猶如滔天巨浪般砸來。金印眼前這種狀態下,神仙來了,他也勸不了。


    良久,


    良久,


    門外一串腳步聲響起,此時的金印,已經完全失態,對周圍的一切,全是渾然不覺。


    這是金家的內宅,能夠隨便出去的,不是家人,就是極為親密之人。曹繼武斜眼一瞄,果然是管家金勇。


    金勇聽聞金印的哭聲,大為震驚。在他的印象中,金印倔性非常,心剛堅毅。除了小時候之外,即便是被金富才罵的狗血噴頭,金印也從來沒哭過。如此傷心的哭聲,一定發生了極為不尋常的變故。所以金勇不放心,急忙跑來看看。


    高高的門檻,管家剛剛邁過一隻腳,忽然看見曹繼武,頓時驚呆僵住了。


    這小子,是怎麽進來的?我是管家,家中所有的事務,都是我負責,他既然進來了,我怎麽不知道呢?金勇滿臉都是疑問號。


    看見曹繼武,金勇疑惑的同時,也釋然了。


    因為在他金勇眼裏,曹繼武同樣不是人的存在。能讓金印心剛崩摧的,在這世上,一定是這個妖人。盡管他們之間發生的事情,金勇不知道。但憑妖人的出現,少主人這次,一定又吃虧了。


    多年商海的曆練,金勇也是相當的老練。少主人已經完全崩潰了,妖人卻像沒事人一樣,不去相勸。以金勇對他的了解,這不符合妖人的做派。既然如此,這隻能說明他也勸不了。既然連妖人也勸不了,金勇自然也勸不了。


    所以剛剛邁過一腳的金勇,又把腳縮了迴去。然而他剛轉過身去,卻突然又停住了,好像欲言又止。


    曹繼武微微一笑:“什麽事?直說。”


    金勇迴身向曹繼武叉手:“門外有個韃子,叫……”


    管家痛恨滿洲八旗,凡是八旗將領來訪,金勇都遵照金印的指示,拒之門外。可是這個八旗將領,已經在門外等了大半天了,非常有禮貌,和平時飛揚跋扈的其他將領,大不一樣。金勇起了好感,才來通報。可是對方畢竟是韃子,金勇沒在意他的名字。


    看金勇的臉色,曹繼武就知道了他心裏所想:“他長什麽樣子?”


    “國字臉,像塊鍋鐵,大絡腮胡子,眼睛比牛眼還大。”


    曹繼武微微一笑:“讓他進來吧。”


    這家夥不是主人,竟然比主人還主人。然而此時的金印,沒有任何知覺。金勇隻得遵照曹繼武的指示,去了門外。


    過了一會兒,沉重的鐵甲撞擊聲,不絕於耳。大咧咧的洞明,一進門,剛要行禮,忽然望見金印滿臉淚水,頓時僵在了原地。


    整什麽幺蛾子?這麽大人了,怎麽哭鼻子了?


    忽聽一聲咳嗽,洞明一扭頭,看見了曹繼武,頓時又吃了一驚:好家夥,這妖人,大半年不見蹤影,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看金大財主這個熊樣,一定是被這妖犢子施了妖法!看來我來的,真不是時候。凡是有這犢子在的地方,八旗軍一定幹不成事。


    洞明剛要轉身離去,忽然又來尋思:不行,大將軍派我來,如果白跑一趟,迴去豈不是找罵?


    這耿直漢子雖然臉黑,但他的心思,全在曹繼武眼裏。曹繼武微微一笑,掌力一送,一杯茶水飄了過去:“坐吧。”


    洞明伸手接了茶杯,隻好坐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金印淚水湧盡,終於開始恢複知覺了。


    曹繼武遞了茶水過去:“人是結群的,你不屬於這一群,就會屬於另外一群。個人的努力,是無法和群體抗衡的。群體是靠組織維係的,組織最嚴密的,當屬政權。所以推翻不了滿清政權,再純正的尊嚴,再高尚的氣節,再永垂不朽的大義,全都是白費功夫。”


    這番話太有哲理,解開了這一年來,金印白費功夫的根本原因。金印接了茶水,深深地點了點頭。


    收拾爛攤子,其實就是安撫百姓。然而茅麓山一戰,百姓的被表現,太讓人可恨。金印還是耿耿於懷:“你要多少錢,我全給!”


