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改變命運的日子隻剩下三天。因為熬夜,第二天我起得較晚。我合並了早飯和午飯,收拾完畢就下樓把我的粉色挎包放進車筐,那裏是我整理好的一年來所有的精華複習題。這時,我聽見媽媽的聲音,不知道她什麽時候站在我身後的,可能是她在我下來之前就一直在樓下的。

    別去了,今天我燒的全是你愛吃的菜,讓自己放鬆一下吧。

    我定定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許久無言。

    她老了。背開始有點彎。時間有它強大的刪除功能,那些我們不能給對方帶去快樂的日子,我隻能選擇忘記。與此同時,也就幾乎沒有了關於她年輕的記憶。我和媽媽之間一直有條深深的溝,就好像黃河衝擊下的溝壑,相對並非遙遙,可要想走到一起卻尚需時日。

    我點點頭隨她進了家。

    我的腦子裏全是需要熟記於心的內容和枯燥的公式,無暇享用她做的菜,盡管我知道做出這些需得花費一番心思和工夫。

    “你怎麽了?不想吃是嗎?這可是你平時最喜歡的。”看到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挑揀著菜,媽媽顯然失去了耐心。

    媽媽,我想去學校,就是現在。

    “你這是什麽態度?你的意思是我影響你複習了是嗎?平時催你看書做題你也沒學出個什麽樣子,現在別人家的孩子都在吵著讓家長給他們補充營養,你倒好,跟我擺起架子來了!今天就是要吃,不吃完不能走。不然你就別認我是你媽。”媽媽的聲音漸漸帶出哭腔。

    依據經驗,我吃不吃,她都是要嘮叨個沒完的。因為我得罪了她。她欲將發泄情緒上的不滿是不分場合不講理由的。

    我什麽也沒說,拎起挎包出了門。

    身後是媽媽高分貝的叫罵。我麵無表情地騎著單車衝出議論紛紛的人群。

    就這樣,雖然媽媽做的確實是我最喜歡的菜,我們也沒能用快樂拯救不快樂。

    闃無一人的校園裏。我隻聽得見自己的鞋子踩蹋在教學樓的階梯上。一切都是空蕩蕩的。包括心情。除了記憶。

    我瘋狂地吞下所有沒記住的內容,等腦子被撐脹了才發現肚子很餓。不管怎麽樣,我都得先迴家去供奉五髒廟。

    黃昏的微風帶來一點濕潤的氣息。我推著單車享受這份清爽的靜謐。到了校門口,正準備蹬車走人,看見一中年婦女衝我招手。

    走近一看,是姑姑。我現在的爸爸的妹妹。

    姑姑和媽媽的年紀相仿,卻因始終在商場裏摸爬滾打而比媽媽顯得精神好多。

    看到我,她似乎很高興。在此之前,我們有兩年沒見麵了。聽說她隨丈夫去了景洪,搞些雲南特產和熱帶水果在全國各地銷售,錢掙了不少,也有些外快。

    提起姑姑,我倒是很開心。我從小就喜歡她,她性情豪爽而且從不輕易妥協,沒有人敢欺負她,就是男人見了她,也陡生幾分敬意。我經常跑到她家裏去,跟她探討一些做人的技巧,她說得頭頭是道,我每次都聽得非常起勁。

    姑姑喜歡買花裙子裝扮我。如果我想吃冰淇淋,她抽不出時間陪我,就會給我錢讓我自己去。

    她會問我,姑姑比你的媽媽好是嗎?

    我很天真地點著頭,那當然,媽媽總是那麽兇而且特別小氣,我一點也不喜歡她。

    每每姑姑聽完我說的話就會大聲笑起來。

    姑姑因為經商培養出結識各種人物的能力,也為自己的人際關係鋪出了一條又一條黃金道路。

    表哥可謂深得姑姑真傳,自從大學畢業進入政府機關工作後,一路上,如魚得水,左右逢源。很快,他就上升到了讓人敬畏的位置。

    坦白地講,我之所以那麽喜歡姑姑,願意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她能帶給我父母給不了的虛榮和優越感。

