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高原上時,冬季的狂風大雪早收住勢態,天候卻仍舊凍寒,但一年中最難熬的時候以近尾聲。


    寨中事務交由其他幾位當家管著,雖諸事繁忙,一切也都有規有矩、毫不見紊。她返寨後,花了幾日時候便進入狀況,隨即把心力投注在來年開春的準備上頭,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盡管這般,她每日仍固定寫一封小信,信裏寫滿小體字,說的都是寨裏發生的瑣碎事兒,提東家的母牛生下幾頭小牛、提西家的羊隻賣給漢商掙了多少銀兩、提礦區生活的改善、提寨子幾處老舊屋房要拆掉重建等諸如此類的事兒。


    她從“延若寺”故悟大師那兒相借了五隻雪鴿,雪鴿認得飛往滄海之地“傅家堡”的路,它們能輪流為她帶信過去,把那張小小方紙傳遞到那男人手中。信裏,她未曾提過自個兒,說的盡是旁人之事。


    實話說了,她不曉得該為自己寫些什麽。


    他不要她相隨。


    他該還惱著她。


    他從未讓飛迴“白家寨”的雪鴿,帶來關於他的一絲消息。


    多情卻也無情。他心中的怨惱倘若無法平息,即便兩人身軀再如何親近契合,仍是不夠。


    就分離一段時候吧,未嚐不好。隻要知曉彼此身在何方,想尋他、見他,有個確切的方向,不再如無頭蒼蠅般莽撞盲從,她可以靜默地等待,該在意的僅是每每念及他時,心口發脹般的悶痛。


    深吸了口氣,平緩那份緊窒,抑壓下胃中翻攪的不適,她淡道:“時候到了,他便會迴來。”


    格裏誇張地歎氣。“真不知大爺哪根筋不對了?以往黏您黏得厲害,趕也趕不走,現在轉性啦?竟舍得一走不迴?就算‘傅家堡’是他老家,也理應帶著大姑娘一塊兒迴去呀!”


    “我忙,沒能同他久待的。”不想再繼續這話題,白霜月輕捏筆管,試著將注意力放迴未完成的信上,嗓音微揉笑味。“你既是摘花,怎不送給心愛的姑娘,總拿來我這兒擱著,成什麽事了?”


    “嗄?!啊?呃……咱哪裏有啥心愛姑娘?”黝臉竟紅得能瞧出暗紫。


    “沒有嗎?”秀眉略挑,她在紙上寫落幾個小字,隨口道:“那好,改明兒個我跟芬娜說一聲,要有別家兒郎對她獻殷勤,她也瞧得上眼,那就好在一塊兒,沒什麽得顧慮了。”


    “啊?!這這這……”格裏這下子不止臉紅得發紫,更是瞠目結舌,聲音全打在舌尖上,無法順溜地說話。畢竟白霜月口中的“芬娜”與他可是青梅竹馬,打小一起在高原上生活的,他喜歡那小姑娘很久嘍,少男少女間一直是純純的愛戀,從未真正表達過。


    見他發窘的傻樣,白霜月忍俊不禁便要笑出,哪知他卻用力把頭一甩,唉唉胡歎了聲後,豁出去地道:“這紫黃小花早就有人交代過,非送大姑娘不可,咱不過代勞罷了,怎胡扯到我頭上來啦?”


    秀容微訝,筆已頓下。“有人交代過?送我?”


    格裏使勁兒點頭,肚裏的話一股腦兒全傾吐出來。“不就是大爺嘛!他也真是的,知道大姑娘喜愛紫黃小花,他自個兒不送,還得我三不五時地摘花代他送,又不準泄漏口風。他說了,隻要咱乖乖按著他的意思去辦,便把他那手絕頂輕功教到我會為止!”


    指中的筆“咚”一響掉落,避無可避地在方紙上印染墨點,迅速渲開的墨色把適才花心思寫下的字字句句給弄糊了、弄髒了。


    然,她的心卻如許澄明。


    格裏又道:“大姑娘,您又不是不知,這時節要在雪地裏尋到一簇花團有多稀罕,這束小花咱可是從雪原北端的溫泉地帶找來的!去年冬,大爺領著我去過幾趟,那兒地底下冒熱氣,近池畔的地方還能在大雪天裏長出一團團的花花草草。大爺交代要送花,咱為了那套輕身功夫——呃……不是,嗬嗬……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怎麽也得兩肋插刀拚上了!”


    澄心靜起淺波,情如漣漪,白霜月舉手輕壓左胸,問:“所以……你這一年多來動不動便摘花相送,是受了旁人指使、威脅、利誘兼教唆了?”


