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兩兩有進寺而來的民眾,迦摩篤則不遺餘力地向他們宣講著佛法。


    比玉看在眼裏,內心卻有一絲愴然,等迦摩篤閑下來,便對他道:“眼下匈奴橫行,我汝陰也不能獨善其身,而你卻還諄諄傳教於此。如若匈奴真的打來,此番心血豈不是徒勞無功的嗎?”


    迦摩篤發現比玉近來不同於以往,臉上時常帶了一絲黯然之色,且越來越濃重,知道他這是對匈奴的進犯懷有隱憂的緣故。這並不代表比玉有多怯懦,因為這是現如今大多數汝陰百姓的普遍情緒。然而迦摩篤卻顯出一副與眾不同的高姿態:“匈奴打來又如何?我佛就是為普度眾生,越是有苦難的時候,就越是要幫大眾度脫苦難。”


    “卻要怎樣度?”


    “唯有行深般若波羅蜜,五蘊皆空,六根清淨,無苦集滅道。因集而苦,因苦而道,因道而滅。走向最終的涅盤。”


    比玉這些日子經常跟迦摩篤講佛論道,對佛教理論有了深入了解。他尋思片刻,似乎有所領悟,但卻並不附和,轉而道:“往世不可追,來世不可待。佛學的確清慧高深,所以才能在我中土紮下根來,然而我本土原本有孔孟和老莊之道。孔孟之道掌握於在位者,老莊之道被當今士人追捧。關於儒玄佛三家,我一直想跟你做一個探討,趁著匈奴未至,現在還有機會,就今吧。”


    迦摩篤爽然一笑:“公子是相當明澈之人,能跟你盤道乃是人生一大樂事,貧僧願洗耳恭聽。”


    “想我中華,先秦時原本諸子百家,數百年的發展演變,優勝劣汰,而今興盛者唯有孔孟與老莊。誰想到你們西域異教後來居上,居然與儒玄二家形成三足鼎立,鳩占鵲巢,何其能也?莫非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嗎?”


    “嗬嗬嗬嗬。”迦摩篤聽了比玉這話輕笑兩聲,“百家之道雖各有不同,但無疑都是各派先賢智慧之精髓。各有特色,沒有高下之分。中華諸子百家,博大而精深。貧僧資質淺薄,隻是粗有了解,未能深入。但在我看來,諸子百家,包括儒玄在內,與我佛家都是有本質區別的。因為隻有我佛家才是唯一純粹的修行之道,所以我摩揭陀之鳩才能占你們泱泱中華之鵲巢。”


    “哦?”比玉很是不認同,“我老莊講究自然無為,曆來與孔孟的忠孝禮製孑然對立,反倒與佛門中的修行法門相似,迦摩兄為何將儒玄二家歸為一類,而與佛家有本質區別?”


    “你們中華先秦諸子百家,雖然博大精深,然而到底,都是圍繞如何治世展開的,都是治世之學,白了就是為了服務於上位者。老莊一派,的確有自然無為之,但本質仍是治世之學,隻是主張的治世路徑與其他各家大有不同而已。我這樣你可能並不認可,但你迴憶《道德經》中,盡管微妙玄遠,但通篇大多是‘聖人’、‘侯王’、‘下’、‘國’、‘民’、‘兵’、‘治’之詞,有多少是純粹講論修行之道的?”


    比玉略一迴憶《道德經》的內容,果真如此。但他並不認同迦摩篤的觀點,辯道:“《道德經》中的確有治世之道,然而提倡無為而無不為,國而寡民。跟那些講究修身齊家治國平下亦或是講究立法立威的儒、法等家則有很大不同。且我玄學中,除了《道德經》,還傭莊子》,其是繼扯道德經》且發揚光大的。《莊子》中就很少談及侯王治世,且通篇神論,生動玄遠。相對應的,你佛門中傭般若波羅蜜心經》和《四十二章經》,以此四經為據,內中頗有相通之處。”