    你想要一件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必須付出比預計的要多得多的代價。

    有時姑姑會帶我到表哥的辦公室去。我和她一起坐上政府官員專用的上海大眾。她總是帶著悻悻的情緒,這車坐得真不夠檔次。

    政府樓巍然屹立在小城最秀美的風景畫裏。成吉思汗的雕像立在距離政府樓不遠的草坪中,他微笑著看人們紛紛前來敬拜他,聽人們讚評他偉大的功績。音箱安放在天然的巨石裏,草原歌曲整個白天都在不間斷地播放。

    每逢夏季,草長鷹飛。政府樓前的噴泉就是此處最閃亮的看點。噴泉的水柱隨著石頭音箱中嘹亮而又雄曠浩遠的歌聲有節奏地起落和變換。政府樓深藍色的玻璃窗大塊大塊地吸收著陽光的狂熱和熾烈。

    電梯帶著我們上升到第八層時停下來,我隨姑姑邁步在寬敞的長廊,即使衣著樸素,也會陡增幾分酷意。

    在一處大玻璃前,我們停下來。我看見有三個人在和表哥做著同一件事,看電腦。想來過去看表哥和同事們都是手捧報紙的,現在的確是進步了。姑姑走到玻璃門的入口處,門自動分開。

    表哥目不斜移地注視著電腦屏幕,隻是簡單地說了聲,來了,坐。

    另外三個人趕忙為我們沏茶倒水,好不殷勤。

    “我上次讓你幫我問的事情,怎麽樣了?”姑姑說話向來開門見山。表哥點下保存鍵,又重新打開文件點擊打印,一張人事變動方麵的表格帶著濃濃的油墨味道從打印機嘴裏吐出。

    “你不要總是催我,我辦事向來是有分寸的。不如你先迴去,我領菁菁四處玩一玩,”表哥說著向對麵的人招了一下手,“送我媽媽迴去。”

    “也好。你盡快弄好了通知我。我現在主要是想早作安排。”姑姑話罷起身走人,另外三人急忙站起來笑臉相送。

    “姑姑讓你辦什麽事呢?她很著急的。你快點幫她嘛!”我跟在表哥的後麵走出那長廊。一路上,每個人都有點誇張地衝我笑,我頓時有了受寵若驚的感覺。

    “大人的事情你不明白的。小傻瓜,你以後應該多跟哥哥學習才是,你以為沒有哥哥,你姑姑真有那麽能幹啊?”

    我點頭。似是而非地表示同意。

    姑姑的再次出現讓我有些意外中的驚喜。我想她一定是知道我高考需要人鼓勵所以特意前來為我加油的。

    肚子餓了吧?走,姑姑帶你去吃點好的!

    姑姑真好。謝謝姑姑。我撒起嬌來。也許隻有在姑姑麵前,我才有孩子的感覺。我摟著姑姑的胳膊,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

    和姑姑在一起,去哪裏吃什麽都變得不重要,我隻知道自己是開心的,滿足的。因為有一個成熟的長輩讓我可以無所顧慮,這對我來說比什麽都珍貴。

    我們在一家普通的餐館坐下來,姑姑把菜單遞給我,我簡單地點了幾個菜。然後一臉甜蜜地衝著她傻樂。

    菜上齊了。我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怎麽餓成這樣?在家裏不吃飯的嗎?高考就要來了,怎麽能不注意營養呢?”姑姑一連串的詢問讓我的眼淚直在眼珠裏麵打轉。

    “我和媽媽鬧脾氣了。您要是不來看我,我還真的擔心迴家了也沒東西吃呢!媽媽真是的,這麽重要的時候還和我過不去。”事後想起來,我當時說出這樣的話真是幼稚並且愚蠢到了極點。

    姑姑向四周審視了一番,低下頭盡可能貼近我,說,“她不是你的媽媽當然對你不好。”

    她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之前,我對自己的秘密已經沒什麽特別的印象了,所以雖然現在她似乎很緊張,我卻頗為坦然。為了不傷害她的積極性,我就故作什麽也不知道的吃驚狀。

    “是這樣。姑姑從手提帶裏拿出一遝用牛皮紙封好的資料,從外表看來,應該是被收藏了至少十幾年的。你媽媽現在還活著,可她偏偏就是不想要你,當初她央求我,要我收留你,但是我……你知道的,姑姑也是要一個人闖蕩,很不容易,沒有精力啊。”

    “這些都不要緊,我誰也沒有怪過,我覺得現在的生活挺好。就是真的有個好父母,每個人也都是要學會自立的。”姑姑的話讓我覺得有點可笑。她突然告訴我這些做什麽?

