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的氣味持續,若非他腳趾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蹭著,白霜月還以為身後的男人已然睡去。


    好半晌過去,傅長霄胸膛輕鼓,終是出聲。“這處崖底是隱秀藏身的所在,終年濃霧彌漫,地熱由岩縫中源源泄出,才會有那小池溫泉。她以‘天梟’名義召集的手下,雖據‘龍盤山’作為巢穴,尚無人能以高絕的輕功下探崖底,更沒誰有那天大膽子敢下來一瞧究竟。她隱避於此,恰能療傷。”


    這一時分,誰也沒瞧見誰,兩具年輕身軀自然地交纏,他的體熱和氣息包裹著她,在奇迷的霧中,逸漾出難言的安然。


    唉,她終是尋到他,來到他身邊了。


    “她是傷在少林高僧掌下吧?南陽的事,我多少耳聞了,知道那個‘天梟’是她所扮,便猜救走她的人會不會是你……這些日子,江湖上鼓噪得很,大夥兒都想趁‘天梟’重傷,底下勢力又四分五裂、相互爭鬥之際,趕來要一舉殲滅所謂的魔道……”略頓,她的手悄俏覆蓋橫在腰間的那隻大掌上。


    他盡可撩撥般磨蹭她的足,她亦能扳玩他布滿粗繭的指,兩人糾糾纏纏,她清冷的傲心住進一個他,才知愛上,再傲也得低頭。想著,她如花嘴角沉靜一抿,又道:“那時,我好希望真是你出手救走傅隱秀。”


    她身後的男人細長眉暗暗挑起,靜問:“為什麽?你該是憎惡她的,為何希望我出手救她?”


    她輕“唉”了聲。“重點不在傅隱秀身上,而是你有本事從眾家高手中把人救走,就表示心頭那處劍傷應已痊愈,功力至少也迴複了七、八成。我希望那位蒙麵客是你,我……我很擔心你……”


    粗獷大掌忽而反握住她的手,抓的力道有些過重,傅長霄仍沉默著。


    白霜月咬咬唇,嗓音仍似歎息一般。“若非有傅隱秀這條線索可追探,我真不曉得上哪兒找你……不管如何,我還是得感謝她,把事情鬧得難以收拾,惹得你非出麵不可。她說過,你與她同是一體,以往又常讓著她,她到底是你孿生姊姊,她遇難,你出手相助,而我終能找到你……”話尾消失在軟呢中,即便沒有麵對著麵,也能輕易想像出她此際淡笑的清顏,仿佛說著:“能找到你,把心裏的話告訴你,很好、很好……”


    傅長霄心房鼓震,一波波情潮打得他暈眩,但要他痛快說出對那一劍已不介懷、對她用情已深的話,又極其困難,便如同要他親自摘花送給心儀女子那般,對他而言,皆是艱钜之舉。


    她在等他表明些什麽,他心中清楚。


    可,那些溫柔情話他不會,左胸上的劍口也還隱約疼著。他確實氣她、恨她,卻明白再氣、再恨也抵擋不住著魔般迷戀她的心,但要他雲淡風輕地放過這一切,他執拗又盛傲的性子卻遲遲不肯妥協。


    “近幾個月,隱秀在中原掀起不小的風浪,我避在宅中密室裏養傷,兩個多月後,傷痊愈七、八分,我啟程迴西塞,與太叔公見過一麵,他說,他曾領著你進滄海之地尋我蹤跡。而後我又趕迴‘傅家堡’,娘同我提起你,亦提及隱秀……她要我再入中原帶隱秀迴去。”


    母親其實是要他把自個兒的媳婦兒和孿生姊姊一並帶迴,他倒暗中和妻子賭氣起來。以往他常是拿她沒奈何,此次竟狠得下心腸見她痛苦憂傷。


    傷她亦是自傷,她痛他也痛,但痛得好,如他這般性情,本就愛得癡癲野蠻。


    聞言,白霜月低笑了聲。“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前去南陽,後又與傅隱秀來到這兒。你想讓孿生姊姊從這場混亂中全身而退,所以便乘機製造出‘天梟’已死的假象,讓那些武林人士不得不罷手……”


    稍頓了頓,像是將腦中淩亂思緒慢慢整合了,她幽歎般的笑音依然。“從太叔公和娘那兒,你定是早知我在尋你,卻一次次避開,把我拋下、不理睬,飛身遠遁而去。你要我痛,要我憂心難受……你全辦到了,那真的好痛,痛你身上帶傷,更痛自己誤傷你、教你惱恨。你全辦到了呀……”


    那便如何?


