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離學校不遠,無論冬夏,學校都是我晚飯後撒散步和遊玩的最好場所。由於這一方便條件,再加上我是數學科代表的原因,我和軼夫老師的接觸越來越多起來,上他的宿舍也成了家常便飯。在去他的宿舍時,我看到的情景很是單調,不是看他背課批作業,就是見他看書聽半導體。讓我奇怪的是他聽的電台國內的很少,不是俄語就是英語。

    張老師你還會外語?

    留學生哪有不會外語的。

    每每說到這裏,他很快就把半導體關掉,話題也很快就轉到別的方麵去。好像一說到這個話題,就像他的心被刺痛了一樣,他的臉色很快難堪起來。同時也像心有餘悸似的不敢多說。作為一個政治嗅覺並不太敏感的中學生對當時的國際形勢看不太清楚,自然不知道軼夫心裏的壓力,也無法體會到他當時既矛盾有痛苦的心情。時間長了,我隱隱感覺到他有一種難言的隱痛在折磨他。可我既不敢深問,也無法幫他減輕或解除這種痛苦。不過,我卻發現了一個新的秘密,每當他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心情就好,精神狀態就好,似乎他把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了我們的身上。有了這種感覺之後,我就想法把多接近老師當成了我的一種任務,特別是在難熬的冬夜和那漫長的假期,我更是想法走進他的視野,走進他的生活。出我這樣做之外,我還把我的感覺告訴與我較好的同學,讓他們也和我一樣想法去減輕老師內心的痛苦。當我和新茹交換這種感受時,也引起了她的共鳴。她和我說,她早就有這種預感。她也像我似的做著這種事情。老師給我們一盆火,我們還不能送他一點火星嗎?我想擴大這種火星,新茹也想擴大這種火星,撫慰老師那顆寂寞的心與孤獨的靈魂。因此,我們常常在老師那裏碰麵。我們也常常約其他同學到老師那裏去。我和新茹,還要那些心有靈犀的同學,因此越走越近。好像我和新茹的關係就是從那時密切起來的。

    在不斷的與老師的接觸中,我常常發現老師麵對那盞孤燈發呆。他那孤獨的眼神裏充滿了企盼。當然他孤獨與寂寞的靈魂也正受著這企盼的蹂躪與煎熬。說是企盼,其實和幻想沒什麽兩樣。因為一點希望也沒有。還因為他的這種企盼能否實現的主要因素並不取決於他。後來我才知道,是取決於兩各國家的關係。所以他隻能默默地向上帝祈禱,盼望兩個國家關係的緩和。然而,兩個國家的關係不但不見緩和,而是越來越緊張。所以他的企盼也就越來越渺茫。和他麵對的那盞孤燈一樣,在冬天的冰霜的欺壓下,顯得越來越昏暗。由於我們的到來,和我們的存在,給那盞孤燈才增加了一些光亮。我有這種感覺,軼夫老師也一定會有這種感覺。這是我從老師的眼神裏發現的。在我們剛去老師宿舍,同他單獨交談的時候,話題很窄,除了學習還是學習,都很拘謹。時間長了,彼此更加了解了,師生的界限也不那麽明顯了,甚至打破了師生的界限,話題也就自然廣泛了。後來我們談人生談理想,甚至也談到了愛情。每每談到人生,談到理想時,我發現老師和我們的眼睛一樣也一下子亮起來,就連那盞孤燈也好像一下子亮了許多。正是因為有了這種美好的感覺,我才去老師的宿舍,也可以說是他孤獨的小屋的次數不斷增加的緣故。在我和新茹的帶動下,湧進小屋的同學也越來越多了。今天,還未等我的屁股坐穩,新茹就來了,接著紅雲、雅芝、忠國、金生等同學也都來了。我們圍在老師的身邊,聽老師分享他對人生的看法,對國家民族未來前途命運的的看法,對許多古代致力於教育事業的先哲,如孔子、老子、荀子、孟子等人的看法,思路開闊,見解豁達,高瞻遠矚,使我們立時眼前一亮,心胸頓時開朗,真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感覺。特別是聽了他中國教育治國,也就是走人才治國的一席話,讓我們這些還沒出茅廬的中學生,真是茅塞頓開,信心大增。這時我發現有一個人比任何人聽的都認真,都感動。幾乎她是浸著眼淚在聆聽老師教誨的。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新茹。現在我迴憶起來,新茹能夠如此專心致誌至力於教育事業,絕對與軼夫老師當時的教誨有關。盡管大部分同學沒有從事教育事業,可也在其他行業有所作為,這與軼夫老師當時的教誨也是分不開的。