    姑姑顯然是不理解我對待事情嚴肅性的表現出的不以為然,為此她開始大肆渲染我出生時的悲慘氣氛,以便讓我相信自己做嬰兒時的地位,應該等同於左拉在寫《萌芽》時,他筆下描繪的煤炭工人。

    你當時被你那個神經質的媽媽搞得很可憐。她不給你喂奶,隻是灌一些米湯。你哭的聲音讓誰聽了都要揪心的,可她什麽反應也沒有。還有啊,她把你放到我家,當作一件東西一樣硬把你塞給我,險些把你掉在地上……

    “姑姑,請停一停。”我想她這樣毫無必要地講下去,不僅會讓周圍有可能聽到我們談話的人笑話,更重要的是,把我的時間都浪費在了這件沒有價值的事情上。

    “你……不想知道真相嗎?”我突然要她停止使她多少有點尷尬,畢竟她是個做姑姑的,處於長輩的身份。

    “不想。”我呷了口服務員剛端上來的菊花茶,為食物帶給我的舒適而心滿意足。

    “可是……有些事,換作是別人,一定很想知道的。再說,你現在不想知道,是因為你不了解內幕。你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才會這麽漠不關心。”姑姑很快轉換了說話的內容,或許她考慮到了這一點,我是個很難被勾起好奇心的人。

    她越說我越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明白為什麽非要什麽都知道。

    “姑姑,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麽,我不在乎。我隻希望現在的生活能夠平靜一些,而且我覺得我有能力為自己想要的生活去奮鬥。您現在擁有的不都是靠您自己一點一滴打拚出來的嗎?如果您能做到,我想我也能。”

    “你?”姑姑不無嘲諷地說,“你和我可不一樣。”

    “沒關係。關鍵是我想要的生活和您也完全不同,”我背好挎包,“姑姑,我們有話改天再說,現在我要迴家了,再晚迴去媽媽要發脾氣的。”

    “等等。不管怎麽樣,我都該把東西交給你。”姑姑用和她描述的媽媽當初把我塞給她一樣的方式把那個牛皮紙袋塞給了我。

    “這到底是什麽?”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她帶著怒腔迴答道,給人的感覺就是我不領情傷害了她的好意。

    既然不容拒絕,我隻好收下。

    “記住,別讓你爸媽看見,否則出了事姑姑也幫不了你。”說完她攔下一輛出租車,沒有道別就走了。那個牛皮紙袋遠大於我的挎包,帶迴家的話媽媽一定是要問起的,我實在懶得解釋。我出來的時候對媽媽的態度本來就強硬,她一準準備好了話等我迴去數落我呢。如果再加上這一樁,豈不是天下大亂了?於是我返迴學校,想隨便地看看然後就撕碎扔掉了事。

    說心裏話,我雖然痛恨那個所謂的家,但從來沒想過要離開媽媽。盡管媽媽一直對我很兇,但是我能感受到她在努力想多對我好一點。我很看重一個人帶給我的真實的感覺。

    她從心理上接受我總需要一個過程,一如我接受她。

    我打開那個袋子,抽出裏麵厚厚的布滿灰塵的紙,紙張有些褶皺而且泛黃,不過看得出來都是很正規的文件用紙。

    有幾頁是裝訂在一起的,頁腳蓋有地方人民法院的印章。很明顯,這是法律材料。而我手中正拿著的就是姑姑狀告媽媽時的起訴書。

    內容和姑姑剛給我講的大同小異,不過是更詳細些。

    後麵有媽媽用來上訴收集並呈上的證據和要求,大概意思是我沒有被姑姑很好地照料,而是轉交給了其他人,姑姑應該為此給以媽媽物質和精神上的補償。

    這麽厚的一遝紙說明官司來來去去打了不止一兩場那麽簡單。我看了看窗外,早已是繁星點點。我拿出佘路走時留給我的打火機,把那些紙散開來放在挖在樓道拐角處牆壁裏的垃圾洞邊緣,然後,點燃它們。