    他辦到了,然後呢?傅長霄暗暗自問,心中並無歡意。


    “你可以不在乎。”他低沉地拋出一句。


    “不在乎……”怔了怔,白霜月似乎沒料及他會這麽說,背貼著男性胸膛的身子不禁翻轉過來,在淡蒙中凝望他分割出光影的深沉峻容。


    “什麽意思?”溫息拂上他的胸。


    傅長霄不語,流光顫爍的眼似有若無地扣住什麽,教人好難猜測。當四目一瞬也不瞬地相凝好一會兒,僅餘唿息交錯後,那張薄而有型的唇才淡淡又掀。“你可以選擇不在乎。”


    未擱置在心,即便失去,亦不覺疼痛。


    她的指撫觸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龐,眸底的傲氣蒙上一層柔意。


    “我也想不在乎,偏偏心裏有了一個人。他在我心版上鑿得好深,如何也抹滅不去……霄,沒得選擇的,那人是我心中的魔,我打開始便陷深了,沒法兒選的,你難道不知嗎?”


    他拙於說愛,不安的心卻急於向她尋求相屬的保證。


    定定望著臂彎中沉靜的臉容,滾在胸臆間的熱流噴爆而出,猛地,他攏緊雙臂,牢牢箍住她。


    他聽見她訝唿了聲,隨即溫馴地放弛身子由他捆抱。


    他的臉貼緊她耳畔、埋入她豐厚的發絲裏,濃烈唿息清楚無比地激蕩著她的耳鼓,亦重重敲擊她的心房。


    “霄……”膚上淡散著情動的暖意,是他的、亦是她的,肢體與發交纏,兩兩緊偎。在男人的熊抱下,白霜月勉強挪動細臂,環住他的腰,不動了。


    她輕斂眼睫,軟軟逸息,在彼此的臂彎中沉浸。


    像是過去許久,久到她幾要懶懶睡去,他忽而低語,說了些什麽,她沒能聽清楚,直到那雙鐵臂緩緩鬆下力道,她終於捕捉到那些蕩在耳邊的話——


    他說,語氣持平地說:“明日,我帶隱秀迴‘傅家堡’,你迴‘白家寨’去吧,別再跟來。”


    “啊?”她再次怔然,掀唇欲說什麽。


    他打斷她的話。“你找到我了,不是嗎?你該迴西塞了。”


    “我、我……你……你要迴‘傅家堡’?”喉頭不由得發幹。


    “嗯。”


    且,不要她相隨。


    她想問為什麽,方寸一扯,又覺自個兒何必多此一問。


    他的眼冰中有火、暖中泛寒,她望入,在當中跌蕩。他心裏或者有她,卻不願輕饒她的……這性情,她早便明白的,不是嗎?


    盡管胸口悶悶的不太好受,她仍是笑,愛歎氣地淡淡笑了。


    “嗯……大姑娘,您這笑……呃……好古怪啊……”


    一大把的紫黃小花隨著少年尚未全然轉嗓的嘶澀語音遞到白霜月眼下。


    她未抬睫瞧向來人,僅瞄了眼那把小花,隨即又振筆,徐緩且仔細地在一張巴掌大的方紙上寫著小字,邊道:“我沒在笑。哪來古怪?”


    “您是在笑啊,可又似笑非笑,唔……眼睛瞧起來在笑,但再這麽端詳一下,又覺笑得有點……嗯……不太開心。大姑娘是在想大爺吧?”


    精瘦伶俐的牧民少年名叫格裏,從小隨著爹娘在西塞高原上來去,“白家寨”與高原族人的關係向來友好緊密,而格裏更是得空便往寨子裏跑,以往是纏著白霜月習武,後來與傅長霄結下一段緣。傅長霄見他資質頗美,便開始點撥他幾套功夫,卻不準格裏以師徒相稱。此時,他口中的“大爺”指的正是傅長霄。


    執筆之手略頓,若非白霜月立即反應,筆尖一滴墨險些要在紙麵上渲染開來。


    見大姑娘沒伸手來取,格裏幹脆把小花擱在桌邊,搔搔已會冒出胡髭的下巴,皺起兩道粗眉,道:“大爺也真是的,都許久沒迴‘白家寨’了。先前他教過的那套掌法,咱就是有幾個地方想不通透,這麽盼星星、盼月亮地想他快些迴來,他卻把咱們撂在這兒,迴滄海之地的‘傅家堡’去。您都迴寨子裏一個多月了,還不見他蹤影!唉唉唉,大姑娘,大爺不是一向最聽您的話嗎?他不迴,您催他快些迴嘛!省得咱盼得心癢癢,一套功夫怎麽練都不對味兒!”


    白霜月唇角微勾,蜜色的清容在透入屋窗的天光中顯得格外寧靜。


    她何嚐不是在盼著他?


    “龍盤山”的麻煩事解決之後,傅長霄便與她分道揚鑣、各走各路。他偕同孿生姊柹返迴滄海之地,她則策馬往西塞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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