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山行晚上迴到家的時候才知道含妹上醫院去了。他今天下午是應史來彬之邀到木州的女兒河釣魚去了。女兒河是條很寬的河,水流湍急,非得用海竿兒才能釣住魚。裏麵有一種黑魚,梭子狀,呲牙咧嘴很兇惡的樣子。但這種魚特別好吃,肉質著實細嫩;女兒河還是綠化得很好的一條河:緊挨河沿和遠離河沿大堤的四排高高的垂柳非常招人喜歡。坐在這樣的地方垂釣,清風徐來,垂柳遮蔭,自然是一派神仙意境。說起來,這些柳樹,還是賈副書記的功勞。那時他在木州北河鎮當鎮長,女兒河正從鎮界中走過。那時他就想,如果將河兩邊都栽上垂柳,等樹一躥起來,景色該是多麽地美好哇!按說,這事應該是市裏的事。流經一市的主幹河,是該市的母親河,她灌溉了這裏的土地,滋潤了這裏的人民,應該納入市裏的整體規劃。但那時人們的環保意識還比較淡薄,市裏根本就沒把這當迴事。而他卻想到了並著手去做了。他栽樹的方法也很奇特:一分錢也沒花。他發動鎮內的中小學生采集垂柳樹枝,每條不得短於三尺,直徑不得小於五厘米。學生們在校長老師的帶領下,到市域內所有有垂柳的地方去砍垂柳枝條,遇到了許多麻煩。每當這時他都親自去排解,去疏通。他要求學生們砍枝條的時候要砍那些多餘的枝條,不要破壞原樹的整體美。就這樣他們都砍到縣公園裏去了,也被各主管部門接受了。一些沒能砍到枝條的學生,還有托親戚從外地郵來枝條的。就這樣,不到一個月,他就使女兒河兩岸密密麻麻地栽上了垂柳:株距五尺。光栽不護是不行的。這迴他用著“鎮民”了。他讓每家按人頭都承包了樹,每棵樹都以個人的名字命名。人與樹共存亡。柳樹好活又長的快,喜水的垂柳在女兒河的滋潤下,在他任內的五年間就躥起來了。躥起來後他就得到了榮耀和擢升。一開始幹這件事的時候,短不了有人罵;隨著樹的長大,讚揚聲開始飛揚起來。全城的人們都到這來遊玩和釣魚,這裏竟然成了木州的一景!機會終於來了。五年前的那場大洪水檢閱了這些樹,也使賈北的名字在全市全省乃至全國響亮了起來。那時省委書記親臨抗洪現場,他目睹了這些樹在抵禦洪水中的作用。他站在女兒河大堤上的直升飛機旁對各地的負責人說:大家都要像木州北河鎮鎮長賈北那樣有未雨綢繆的防範意識,做好水土保持的工作。不能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屎堵屁股門了才著急。多處決口,木州就沒決口,就是這些柳樹立下了汗馬功勞。省裏這次準備表彰賈北同誌,要給他記功!臨走前他向木州一把手交待:趕快向省、市打兩個報告,一個是賈北同誌的立功報告,一個是任市委副書記的報告。他還對省市新聞單位的幾位負責人說:你們要開辟專欄宣傳賈北同誌的事跡!

    就這樣,抗洪還沒結束,立功和任職的請示就都批下來了……

    ……史來彬這迴約張山行釣魚,是想給他商量一件事。他聽說趙國青在他這有千分之六的股份,就也想入一點。在女兒河的大柳樹下他向他提出了這件事。張山行未加思索就拒絕了,但他也打發的史來彬挺高興的。按說,史來彬對張山行是有恩的,在他最困難的時候保護了他,他應該答應他。但張山行有張山行的考慮。他還是那個思想:自己的買賣要盡量減少別人的插足。但他卻不能那麽說。於是他一邊往起起竿兒(小鈴鐺已經劇烈地響起來了)一邊對史來彬說:

    趙國青那兒我正在找機會給他商量,還了他這千分之六的股份。你們就掙我點穩當錢的了。入股雖可年終分紅,但收益和風險同在。萬一我要不行了呢?不把你們那點錢炸了醬?現在又有幾家摩托行開起來了,競爭越來越激烈,這買賣是越來越不好做了……這樣,我每月再給你添加三千的辛苦費,一個月五千,一年就是六萬塊錢,你看怎麽樣?你千萬不要拒絕,這是你應得的,不必客氣,一客氣就見外了。還有,以後你要遇到了什麽大事,比如買房什麽的,你要不向我張口,我可得給你急,那就不夠哥們意思!