    沒想到佘路把打火機交給我時的鄭重是有預兆的。

    火苗在我的視線裏跳竄,我想燃燒就一定是意味著毀滅的,我將姑姑的"好意"點燃的那一刻,真正感受到了自己毀滅掉與舊事的糾纏時的堅決。

    火勢甚旺,我的眼淚不自知地流淌到了嘴邊,不同於我在顥冉房間裏嚐到的味道。那夜的淚滴不是我的。

    我的心突然一陣劇痛。我感覺自己的周圍全部都是上漾的海水,慢慢地,它開始變得洶湧,我在無處可逃的絕望中一點點沉溺,窒息,死亡。

    我禁不住問自己,“如果我現在身處大海邊,那麽沉溺和窒息會不會就是真實的?”

    "誰在那裏點火?"我的身後傳來在學校值班的管理員的喊聲。

    我情急之下,慌忙將尚未燃盡的紙張全推進了垃圾洞。然後轉過身笑著對那人說,"嗬嗬,沒什麽的。"

    "沒什麽?牆壁都被你熏黑了還說沒什麽?你哪個班的?"那人質問的口氣和我媽媽上次教訓我時的頗為雷同。

    "我……我是高三畢業班的。"反正也是死,不如直接告訴她好了。

    "哎!你說你缺德不缺德啊?畢業了就半夜來偷偷摸摸地搞破壞?還到了放火的地步。就是學校再虧待你,你也要有基本的道德啊!”那人說得有些感慨萬千了。

    "我沒有。我隻是……"我支支吾吾不知該怎麽解釋。

    “真的著火了你也一樣倒黴的。在這裏學習了三年不容易,真的。別在這個節骨眼上把自己的名聲給破壞了呀!"他一改平日的粗橫變得語重心長起來。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顥冉自己設計製作了一個彈性好射程遠的彈弓,非要拉著我和他一起去打鳥。我們跑到與廣場方向相反的會場山後,那裏有一片樹叢,還有大麵積的荒草地。

    顥冉選好位置後,對我說,你站在這裏別動,看我的。

    他瞄準空中一隻極其不幸地選擇了這個時間降落枝頭的小麻雀,放一枚小石子在向後拉緊的橡膠皮帶上,同兩根分開的小鐵棍定位,再鬆開拉橡膠皮帶的手,小石子順勢飛了出去。

    啪!小麻雀應聲落地。

    我和顥冉抓起小麻雀,像犯了重大錯誤逃命般飛跑了好遠,然後躲到一個幾乎是了無人煙的地方。那裏有一處地下監獄,現在想來,據說是抗日戰爭時日本人關押他們所謂的發瘋了的中國百姓的地方,從入口處向下望去,還能看見幾個日本字。

    我們灰溜溜地到了山坡下麵,以為一定不會有人來幹涉我們的自由了。顥冉拿出一盒火柴,在靠近地下監獄--姑且先把那個深井稱為地下監獄--的一小塊空無雜草的地方點起個火堆,現在你知道了,他是要把麻雀燒烤了來吃。

    直到我們把那地下監獄凸出地麵的部分熏黑了還不見麻雀的皮肉變脆。顥冉撕扯下麻雀胸脯的一塊肉硬是塞到了我的嘴裏,我吃著沾有鮮血的小鳥,不光嘴上不是滋味,就是心裏也難受得很。

    "不行。還沒熟呢!再烤一會兒。"他自己也嚐了一塊。

    我聞到了比烤麻雀的煙濃得多的嗆人氣味,迴頭一看,我們的身後竟然冒起了煙,我趕緊推了推顥冉,顥冉丟下仍沒有熟的麻雀,拉起我的手就喊,"快跑!"

