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一早來到考場,那裏已經站了很多人。大概是大家晚上都不能像平常一樣入睡,倒是覺得早些來麵對這個即將鑒定十幾年寒窗苦讀的成績的地方,心裏還可以踏實些。

    我走到雲嘉身旁,她是唯一的一個沒有手捧著背誦手冊發神經的人,也是我高中三年來唯一的朋友。

    “嗨!你怎麽也來得這麽早啊?”看見了吧,她事事都要比我為先。在什麽樣的氣氛中都能把自己最堅強的一麵露出來。

    雲嘉有很純粹的性格,從她清澈的眼神裏,你就能將她的心思看個透徹明白。她很少掩飾自己,但也不輕易發表觀點。

    她很安靜,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正在教室的窗邊練習鋼筆字。

    一般情況下,周末的早上大家都要補足上一周的睡眠,儲備下一周的睡眠,這樣就為我這個喜歡安靜早晨的人提供了有利條件。

    我和雲嘉不是同班同學,她學的是理工科。而我的性格沒有她那麽純粹,或者說,我沒有她那麽專注。寫完日記,我打算到操場上去吹吹風,經過雲嘉所在的班級,下意識地朝裏麵打望了一眼。

    如果我不認識雲嘉,那將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也許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再找到比她更適合我的朋友。

    她很安靜地坐在那裏,烏黑茂密的頭發從肩膀處垂到腰際,她良久不抬頭,長長的純粉色飄帶隨著由窗而入的風一起躍動。紮在頭頂的蝴蝶結如若真實。如果換作別的女孩子這樣裝扮自己,我一定會感覺她很臭屁,裝淑女。但是雲嘉文雅的氣質,讓我感覺她就像山野中的一束野百合,迎著風對你輕輕搖一搖,便可如癡如醉。

    更讓我欣賞的是她的溫柔。她的坐姿不是非常端正,因為她盡量讓自己身體的重量不完全集中在手臂上,仿佛擔心壓疼了桌子似的。我真懷疑她這樣能否練好鋼筆字。難怪三年來一直在練卻不見字體雋秀。

    每談及此,她總會抵賴說,"哎呀,釣者在釣不在魚。我講究的是意境!大俗人,你懂嗎?再說了,女孩子字跡清秀即可,沒必要那麽氣勢磅礴的。"

    我走進教室的時候她沒有抬頭看我。她完全享受自己的世界和不想幹涉別人的樣子,讓我想到顥冉。人們常說你是什麽樣的人就會遇見什麽樣的人,物物相吸是有自然法則可循的。

    “嗨!我說,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好嗎?今天的天氣蠻清爽的。”我納悶自己怎麽搞得跟約她做我女朋友一樣。

    她抬起頭,推了推最普通不過的玻璃鏡片,不假思索就答應了一句,“好啊!”

    剛發芽不久的楊樹還未至夏季時的乏味,抽芽的嫩綠惹人憐愛。食堂旁邊的小花園裏種滿了蝴蝶蘭和金盞菊,還有幾處盆栽的君子蘭。

    雲嘉衝我笑了笑,"我們騎單車到草場上尋找一下速度的感覺吧!"她的眼睛本來就不大,笑的時候就眯成了一條線,隻看見黑乎乎的一小排睫毛,上嘴唇露出一顆尖尖的牙齒,像一個不染世事的小孩子。

    我同雲嘉在一起和那天風吹拂麵龐的感覺是一樣的。舒爽輕鬆,沁人心脾。如果說那天的風是邀我感謝自然的,那麽雲嘉來到我的世界就是邀我感謝命運的。

    雲嘉瘋狂地瞪著單車在草場上一圈又一圈飆馳,我喊她慢點,她全當沒聽見。她的行為我是理解的,我常常在看書看到快要窒息的時候繞著草場沒命地跑,為的是當風在耳邊唿嘯時能聽見自己的心跳,繼而真實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存在。一如享受安靜時感受到的靈魂的存在。

    單車的車輪與地麵發生了強烈摩擦後翻倒,雲嘉從上麵摔下來,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我一下了慌了,後悔自己不該答應她去找什麽"速度的感覺",簡直就是胡鬧。