    史來彬也同時釣上來一條大黑魚,他邊把它從鉤上摘邊說:那不行,無功受祿,我不能接受!我們幾個人每人每月兩千我都覺得不帶勁,這不是吃大戶呢嗎?!我所以有這個要求,就是想同你一起擔風險的,這樣拿著你的錢心裏也平衡一些……既然你不同意就算了。你剛才說的我堅決不同意。

    你就別推辭了,這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你與我的關係比趙國青劉吉利蔣玉琢他們都要近,你承認這一點吧?趙國青也不是我主動讓他參加股份的。當時他借給我50萬塊錢,還他的時候,他說什麽也要留下一些做為股份,你說我當時怎麽辦,剛用了人家就拒絕不太好吧。他那股份是這麽入的。

    噢,原來是這麽迴事!史來彬還真不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聽他這麽一說,心裏就釋然了。算了,山行,剛才那事,就算我沒說!你千萬別給我添錢,啊?!

    這個錢我是添定了。否則咱倆就掰!

    掰了我也不要!

    那就由不得你了!我自有辦法。

    兩人收了竿兒,又找了個小飯館小酌了幾杯,就各迴各的家了……

    張山行進家就聽玉春說含妹上醫院的事,就趕緊上含妹的床頭來看她來了。玉春給他說的時候問他,含妹到底怎麽了,怎麽還說開了胡話了呢?老是說黃誌有黃誌有,這個黃誌有是什麽人呢?張山行本不想告訴玉春,但他對她的信任終於讓他還是對她說了:

    她讓黃誌有給“悶得兒蜜”了!

    玉春不知道“悶得兒蜜”是什麽意思。但她是個機靈人,突然的就覺得這不是什麽好話,臉就唰一下紅了。她聯想到含妹去醫院和最近突然胖了的現象,就大概明白是怎麽一迴事了。沒等她再問,張山行就告訴她,黃誌有是廣州人。這下她的心裏突然間就亮若明鏡了。這個含妹,怎麽這麽不慎重呢?上廣州去了這麽幾天就做出了這等事!

    張山行給玉春說完就到含妹的床頭來了。他往她床頭走的時候,內心充滿了矛盾:不知道應該可憐她還是恨她。他對與她那點肉中之肉關係的迴憶,已經沒有一點幸福感可言了。這一方麵,來於他的自責:她是他的表妹;另一方麵,就是男人對曾和自己有關的女人又和別人有了關係的惱怒。在這種情況下犯事的雙方不管誰是主動的,男人一般是不恨男人的,而更多地將罪過加到女人身上。這其實是對女人極大的不公平。在這種心緒下張山行往含妹的床頭走,但同時一種理智和慈愛的力量也迴到了他的心頭:她是他的表妹,他有責任讓她幸福。所以,說到底,他還是真心的想讓黃誌有就範的,在這點上他與妻子的想法是一致的。但是他又拿不準,表妹嫁給黃誌有是否能得到預期的幸福……他懷著這樣混亂的思想走到表妹的身邊,看著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的她呆了好半天才說:

    好點兒了嗎,含妹?

    含妹睜開眼睛見是表哥,一種複雜的難以言狀的委屈的心情緩緩地爆發了出來。她無聲地哭了起來。人言道:無言的哭是最真切最悲痛的表現。她的眼淚一會就將枕頭溻濕了。在這種情景的喧染下,張山行受到了極大的震動,他說話的聲音不由地也有點哽咽起來。他一邊語無倫次地勸著,一邊趕快掏出手帕來給她揩去眼上和臉上的淚。他說:你要想開點。我和你大姐一定要幫你到底的。

    含妹停住了哭問:哥,你怎麽幫呢,他不是給我大姐說他已經結婚了嗎?