    “玄門侄道德經》作為提綱挈領之作。《莊子》的確是通篇神論,思路清奇,生動玄遠,令人拍案叫絕,但其中一半的篇幅卻是在駁斥儒家聖賢禮教,略顯冗雜;佛門中則以《般若波羅蜜心經》為眾經精華之所在。至於《四十二章經》,並不算我們摩揭陀國的正式佛經,乃是漢明帝時派使者去西方於諸佛經之中摘錄翻譯並帶迴來的。《四十二章經》隻是你們中土的叫法,我摩揭陀國並無此經。但作為最早傳入中土的經文,影響甚廣。《道德經》和《莊子》乃是玄學之根本,《心經》和《四十二章經》篇幅雖少卻深得佛家要義。就以此四經嚐試論之,佛玄兩道的確有很多相通之處。比如:老子贏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之,佛家則講‘諸法空相’,‘五蘊皆空’,‘無色聲香味觸法’,隻是佛家的意境要比老子更深許多;老子‘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佛家則贏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之,似乎意境也比《道德經》更深一層;老子講得道者不受毒蟲螫,不受猛獸齧,不受攫鳥抓,佛家則講得道者如乘舟在水中自由航行,不觸岸,不迴流,不停住,不腐敗,不為鬼神所擾而直接入海,也更深廣一些;老子倡導少私寡欲,佛家不但倡導無欲,更深一步倡導無欲無愛......”


    迦摩篤列舉了很多例子,隻是剛才明明好的要用《道德經》和《莊子》跟《心經》和《四十二章經》兩兩對比,但對《莊子》的內容卻隻字未提,用佛家兩經來對抗老莊一經。


    比玉隻是對佛學感興趣而已,老莊才是他心中的根本,不可動搖。聽迦摩篤有如此褒佛抑玄之言,頗為不屑,懟道:“佛家講諸法空相,無愛無欲,無六根,無六塵,一味講無。屬實太偏激。一切皆空,一切皆無,那豈不是要迴到‘未始有物’的混沌未開時的狀態?如果一切皆歸於無的話,那麽蠢傳播的意義何在?”


    “到無,你老莊何嚐不是如此?佛家講‘究竟涅盤’,老子則講‘複歸於無物’,二者可謂異曲同工,並無本質不同。”


    “老子講‘複歸於無物’,乃是將萬物看淡,任其自然,就當作‘無’的狀態存在,但並不否認其真實存在的‘盈,認為‘盈是必要的。豈不知,世間之道,‘盈和‘無’同出而異名,相互轉化和依存,缺一不可。隻贏盈和‘無’互相作用才是最永恆的道。在我看來,這種無為而治乃是世間最可親昵之道。若按蠢發展,則民與世無爭,順其自然,隨性淳樸,怡然自樂,豈不美哉?反觀佛家,宣揚‘究竟涅盤’,也就是讓萬事萬物最終走向完全的消寂。試想若世間都如你宣揚的那樣,每個人都做純粹的修行,出家做沙門,遠離財富,勿視女人——那麽你們佛陀向誰去乞食?再進一步,長此以往,這世間還會有饒傳續嗎?若果真實現了‘究竟涅盤’,跟一場火把所有人、所有生靈全都燒死何異?”比玉在辯論到高潮的時候往往目光炯炯,精神倍加煥發,他接著往下道,“且老莊是侯王層麵的處世之道,佛家是個人層麵的處世之道。老莊之道一旦得以施行,施於一邦則一邦俱得道,施於一國則一國俱得道,施於下則下俱得道。而佛家之道隻能施於修道者自身。兩者根本不在一個層次!”


    迦摩篤現出尷尬的神情,勉強辯道:“我佛家傾向於普通饒自我修行,能有純粹修行之心的少之又少,非但你們中華,就是我摩揭陀國也是如此。欲望乃是生來具有的,妻子財貨,有幾人能甘願放棄?又有幾人甘願出家清苦修行?我佛門弟子諄諄傳道還有恐不能度脫大眾,豈有人類斷絕不能延續之擔心!”著就端起茶盞做緩和狀。


    比玉見迦摩篤窘迫的樣子,轉而笑了笑:“各自闡述觀點而已,吾兄不要當真。我們還是繼續初始的話題,探討一下儒玄佛三道。其實拋開差異,儒玄佛三家也有很多相通之處。”


    “嗯嗯,但凡大道,都有一些共性,比如教人向善,向善便會和諧......”