    我扔下單車跑到雲嘉身邊,因為怕她傷到骨頭,我沒有碰她。我在她耳邊唿喚她的名字,她迅速地張開眼睛,衝我吐了吐舌頭,我沒事。

    “你經常這樣嗎?跟女子特警隊似的。聯係摸爬滾打啊?”我們推著單車朝教學樓走去。

    “哎呀,我不是說了嗎?我是想尋找速度的感覺。學理工科的,不實踐怎麽可以?人家不是說嘛,要理論聯係實際!”她一瘸一拐地搖擺著步子,臉上完全沒有和疼痛有關的表情。

    我們很少見麵,我們都是極其需要自我空間的人。但是隻要我們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

    很多人說她是個瘋子。有時會因為解決一道數學題而忘記迴家,等到管理員來鎖門才把她攆走。開始還有人提醒她,後來發現她隻會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看看人家,而後又埋下頭去,就再也不理她了。我想越是表麵上嫻靜的人,越是內心經曆過驚濤駭浪的。有段日子不經意看了衛慧的《上海寶貝》,男主人公"天天"喜歡說這樣的話,所謂瘋子,其實是超越的才能不被理解。

    “雲嘉,你有沒有看過那樣的書,我是問你,看沒看過衛慧的《上海寶貝》?”問完這話,我不禁為自己感到好笑,像她這種文質的女生,除了會研究公式,會拿自己做試驗,還能想到什麽呢?

    “衛慧?是不是我們兄弟學校上次派來的那個物理尖子啊?他寫書了呀?什麽內容?是不是關於他對物理發展前景的感想?說真的,那次他來我們學校演講我沒去真是可惜,他是塊好材料,上清華應該沒問題--對了,你知道他上了清華沒有?他寫了《上海寶貝》的嗎?那他是去複旦的吧?嗬嗬,這樣的人,去了名校就自稱寶貝啦?真是一點也不謙虛哦!”我就知道這個書呆子一定會打擊到我的積極性。

    “好啦。我們兄弟學校上次來演講的那個人叫未輝好不好?真是的,崇拜了人家半天,他上清華的消息鬧得滿城風雨的你都不知道,還裝什麽呀?我說的是衛慧,衛慧!明白嗎?”我用拇指和食指彈了一下她的額頭,“虧你長了這麽大的一個腦門。”

    “真是的,我不是聽錯了嘛!哦。衛慧啊,沒錯啊?是複旦的。上海寶貝的意思就是把自己稱作寶貝的人其實是最孤獨最脆弱的人,他們人生的結局不是抑鬱而狂就是自殺,即使作為人之常情的最美妙的性愛,也不能拯救他們早已死亡的靈魂。失去心靈契合的肉體交流反而讓他們感到更加虛空。她還有本書,名為……什麽來著?對,《水中的處女》。我看了都飄飄然了!”說罷又推了推她的有裂痕的玻璃鏡片。

    我被她說得也飄飄然了。真是個有把人搞暈的天賦的壞家夥。就是這樣的一個看似駑鈍的女孩,卻能夠在全國奧林匹克生物競賽中一舉奪魁。

    從那以後,我知道雲嘉是和我有著相通性情的女孩,我不再懷疑她的情商,一如我從來都不懷疑她的智商般篤信。

    其實我一直把雲嘉當成我的另一本日記,除了顥冉,我很難脫離姑姑曾灌輸給我的思維模式,讓自己完整地對待另外一個人。

    也許雲嘉是了解我的心思的,隻是她從來不說。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在我們看來是需要過程的,倉促的坦白隻能適得其反。如果我們的友誼真的是一壇美酒,就讓它慢慢地經過歲月的陳釀吧。

    我告訴雲嘉我是一定要離開的,是徹頭徹尾的那種。

    雲嘉指著她中間裂了一道的玻璃鏡片說,"哎!自從它不能恢複原樣,我的視力就每況愈下啊!"

    “那為什麽不換新的呢?”我不解地問。

    “你不懂。這個世界有種人就是喜歡抱殘守缺,以為自己是可以升值的古董,寧可讓自己的優點隨缺點一齊沉沒。我就屬於那一類型,本來我的優點很多的,因為有了致命的缺點,那優點就隻有我自己才見得到了。人生一大憾事啊!”說著她推了推眼鏡,裝出一副很感慨的樣子。

    我被她弄得無奈了。像她這樣的性格,怎麽可能被擊垮?什麽樣的難題對她來說都不過是人生道路上隨處可見的風景,她的目標那樣堅定不可摧毀,她一直奔跑在去往人生巔峰的路上,至於路邊的風景是好是壞,她可以完全不去重視。

    很少有女生做到她這樣,要是拿艾依斯與她相比,哪個更強呢?

    想到這一點,我不由得冒了一股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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