    其實我們當時大可不必那麽緊張的,因為我們身後的煙是環衛工人收攬了小城垃圾後,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燒毀時冒出來的。

    “阿姨,我真的不是想放火,對不起啊!"說完我趕緊溜了。

    迴到家媽媽還在等我吃飯,中午做好的菜,她一口也沒動。我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等她臭罵我。

    “餓了吧?"媽媽關切地問我,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和她說,因為我不可能再拿出一個胃來。我隻好硬著頭皮坐在餐桌旁,強迫自己把菜送到嘴裏。

    “你真的就那麽不喜歡我做的菜嗎?還是身體不舒服?"媽媽轉變過大的態度讓我更加不知所措。我擔心這又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害怕媽媽的敏感會讓她覺察到我見過姑姑送給我的東西後表現出的異樣。

    不管我可以多麽不在乎,這畢竟不是小事。

    “等你考試結束,我們好好地談一談。你不想吃就別吃了。我削好了一個大蘋果在你的書桌上放著呢!晚上早點睡覺。"媽媽說完迴她的房間去了。

    我把桌子上的菜都收拾下去也迴了房間。

    傍晚發生的事情讓我輾轉反側怎麽也睡不著。我不明白媽媽和姑姑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的過結,還有,姑姑為什麽非要在這個時候讓我了解所有的真相。

    我的腦子有些昏沉沉,心想如果現在顥冉在該有多好!也不知道他在廈門過得怎麽樣了。

    我就是這樣,即使發生天大的事情也阻止不了我酣然入夢。相反,我越是煩悶就越是想睡覺。而且我有個怪癖,晴朗的夜晚從來不拉窗簾睡覺。

    我渴望我需要讓月亮柔和的光芒從窗子照射進我的房間,撫摸我孤獨憂傷的睡顏。

    夢裏我看見釋眼中的淚水,透明的藍色液體。淚水滴下來,瞬間變成一座座小冰丘。天空劃過一道閃電,泓拔出利劍,刺向釋的心髒……

    我的心跳突然停了一下,我趕緊掙紮著張開眼睛,額頭上全是冷汗,枕巾也濕了一大塊。

    我從夢中驚醒已經接近中午,太陽暖暖的光隨著鳥兒的吵鬧聲一起衝進來。搞得我有點想吐。想到這個世界又在一成不變的虛偽和孤獨中開始了,我突然感到了更深層的疲憊。

    大自然沒有錯,小城也沒有錯。錯的是,在這裏生活的我看見了太多暗藏的汙穢和醜陋。

    難怪顥冉和佘路離開時都是那麽的義無返顧。

    我隻想像他們一樣離開這裏,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不要再看見任何一個帶給我傷害的人。就算逃避也好,自我欺騙也罷。總之我是那麽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力不支。

    這一刻,我是多麽想念顥冉,想念佘路啊!

    我把媽媽做的菜吃了個精光。媽媽終於給了我一個可親的笑。她的笑為我冰冷了一整個晚上的心注入了一絲暖意,那種簡單易得的幸福就好像幻覺一樣。我隻想在這樣的感覺中讓自己平靜地麵對一切未知,危險或者挑戰。

    就像小時候,我看完一本又一本的連環畫,然後陶醉般地抱著我的布娃娃入睡。我夢見下雨天,我和小浣熊一起坐在顥冉搭建的紅色小木屋裏,看雨點打在玻璃窗上再慢慢地滑落。或者,下雪。我就坐在壁爐旁發呆,真的以為是一位叫作"荷爾媽媽"的神仙在天上抖棉絮呢。

    "我去學校。"我吃發完飯就準備下樓。

    "在家裏也是一樣的,最後一天了,不必那麽辛苦的。休息一下也有助於放鬆啊。"媽媽的話再次挑動著的我的淚腺。

    我什麽也沒有說,我什麽也不能再多說。我隻有去學校,讓靜謐拯救我的不安。

    驕陽的灼熱讓我的頭更加暈眩,還沒走出小區的大門,我撲通一聲栽倒在地。

    我的嘴唇像妖冶女子剛卸過了妝,額頭不停地在冒冷汗,我感覺到自己無助的顫抖。恍惚中,我聽見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我扶迴了家,還聽見自己強撐起的聲音,“媽媽,不要送我去醫院,我需要安靜,很需要。求求你。”

    我從巨大的爭吵聲中醒過來,看看周圍,因為知道的確是在屬於自己的空間裏而感到安心。我扶著牆壁慢慢地走去客廳,看見姑姑和媽媽四目正在怒視以對。

    既然不是爸爸和媽媽之間的戰爭,我就大可以不必過分緊張。於是我退迴到自己房間的門口,偷聽著客廳裏的話。

    “你什麽意思?菁菁馬上就要高考了,你怎麽能給她說那些事情?”媽媽不知道怎樣得知了這件事。

    “她不是一向自認為很堅強嗎?多一次磨練是好事啊!再說我也是為了你和我哥哥好啊。上大學很浪費錢的,不如趁著她年輕,長得還說得過去,讓她跟我去做生意,你們不僅用不著為她勞碌,還可以早日享清福呢!”姑姑的嘴臉比我想像的還要猥瑣。