    張山行沒辦法迴答她。含妹見他這個樣子,眼淚又流下來了。她難過地將頭轉向了牆壁,又痛苦地哼哼起來。那是胃中一種鈍疼的感覺,極強烈的。她隻是不明白:她從廣州與他分手的時候,他說的是那麽地好,那麽地肯定;迴來後給他打電話,在頭一個月的時光裏,他也是信誓旦旦甜甜蜜蜜的,怎麽突然間說變就變,就這什麽快地天良喪盡了呢?

    他這個轉折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是她苦思冥想也找不到答案。在今天下午的苦思裏,她已經想好了一個主意,她打算這幾天上廣州去找他去,當麵質對個明白!

    正在這時候,樓梯上有響動,原來是蘆妍迴來了。已是半夜12點了,蘆妍仍然腳步輕盈,喜氣洋洋。剛才,她見漢馬唿唿大睡了過去,雖然不滿意,但因含妹的事有了著落,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這件事的解決化解開了她這段時間心裏的一塊大疙瘩:含妹有了著落,丈夫就沒什麽想望了。至少她是這樣想象的。她還有一個祟高的思想:她這個當嫂子的理應為小姑處理好她的終身大事……這事所以辦得漂亮,還多虧了漢馬。由此她對漢馬完事之後倒頭就睡的怨恨就輕得多了。她要趕緊將這個喜訊告訴可憐的含妹。

    她上了樓,就徑直奔了含妹的房間。看見丈夫在那,她笑著說:山蛋兒(這是她對他的昵稱)你出來一下。張山行就出來了。在走廊裏她對他說了事情的結局。張山行心裏不由地產生了一種酸溜溜的感覺,但是他控製住了。他說,咱們馬上告訴她!

    蘆妍說,那是自然。

    倆人就進來了。

    蘆妍說:含妹,黃誌有下禮拜二晚上8點多到木州,讓你到機場去接他。

    含妹仍然哼哼著,不理她。

    真的含妹,我還能騙你嗎?!蘆妍將她使勁翻轉了過來,她又使勁地翻轉了過去,還將腿使勁兒蹬踹了幾下。

    蘆妍再次將她翻轉了過來,使勁抱住她的臉說:

    含妹!黃誌有下禮拜二晚上就來看你了,讓你上機場去接他!這是真的!

    她仍然不睜眼,眼淚卻又從眼縫裏流了下來;流了一會,突然地那眼淚就停止了,並且她的麵色也開始發青,渾身發生了一種奇怪的抖動,連哼哼聲也停止了。

    蘆妍沒有發現她的這種變化,又再三給她說明這件事,但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蘆妍琢磨了一會兒,實在沒辦法,就一家夥又把她翻過來,厲聲問:

    你到底是怎麽了,難道你連我的話也不相信了嗎?!

    含妹失神的大眼盯著她,沒有任何表情。

    張山行勸:算了蘆妍,明天再給她說吧,她今天是迴不過脖來了,已經傻了……

    蘆妍一想也是,就跟著張山行退了出來。

    在走廊裏走了一截,蘆妍突然說不好。她對丈夫說:她這怕是入了這一竅了,如果不早點給她治過來,她再瞎琢磨一宿,迷勢漸重,痰迷心竅,一量入了深機,怕就沒辦法辦了。那時候恐怕後悔也就晚了……

    張山行說:那你說怎麽辦?

    蘆妍說:我好象聽我父親說過,對這種病人,搧她個大耳刮子恐怕就好了!

    沒把握還是不要這樣做,搧壞了她誰負責呀?!張山行憂心忡忡地說。

    可是你要不這樣做,恐怕她就要廢了。即使不瘋,也可能會弄成個半傻不俏的,那你就更沒辦法向你的姑姑交待了!你沒瞧見給她說什麽她都聽不見了嗎?