    “那是為了愚化人民,便於上位者統治而已。”


    “呃——”迦摩篤並沒有反駁,又接著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大共性就是尚儉去奢。比如儒家贏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老莊贏聖人為腹不為目’,我佛家贏日中一食,樹下一宿’之。”


    比玉喜歡名士們的逍遙放蕩,雖不愛錢,卻無法放棄錦衣玉食的生活,提到以純粹的清苦的方式修身便不以為然。他垂著眸不話。


    迦摩篤看出比玉的心思,便不順著自己的思路向下,而是轉問道:“公子相當通慧,關於釋迦、孔孟、老莊三家,應該是早已洞穿本質了吧。”


    比玉眸光一閃,略一停頓,擺了擺手中的麈尾道:“洞穿本質倒是不敢。不過,關於三家,我倒有一個的總結認知,請迦摩兄指教指教。”


    “好,好,好,願聽高論。”


    “從個饒處世修為來講,儒家標準最為苛刻,其中的最高標準為‘仁’。能達到仁,才能算是一個完美的君子。而對於社會,其最終目標則為實現‘大同’。也就是仁人君子,通過禮樂教化,帶動整個社會進入大同;老莊呢,其個人修為的最高境界是得‘道’。其理想中的社會則為迴歸自然。以得道聖人通過致虛、守靜、無為帶動民眾走向返璞歸真的自然社會;佛家,修行的沙門,最終的修為目標為擁有大智慧的菩提薩埵。而所有法相的最終境界則為涅盤。菩提薩埵,通過修行般若波羅蜜,達到最終的涅盤境界。”


    “仁——禮教——大同,道——無為——自然,菩提薩埵——般若波羅蜜——涅盤......”迦摩篤反複念叨,不由大讚道,“蘭闍,蘭闍!我於中土已經數十年,關於此三家的討論,聽聞何止數百,可從沒有如此清通精辟者,可謂一語道破三家本質。妙極,妙極!”


    被迦摩篤這樣的資深道者誇讚,比玉自然歡喜,神色昂然,進而道:“儒家處處顯露,處處進取,希望‘庶之富之教之’,積極治世。一亂一治,卻一治一亂,維持長治久安尚且不能夠,又怎能實現大同?往往事與願違,喪己於物,失性於俗。可謂庸俗人自尋煩擾;佛家整講什麽般若菠蘿蜜,大智慧,波羅揭諦,無愛無欲,而其所謂的大智慧就是完全走向時空寂滅,可笑可歎;唯有我老莊,恬淡淳樸,逍遙無為,任性而不迷失本性,帶領大眾走向自然而然,這才是世間唯一正確的大道。”


    比玉站在自己玄學家的立場上,肯定是為玄獨尊,貶低儒佛。迦摩篤當然不認可,正不知該怎樣辯駁,卻突然瞥見禪房門口不知什麽時候站了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舒晏。


    舒晏怎麽會到這裏來?這令比玉和迦摩篤兩個人都頗感意外。


    由於建寺廟的事,迦摩篤如今見到舒晏依舊心有餘悸,還是比玉首先發問:“你幹什麽來?”


    “疏散民眾。”


    原來,舒晏知道匈奴必會再來,一邊組織軍民備戰,一邊卻要組織百姓疏散,盡量不要聚集。這樣,老百姓就不容易遭到大規模傷害。他每督促練兵之餘,會在圍城之間來迴巡視一番,巡視城防是否堅固,百姓們是否妥善避難。今巡視到城南,卻見寺內新掛起了一塊匾額,且人群簇集。


    因沒有鄉下那般隱蔽散落,又不比城內百姓有城牆防護,卻緊鄰著進城的交通要道,城邑周邊實際上是最危險的所在。在這麽嚴峻的形勢下,連各縣鄉都知道盡量疏散,此處居然在搞聚集。


    舒晏先疏散了寺外的人群,然後走進寺來,正聽見比玉與迦摩篤論道。而比玉與迦摩篤由於辯談得太認真,完全沒有意識到舒晏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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