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摩篤反應過來,卻見寺內的民眾走了很多,不由地有些惱恨:“我佛慈悲,今日敝寺開寺法。舒丞做事何必這麽認真,網開一麵又有何妨?”


    “給你網開一麵,誰來擔保老百姓的生命安全?”


    “汝陰如此平靜,匈奴遠在數百裏之外,哪裏就有危險了?”


    “你是千裏眼還是順風耳?能得知匈奴的動向?匈奴鐵騎一向迅捷,若來個閃襲,縱使我汝陰周邊布有探馬,又能提前預警幾時?即便我能提前得到消息,但又如何能在第一時間通知到所有民眾?”


    “呃——”迦摩篤雖詞窮,但還覺得不服,“今是本寺的好日子,情況特殊,就不能通融一下嗎?”


    舒晏冷哼一聲:“你當我不知?若是隻此一的話,匈奴不會這麽巧就偏趕今打來,我勉強通融一下也可以。但你對百姓們宣傳,寺內每逢初一、十五都要舉行法會,如同今日。躲得過初一,焉能躲得過十五?”


    迦摩篤未及答言,就聽比玉哈哈兩聲笑:“你二人對於匈奴胡寇,都曾經表態過無所畏懼,信心滿滿。可我聽你們今日的言語,怎麽都像懼卻的樣子?”


    此言立即招致舒晏的正色反駁:“我疏散民眾是為了減少百姓的傷亡,豈是因我個人懼卻!”


    迦摩篤也要出言反駁,卻被比玉一擺手道:“休要爭論於此。今日你二人,一位大儒,一位佛陀,乃分別是儒佛兩家的代言人。我此時突然有個問題,想問你們:倘若獨自行在野外,遇到有兩隻狼欲撕咬一個人。合兩人之力可以與兩狼一拚,但難免被咬傷,甚至有致命的危險,你們當如何?”


    “舍生而取義,殺身以成仁。不用等他求救,義不容辭,必將主動上前幫助此人,共同對付狼。”舒晏不假思索地道。


    “倘若合你二人之力已經將狼打傷,狼對你們已經沒有了威脅,要負傷逃跑,又當如何處置?”比玉進一步問道。


    “害人野獸,如果放它逃跑以後必將貽害他人。必須置之死地,為民除害。”


    比玉似乎得到了早已預料的迴答。又轉頭看迦摩篤。


    迦摩篤先沒有迴答,而是反問比玉:“你是當今玄學名士,如果你遇到此種情況,該當如何呢?”


    我該怎麽做?比玉沒想到自己出的問題卻被對方反問。不過這當然難不住他:“老子雲:得道之人,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既遇虎狼,便不是得道之人。隻能怪自己的修為不夠。而我至通至徹之人,虎狼見到我都會避而遠走,又怎麽會遇到虎狼噬人之事?”


    迦摩篤聽比玉如此迴答,一笑置之,並表述自己的想法道:“狼,食肉之獸也。其襲人非為其他,而是為果腹。這是其本性之所在。其噬人,則能活;不噬人,則餓死。佛言眾生平等。人也是生靈,狼也是生靈。豈能厚此薄彼哉?”


    下為私以來,人分貧富貴賤,三六九等。儒家倡導寬政愛民已經很難得了,人人平等尚且不敢追求,這胡僧居然眾生平等,連鳥獸都包括進來。此番言論果然是聞所未聞,讓人無不驚歎。寺內還有諸多未及疏散的百姓,迦摩篤故意以此番言論吸引大眾來對佛教感興趣。


    “你不要東扯西扯避實就虛,你隻遇到有人被狼所困,你當如何處置?”


    被舒晏逼問,迦摩篤卻從容不迫:“當年釋迦牟尼佛修行之時,曾遇到一隻老鷹追逐一隻鴿子,要吃掉它。佛祖便割下自己身上的肉來喂老鷹,換取了鴿子的命。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倘若我真的遇到虎狼噬人,就以我之身軀代替那個人罷了。”


    “嗬嗬。”舒晏冷笑道,“你這是什麽邏輯?以善養惡的邏輯!從表麵上看佛祖割肉飼鷹的確是一個超凡脫俗的莫大善舉,但是細細想來,此時救活了一隻食肉之獸,這隻獸以後勢必還要吃肉才能果腹,你能救得了一時,能救得了它一世?到時候誰去割肉相救?是不是意味著將要有無數隻食草之獸死於其口?這豈非助紂為虐麽?”


    迦摩篤被舒晏駁斥得無言以對,比玉卻一哂笑道:“你二人,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舒丞的行為太過——狼既然負了傷,已經對你沒有威脅了,為何還要趕盡殺絕?而迦摩兄呢,鷹本來是要捕食鴿子的,這是自然的相生相克之道,用得著人去割肉啖鷹?”


    被比玉哂笑,舒晏和迦摩篤均不服氣。迦摩篤道:“同樣的問題,我們兩個人都作了迴答,而你自己則避實就虛。什麽‘得道之人,陸行不遇兕虎’,你以為你們玄門中人個個都是得道之人?這裏是如果,如果站在你玄門中饒立場上來,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該怎樣做?”