    張山行說:要不你就試試看。

    試試看?

    試試看吧,要真瘋了還是真沒辦法交待。

    於是夫妻倆就又走進了屋。

    蘆妍又將含妹翻了過來,仍將先前的話對她說,她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不僅沒反應,眼睛可是越來越發直了;不僅發直,那黑眼球全翻到上眼皮裏去了。

    蘆妍先試探地在她臉上輕輕拍了一下,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

    她向張山行使了個眼色,叫他扶住她一下。他扶住她後,蘆妍運足了力氣,掄圓了臂膀,啪地一巴掌就使勁地抽到她的臉上,立時她的臉上就起了五個血淋淋的大紅手指印!這一巴掌疼得蘆妍都直甩手。但她也顧不得疼了,趁熱打鐵大聲地說:

    黃誌有下禮拜二就要來木州了!黃誌有下禮拜二就要來木州了!!黃誌有下禮拜二就要來木州了!!!是黃誌有的老同學電視台漢馬給他打的電話那還有假?!是黃誌有的老同學電視台漢……那還有假?!!是……那還有假?!!!

    她將每句話都連喊了三遍!

    奇特的景象終於出現了:隻見含妹的眼珠慢慢地轉了起來,一會就哇哇地大哭了起來,邊哭嘴角上邊流出了白沫,並開始劇烈地噦起來。

    蘆妍趕緊給她端來個幹淨痰盂,並使勁地給她捶背,幫助她吐出了許多又腥又粘的黑色的痰……之後她就徹底地清醒了,淚水就沽沽淙淙地流哇流,真好比江河決口了一樣……

    含妹,剛才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蘆妍柔聲柔氣地問。

    隻聽她嗓子裏“嗝兒”地一響,睜開了點眼睛,黑眼球慢慢地滑下到眼的中間來了……又好像長喘了口氣似地,她嗓子裏又出現了“嗝兒”的一響,才聽見她細弱的若蚊子般的聲音說:聽見了……

    蘆妍向張山行看了一眼,好像在說:你看怎麽樣,還過來了吧!?

    張山行點了點頭說:

    別再難受了含妹,好好睡一覺就好了,啊?!

    嗯……她點了點頭。

    蘆妍給她蓋好被子說:

    那我們就走啦,你好好休息吧,啊?!

    你們走吧……謝謝表哥表姐……這句話聲音有點大了。

    他倆剛走出房門,含妹說:姐呀,我口渴的厲害……

    蘆妍趕快迴來又給她倒了一杯涼開水幫助她喝了下去,然後夫妻兩個就迴房去了。在走廊裏,他倆碰見了玉春——原來,她一直沒睡。她問:張總、蘆副總,含妹好點了吧?!需要我幹點什麽呢?

    蘆妍想了想說:山行,我看今天晚上就讓玉春陪含妹得了,這樣把穩點兒,你說呢?

    太好了唄,張山行說,玉春,我給你拿一張折疊鋼絲床去,支在她屋裏,也不要老給她說話,注意聽著點動靜就行……張山行馬上從一個小倉庫裏拽出一張嶄新的鋼絲床,給玉春布置停當了才迴屋……

    張山行一進屋就鋪床整被,很快就做好了一切準備,然後便殷勤地去給妻子脫鞋脫衣服……誰料想,蘆妍抬起手來,給了他一個更加響亮的大耳刮子!

    張山行愣怔了一下說:你打我幹嘛,她沒瘋你瘋了吧?!

    我要瘋了才好了呢,王八蛋x地,都是你幹的好事,找了這麽些個麻煩!

    我又怎麽了你了,神經病!

    我神經病,你倒有個臉說!人家黃誌有為什麽變?還不是因為那天晚上沒出紅!覺著自己是個人呢,連頭畜生都不如!

    張山行聽罷,蔫了,自動地就睡到很早就準備好的那張單人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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