    “我呸!我告訴你,菁菁是我的女兒,我就是累死苦死也要讓她體麵地過下半生。用不著你在這裏貓哭耗子!你聽著,我的菁菁要是有什麽閃失,別看你以前欺負我我都忍了,這迴絕對不會再忍了!"

    “你的女兒?哼!她根本就不想讓你當她的母親你又不是不知道?”姑姑真是太過分了。

    “她在家不開心也是你哥哥害的,你們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我當初真是瞎了眼。你給我聽清楚了,不管菁菁怎麽想的,我都會永遠把她當我的親生女兒看待。我們母女的事,你再怎麽想插手你也是個外人!”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媽媽的口才這麽好啊!

    “你以為你一廂情願就可以當她的媽啦?哼!她分明是不安好心。平時怎麽把日記鎖得緊緊的,現在卻讓你給翻見了?我一看見這個死丫頭就不舒服,和她那個神經質的媽一個樣子。感覺她就像一條毒蛇在我們的家族裏噴著舌頭,說多讓人惱火都不過分。你護著她早晚都是自找苦吃。不如把她交給我……"

    “你給我閉嘴!我家菁菁是故意的?那你怎麽平時把那些破材料藏得嚴嚴實實的,現在都翻出來啦?我們家菁菁平時最聽你的話,她有什麽樣的缺點也都是你教唆的!"

    “我就看不起你不見棺材不掉淚的鬼德性!難怪我哥哥看不上你!"

    “你哥哥有什麽資格看不上我?他連個孩子都不能給我,還有什麽好說的?我的菁菁將來一定有出息,你等著後悔你今天的卑鄙行為吧!"

    “你……”姑姑惱羞成怒想打媽媽。

    媽媽打開家門,站在門口大聲衝姑姑喊道,“你不要以為你有幾個臭錢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告訴你,我吃生日蛋糕的時候你還餓著肚子搶別人的玉米餅呢!你忘記了你們是怎麽巴結我爸爸才把我騙到這個破地方來的嗎?要不要我到小區的喇叭上給你們廣播一下?還不快給我滾!"

    姑姑是靠麵子混飯吃的人,她可不敢向世人承認自己人格的惡劣。她隻能盡快走人。

    媽媽狠勁關上門。喘著粗氣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

    我躡手躡腳地走出房間。湊到媽媽的麵前。平日裏我總是憎惡媽媽受了爸爸的委屈就要衝我大喊大叫,但是今天我希望她衝我喊,大聲地罵我都可以,隻要她能好受一點。

    “媽媽,我……我的日記都是亂寫的,你也知道我……"我實在不知道怎樣才能說一個讓她舒服的完整的句子,

    媽媽在我有記憶以來的時間裏第一次緊緊地抱住了我,“菁菁,是媽媽不好,媽媽不該偷看你的日記。”媽媽貼在我的身體上開始了她的涕泣滂沱。

    我沒掉一滴淚,因為這個時候的我根本不需要眼淚。

    我試探性地拍了拍媽媽的背,確定她是真的信任並接納我以後,才摟住了她的肩膀。

    “媽媽,你一直都在看我的日記,對不對?”我像詢問一和小孩子一樣問她。

    媽媽在我的懷裏點了點頭。哽咽著說,“你太倔強了,讓人猜不透,我想知道你每天到底在想些什麽。”

    我暗自嘲笑自己的無心的精明。我知道日記是不可能收到完全的保護的,所以每次心裏有重要的想法都會先寫到紙上,讀過數遍確定對事情沒有感覺了,再寫到日記上。其實日記無非是我學習用華麗的辭藻裝扮枯燥的生活的一種形式。

    我說過,我總是害怕自己一無所有。

    也就是說,媽媽她即使看了我昨天的日記也隻是知道些皮毛,至於我怎麽想的,她根本無從得知。

    這是姑姑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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