    當我們聽得正熱血沸騰時,突然停電了。寂寞的小屋一下子黑下來,仿佛所有的人都掉進了地窖裏。一種不詳的預兆一定會襲上老師的心頭。我們當時雖然還很麻木,可心靈之中與老師的那種默契的感覺或多或少還是有的。不知為什麽,當時我也有一種不詳的感覺。

    老師從床頭摸出了一隻蠟燭,很快點著了。小屋又有了光亮。燭光照影,我們仍然繼續圍在老師的身邊聆聽他的教誨。這時,我突然產生了另一種感覺,覺得蠟燭的光亮雖然沒有電燈那麽亮,可叫我們覺得在燭光中我們和老師的距離更近了,感情更深了。當時我想到了燭光裏的媽媽,也想到了“春蠶到死死方盡,蠟俱成灰淚始幹”的詩句。老師,軼夫老師不就是一支正在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蠟燭嗎?燭光中同學們的眼中,再一次浸出了淚花。

    老師,您真的要走嗎?

    新茹實在憋不住了,也顧不了許多了,她代表大家,這樣問老師。雖然她那顫抖的聲音在和那隻蠟燭的燈芯一樣顫抖,可她那震撼的力量是無法想像的,幾乎要擊穿了我們所有人的胸膛。事先不知道這一消息的同學,聽到這一消息後,更加吃驚。他們簡直不敢相信這一消息。

    老師沒有迴答新茹的問話。他默默的站起來,麵向北方,也就是莫斯科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三次躬,以表示對娜達莎的深深的懷念。然後,他潸然淚下。見此情景,先是男同學,然後是女同學,都同老師擁抱在一起……

    我家特窮,生不起爐子,也不知道爐子究竟如何生。說真的,如何生爐子這活,我還真是在班級當值日生,輪流生爐子時才真正學會的。生爐子看似簡單,其實裏邊也有學問。

    記得第一天輪到我生爐子時,我去得特別早,天還沒亮我就到了學校。進了班級,放下書包,我就幹起了我認為極其簡單的生爐子的活。我先把昨天爐子裏燒盡的煤渣用爐鉤子爐鏟子掏到撮子裏,到出去,然後再把茅草和絆子放到爐膛裏,我以為這樣點著就可以了。誰知道就在應該什麽時間放煤,放多少煤,放濕煤還是放幹煤這一環節出了問題。頭一次還未等絆子著起來我就放了大量的煤麵,絆子被壓死了,冒了一屋煙,嗆得我直摸眼淚。第二次等絆子著過勁了,我才放的煤,又冒了一屋煙,嗆得我要死。我不得不把教室的門打開,把煙放出去。這時我又凍得要死,手都不聽使喚了。等煙放完了,我上前一瞅,爐膛裏黑糊糊的一片,一點火星也沒有。我不得不把爐膛裏的煤和剩餘的絆子再掏出來,從新點。就這樣我一連點了三次,也沒把爐子生好,而且我弄得滿臉滿手滿身都是煤灰,我又一個白麵書生頓時變成了不用化裝的小灶王爺。這時我才突然想起老師點爐子時的形象了,也突然明白了當時老師為什麽那麽狼狽了。

    爐子著不好,教室燒不暖,無法上課,這可怎麽辦啊!當時我氣的直罵自己,真他媽的沒用!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時,軼夫老師出現在了我的身後,對我說,別著急,我來教你。

    老師不慌不忙,打開爐蓋看了看,對我說,你的煤放早了,要是有點煤塊就好了,沒有煤塊,把煤麵和上水,等柈子著起來時,再填進去,就會著起來的。老師一邊說,一邊示範。他把爐膛清理幹淨後,把柈子和茅草放好,然後用火柴點著了,等柈子劈劈啪啪地著起來的時候,他把和好煤麵填了一爐子,爐子隻倒了一會小煙,開門頂了一陣子,爐膛裏的火就猛烈的著起來,教室很快就暖合起來了。可這時老師的手和臉也就不像先前那麽幹淨了,我又想起了老師生完爐子,著急上課,滿臉黑道道站在講台上那慘不忍睹,大家起哄他時的形象與情景。我的眼裏頓時又充滿了淚水。那是整整一個最嚴寒的冬季啊!可我們的教室真是溫暖如春啊!