    “威脅、利誘?教、教……教唆?”沒這麽嚴重吧?格裏搔搔頭又抓抓下巴,烏亮的眼珠子溜轉了圈,再想想……唔,好似有那麽點味道啊!“那個……大姑娘可別跟大爺說呀!”


    白霜月抿唇一笑,不語,麵容似有若無地鑲上一層幽光。


    “大姑娘……”格裏頭皮陡凜,以為自個兒說錯話啦!


    “嗯?”


    “您、您還好吧……沒事吧?”


    “嗯……”她很好,也很不好。


    她窺見那男人柔情似水的一麵,很好。


    她思念他,那雙琉璃眼底的輝芒早如攀爬大樹的藤蔓,密密地、如魔一般地抓牢了她,她亦想以同等力氣將自己留在他心裏,卻得麵對與他分離兩地之苦,這很不好。


    將那束小花捧在掌心裏,秀氣的花辦猶沾潤意,鼻尖嗅到的是揉進清雪氣味的淡馨,如花的唇將笑抿得更深濃。


    “大姑娘?唉唉唉,您這信得重寫了,字都暈開啦!”少年在旁歎氣。


    她揚眉,瞅了年輕黝臉一眼,又瞥向桌上那張小信,眸光略頓,最終仍迴到手中那團小花上。


    “不寫信了。”還能寫些什麽呢?想說的,哪裏是小小一方信紙便能道完?


    他氣不消,那好,她也不要他原諒了。


    她偏要出現在他麵前,時時提醒他胸口那處劍傷,讓他氣炸了、怒翻了,也勝過現下兩地僵持。


    雪鴿沒來。


    今日的天際因殘雪蒸騰出淡灰與沉碧兩抹主色,雲層不厚,仍有幾縷金光穿雲而落,這詭異的天光與他的心情頗為相合。


    靜佇在堡中石樓的最高點,風時而淩厲、時而沈徐地擺弄著他的袖底和袍擺,發絲淩揚,他銀藍交幻的琉璃眼像是看癡這一片天,以為如此凝視下去,那幕透光的雲層後便會出現什麽珍奇的景象。


    前天、昨日……還有今朝,雪鴿都沒來。連續三日,渺無蹤影。


    為什麽?


    心頭有股說不出的悶氣,傅長霄幾要不可理喻地怪起今日不夠澄澈的天,害他沒法看得更遠、更透徹。


    為什麽雪鴿不來?


    他沒迴信,所以她不肯再寫了嗎?


    迴到“傅家堡”一個多月,每日會接到她寫來的小信,讀著信中瑣事,望著方紙上她挺秀的字跡,他便能想像出她持筆專注的模樣,那認真的神態總教他心湖蕩漾,不能抑製。


    信中,她極少寫到自個兒的近況,也不曾提及對他是否有思念之情……她最好得想他、念他,最好是思之欲狂,為他消瘦憔悴,要不然,他可傷了。


    難道是因天候不好,雪鴿中途出事,才沒能把信送至?


    但連著三日全沒消息,很不對勁。他憎恨這種不確定感,有種似要抓不牢她的隱憂,如芒刺在背,紮得他渾身都刺疼起來。


    那個在他心頭紮根的女人,絕非隨意便放棄、做事虎頭蛇尾的脾性,她既堅持一日一張小信,便會日日如此,不會毫無預警地停頓,除非……除非她病倒了、受傷了,沒法提筆。


    想像著這可能性,傅長霄冷峻麵容倏地白了白,不再等待那隻該來卻不來的雪鴿,旋身便躍下石樓高點。


    他身形落在石板平台上,正打算施展輕功往馬廄去,挑一匹好馬趕迴“白家寨”時,幽然若夢的笑音忽而在斜後方蕩開。


    他聞聲側目,瞥見孿生姊姊立在石欄邊,風同樣打過她的發、她的頰、她的寬袍大袖,乍然一見,確實十足肖似他。


    “趕得這般急,要上哪兒去?”傅隱秀笑著,墨瞳都眯起細細兩彎。


    傅長霄不想多理會,舉步要走,身後的奇迷笑音又起——


    “你終於要迴‘白家寨’了嗎?好啊,咱們一塊兒走!”


    他步伐陡頓,冷聲道:“我們談過,我助你療傷,你從此不再覬覦我的女人。”


    “嘿,我隻說要上‘白家寨’瞧瞧,又沒要奪你所愛,你緊張啥勁兒啊?”


    “給我離‘白家寨’遠些,那地方不歡迎你!你敢踏進‘白家寨’一步,別怪我不念情分!”說到這兒,他又一次詛咒自己的心軟。若要一勞永逸,他就該趁她重傷之際廢掉她的武功,而非與她談那個該死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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