    “我要錢,沒有用。”


    曹繼武歎了口氣,“錢財應該去他該去的地方。大江之中,金老爺子,就是這麽說給我的。你是他兒子,商海多年,應該比我清楚吧?”


    金印寧願掏錢,也不願去收拾爛攤子。


    可是茅麓山一戰,官府殘暴不仁,在百姓眼裏,早已沒了信譽可言。事情發生在荊州境內,金家是當地最大的民間勢力。這個爛攤子,還必須由他金印出麵。


    曹繼武沒有一句仁義道德,在正統主流眼裏,全是妖言邪說。可是他理清了文明傳承的根本,理順了人事結群的根本,搬出了錢財的正確用法,抬出了金富才,金印再也找不出推脫的理由。


    過了一會兒,金印痛定思痛,終於吩咐金勇,動用金家關係,籌備糧食和藥品,幫助收拾爛攤子,保住幸存百姓的性命。


    撫遠大將軍圖海,不但軍事才能突出,政治才能也相當厲害。要不然,輔政大臣索尼和鼇拜,也不會派他來。


    按照以往王朝更迭的慣例,滿漢最後一戰,一旦結束,清國馬上要進入休養生息階段。荊州南通縱深湖廣,北通中原腹地,西連巴蜀,東下三吳,位置太重要了。


    如果茅麓山戰事結束,荊州留下了一副爛攤子,等八旗軍一走,必會重新生亂。到時候眾將士辛辛苦苦取得的勝利,一定會成為白費功夫的笑柄。


    所以洞明這次奉大將軍將令,來的目的,正是要金印幫忙善後。可是他一句話沒說,金印就老老實實地行動了。


    對於曹繼武用什麽妖法,把金印給收拾了,洞明不知道。然而妖人把人家整哭了,又讓人家老老實實聽話,這份本事,洞明除了震驚,還是震驚。


    看見洞明傻愣愣的表情,曹繼武微微一笑:“你帶一千人,快去鹽井鎮。”


    洞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那是深山老林子,去那裏幹嗎?”


    “凡是性命攸關之事,人的潛能,都是最大化發揮。茅麓山戰事期間,凡是逃得性命的百姓,一定藏在那裏……”


    “這幫窮棒子,打仗不賣力氣,跑的倒是快,要我去殺了他們?”


    “戰事已經結束了,種地打糧,全靠他們。把他們殺了,你去種地?”


    洞明摸了摸腦門:“我一個八旗將領,不去殺他們,難道還要護著他們?”


    “正是。”


    曹繼武點了點頭,“李國英和張庚,受盡了你們八旗軍的氣,可能會把氣撒在更弱勢的百姓頭上。兩位師弟,都在那裏,他們會接應你的。”


    臨陣逃脫,這是戰場重罪。不按軍法從事,反而還要去保護他們,洞明老大不願意。然而曹繼武這個妖人,能耐超乎他的想象。他害怕曹繼武,把對付金印的方法,用在他身上,所以乖乖地去了。


    可是鹽井鎮異常偏僻,二金就是在那失蹤的,那裏一定會有許多抗清勢力。剛剛邁出門檻的洞明,忽然想起了這茬,於是迴身嚷嚷道:“我是八旗,那裏不安全。要去,你和我一塊去。”


    這愣頭將軍,什麽時候長出心眼了!曹繼武暗歎一聲,向金印告辭,和洞明一塊去了。


    金勇推了推金印:“不去送送?”


    “這個妖人,到哪裏哪裏遭殃,我永遠也不想再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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