    我不會生爐子,別的同學也一定有不會生爐子的。他們也一定都是老師教的吧?

    從那以後,老師這兩個字在我的心目中又有了新的內容與解釋,對這個稱唿在我心目中並不曾有什麽重要位置的職業也有了不同的份量。我猜想曾和我說過她的理想就是當一名人民教師的新茹可能也是在這年的冬天產生的吧?要不她怎麽會突然和我說起這個來呢?後來我注意觀察,才發現新茹不但嘴上這麽說,在實際生活中的許多言行也都能看到軼夫老師的影子,我曾親切地稱唿她為小軼夫老師。每當我這樣叫她的時候,她從來未反駁過我,好像還很自豪的樣子,我才知道她和我說的是真的。後來發生的故事也證實了她和我說的話是真的。

    我也曾對新茹同學暗暗產生過一種莫名其妙的想法。可由於我發現發生在新茹同學身上的故事太多太多,我就把我莫名其妙的想法一直藏在心裏。後來我才知道,除了張金生那麽露骨之外,其餘的同學和我的想法做法也都差不多。說真的,後來我真的有點後悔。我猜有的男同學也會像我一樣後悔。

    我們讀中學那幾年,正是我們國家遭受三年自然災害,經濟最困難,物資最饋乏的那幾年。糧食吃定量,棉花,布以及所有的副食品,特別是肉蛋,糖,豆腐,全都憑票供應。本來要像現在副食供應這麽充足,就是當時供應的糧食的標準也是夠吃的。正因為肚子裏一點油水也沒有,全憑那點糧食,尤其是我們正處在長知識長身體的中學生,每月二十八斤半的糧食,就顯得太緊張了。我們當時的那個飯量,二兩一個的大餅子,至少一頓能吃三個,一年也吃不上幾頓的饅頭五個也能吃得下。按標準計算,光吃大餅子,一天也得一斤八兩玉米麵,若是吃白麵,一天用不了三斤,也得二斤多,比起每天供應的降降九兩多的標準要缺多少?是不是要差一半。收入高,農村有親屬,或和生產隊有點關係的人家的狀況可能還好一些。我家孩子多,隻靠父親低的可憐的不到五十元的工資來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是無論如何也擠不出閑錢再到黑市賣高價糧食的。家庭走訪中,軼夫老師知道了這一情況。

    中午,家離學校比較遠的都帶飯。冬天飯盒就放在爐蓋上。盡管飯盒裏帶的是酸菜大餅子,明天仍是酸菜大餅子,可剛剛下了第三節課就餓了的胃,還是將我們不由自主地往爐蓋上瞅,盼望早點下課,吃上那幾乎千篇一律的飯菜。除張金生等個別同學的生活比我好以外,大多數同學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母親對粗茶淡飯頗有研究,經她手做出的飯菜的味道就是與眾不同。吃飯時,為了調調胃口,同學之間有時也相互交換飯菜吃。吃過我帶的飯菜的同學,沒有說不好吃的,都願意和我串著吃。和我竄吃最多的同學是新茹。他和我竄,和別的同學不同,總是她給我的比我給她的多。開始我並沒有認識到她是有意幫我,時間長了,我見她總是這麽做,我就過意不去了,再吃中午飯時,我就有意識地躲開她。他卻不然,想法接近我,和我說我帶的飯菜好吃,她願吃。我不讓她多給我時,她就說她吃得少,扔了也白瞎了。她這麽說,我感動的就不知說什麽好了。

    軼夫老師雖然是教數學的老師,可她的俄語,文學都很好。我再去他的宿舍時,看到他的書架上有許多世界名著,我開始不敢張口借,他見我愛不釋手,就和我說,願意看就拿去看吧。這些書籍對你的未來發展都是有好處的。聽他這麽說,我可高興極了。見到這些書,我真的如饑餓的人撲到了麵包。為了取得老師的信任,開始我是借一本,讀完了再借另一本。這樣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它可以促進我看更多的書,獲得更多的知識。軼夫老師的這些書裏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形象最大的幾本書有(俄)伊薩柯夫斯基著的詩集《和平頌》,(印)泰戈爾著的《園丁集》《飛鳥集》《遊思集》(法)小仲馬的小說《茶花女》等,由於受這些書的影響,我不但開始瘋狂地讀詩,也開始瘋狂地寫詩,從那時起就開始夢想當詩人,作家。這些夢想可以說我都是從軼夫老師那裏得來的,我非常感謝他。

    在我從軼夫老師那裏得到這些精神食糧的同時,我還意外地發現,這些書裏偶爾有當時如珍寶一樣珍貴的“糧票”。我不敢大意,在還書時特意和老師說,這本書裏有糧票,並打開具體的頁數給老師看。這是老師才慈祥地笑起來對我說,不是落在書裏的,是特意給你的。

    老師糧票的供應比學生多不了多少,愛參加體育活動的老師也不可能有多餘的糧食,一定是他勒緊褲帶結餘下來的。

    老師,你借我這麽多書看,得到這麽多精神食糧我已經不知如何感謝你了,怎麽能要你的糧票呢!

    不要說這些,你願讀書,我就特別高興。那點糧票,算不了什麽,老師讓你拿著你就拿著。

    這時,我真的不知說什麽好,眼淚還來幫倒忙。

    後來我知道,受過老師這樣幫助的同學不止我自己。

    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這時,我仿佛在和老師一起背誦語言大師泰戈爾的詩句。這樣的詩句真的把原本貧瘠的校園變得如此絢爛於靜美。我也常常站在校園的外麵,望著老師那深夜的燈光想這銘刻在心的詩句。

    新茹也和我說過這樣的詩句,我不敢說英雄所見略同,我猜她也在老師那裏讀過泰戈爾,伊薩克夫斯基,小仲馬,我豁然想到,她也讀懂的不止那些僅存書頁上的詩句,而是比詩還讓人難忘的詩句。所以她才說將來她也要做一名老師一樣的園丁。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史無前列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終於在國內全麵爆發了。

    這時我和韓新茹、崔忠國、褚天舒、孟雅芝、王紅雲等同學已經上了高中。正好軼夫老師還當我們的班主任。大爬犁等沒考上高中的同學,除了幾個去念中專或技工的外,其餘的陸續在社會上也都找到了不同的工作。張金生是進了一家上千人的工廠,先是搞後勤,後是做采買。

    文革高潮時期,崔忠國由班裏的紅衛兵頭已撓到了學校主流派的造反派的司令,孟雅芝成了他的得力幹將。我和褚天舒因為和崔忠國的觀點不同,都跑到他的對立派去了。王紅雲、韓新茹由於父親的關係,都受到了極大的牽連,沒人敢要她們,她們參加不了紅衛兵,便成了地地道道的逍遙派。不久老校長張敬儒也以反動學術權威被打倒了。新茹的親父親是那麽個情況,幹爸爸又是這麽個情況,她在當時的思想壓力有多大是可想而知的。

    不久,在深挖“三特一叛”(即指:國民黨、日本、蘇聯特務和大革命時期的叛徒)時,在崔忠國的唆使下,有人首先向張軼夫老師發難,說他頭偷敵台(當時指的是莫斯科之聲和美國之音),散布反動言論,是地地道道的蘇修特務。大字報貼出不久,不由分說,便把軼夫老師打倒了,關進了黑幫室。這時聽說軼夫老師被打成了蘇修特務,內外交困,思想壓力極大的新茹同學,不顧一切地,找到崔忠國,同他理論。新茹說,別人不了解張老師,你崔忠國還不了解張老師?這時,崔忠國卻一反常態地對新茹說,新茹同學,現在可今非昔比了。我們過去階級覺悟低,受了他的蒙蔽,如今可在不能受他的蒙蔽了!我們受了他什麽蒙蔽?我說崔忠國你這是忘恩負義。韓新茹不服,瞪著眼睛,指著崔忠國的鼻子說。崔忠國並未動怒,還是耐著性子對韓新茹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過去我愛他,尊敬他,因為他是咱們的老師。今天我恨他,因為他已經成了蘇修特務。我說新茹同學,你的家庭出身本來就有問題,你在階級界限不清,和一個蘇修特務攪在一起,危險啊!你可要為你自己著想啊!

    韓新茹在崔忠國那裏碰了壁,她還不死心,又去找褚天舒,讓她想辦法救軼夫老師。褚天舒很是同情軼夫老師,他也不相信他是特務,可他說出的話,讓新茹也很是失望。

    我相信張老師不會是蘇修特務,可他偷聽敵台的事,我看是真的。在初中時我就親耳聽到過他用半導體聽美國之音,莫斯科之聲。

    他是想了解了解國際形勢,看中蘇的關係能不能緩和,他能不能和他的愛人見麵。他根本就不懷什麽政治目的。

    我也相信你說的,他可能不是出於政治目的,可這畢竟是國家所不允許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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