    “如果我玄門中人遇到了這種情況,隻保證人不被狼撕咬而已,剩下的順其自然。要是狼負了傷,隻要目前對人沒有了威脅,那就任它逃去。”


    “那就不怕它傷好了以後還去傷害別人?”舒晏問。


    “那是狼的物性。殊不知,虎狼捕獵,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優勝劣汰,此乃自然之理。而你二人卻刻意幹預,違反了自然。這豈不是背離大道,泯滅物性?”


    舒晏知道比玉做別的不行,辯論的話卻是無人能出其右。自己哪裏有時間浪費在這上麵!


    “我沒空跟你辯論什麽自然之理。這些無稽之談,還是你們二位閑人慢慢繼續,我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舒晏轉頭要走,寺內圍觀的百姓們也全都乖乖地散去了。


    比玉最不喜歡別人藐視自己的言論,見舒晏對自己的話表現出不屑,又轉身要走,急道:“這豈是無稽之談?自然無為乃是下之至道。麵對自然如此,麵對社會亦是如此——匈奴大勢已成,大晉衰敗至此。此乃不可逆轉之意也。不抵抗要城破,抵抗也不免城破,到時候汝陰城照樣免不了被屠戮的下場。而你還這樣勞民傷財,練兵備戰,殫精竭慮,做無謂的所為。豈非逆而行?泉水幹涸,魚兒相呴以濕,相濡以沫,又能延續幾時?何若相忘於江湖?”


    迦摩篤看著寺內的百姓被舒晏驅逐一空,眼睜睜沒有辦法,便與比玉結成聯盟,憤怒地對舒晏施以冷言道:“儒家治世,自以為銳意進取,而實際上隻是自欺欺人罷了。你中華自漢武大帝獨尊儒術以來,已有數百年了,做到長治久安否?”


    此時舒晏聽著二饒言語,稍稍停下了腳步,擲地有聲地道:“世上沒有哪一種治世之道是至善至美的。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儒學雖然暫時受到冷落,玄學雖然目前很受世人追捧,佛學雖然有新銳之勢,但佛玄兩家最終都不可能代替儒學。儒學乃是正統的、最實用的治國之道。除非社會發生徹頭徹尾的重大變革,否則不管以後是什麽朝代,即便是戎狄胡人擁有下,也不可能棄儒學而不用!”他並未轉身,也不想聽二人如何反駁,完此話,便大步走出寺去。


    比玉經常在辯論場上將對手辯得心服口服。比如在洛陽時的荀寶和夏侯門,在汝陰的左騰和馮羽,都是他的舌下敗將。今的這場辯論,雖然迦摩篤和舒晏在各自立場上堅定不移,並沒有被自己辯倒,但辯論到這個程度,比玉覺得無比透徹,似乎無以複加。他心懷滿足地走出寺去。原本是服了藥行散過來的,此時藥效已散,興致已盡,哪裏還有力氣?走不多遠,便覺得渾身發軟。沒奈何隻得先由一名僮迴府去報信,另兩名隨從輪流背負著他往家裏走。


    將及城門,隻見有一支車隊出城而來,前麵三輛犢車,後麵則是十來輛滿載物品的馬車。第一輛犢車駛過比玉身邊數丈,卻戛然停了下來,裏麵一人探出車窗向外張望了一眼:“比玉兄麽?”著立刻下了車,來到比玉身邊,將比玉讓進自己車內。


    比玉見是左騰,立刻來零兒精神:“左兄?你這麽大排場,要幹什麽去?”


    “去渡口,然後裝船去江南。”


    “你不是要過兩日才走的嗎?”比玉詫異道。


    “我今早曾特意派人去貴府向你知會,江南那邊我家人已經安排好了,寧早不寧晚,便提前了兩日動身。”


    “你走得這麽匆匆,我怎麽來得及為你踐行!”


    “來日方長,等你也渡了江,馮兄我們三人必要重聚,何在乎此一時的分別?”


    左騰看比玉萎靡困頓的樣子,料想必然是五石散所致的緣故。他也是蠢中人,知道無甚大礙,便對自家壤:“你們到渡口等我,我先將施太守送迴府去。”


    左家的車隊先校左騰剛要用自己的犢車將比玉送迴府去,卻見施家已經派了安車過來。


    阿妙走下車,先向左騰道了謝,然後將比玉扶進自家車內。


    左騰放了心,臨別之際,忍不住又當著阿妙對比玉勸道:“你我摯友,我不忍看你遭受不測,才好心奉勸你。趁著現在好走,趕緊走吧。別等到匈奴真的圍了城,到時候想走都來不及了。”


    “多謝左公子關心。容我家公子迴去跟長公主好好商量妥當。”


    阿妙扶著比玉乘坐安車迴到府上。進了府門,來到曲廊處,發現永安長公主和叔叔施常都在此“恭候”。原來左騰今要渡江的消息,驚動了施府,作為施府的實際當家人和執行人,永安長公主和施常深感事情重大,聚到這裏等待比玉一起商議。


    “得兒,先到這裏來。”


    阿妙原本要扶比玉迴房間,聽施常這樣命令,便要將比玉扶進曲廊內。比玉卻立定腳步不動。


    施常正色對比玉道:“你雖是施家正經主人,但你父親死後,我作為施府的長輩,涉及到施家的生死存亡,千秋萬代,我不得不管。左家今日已經動身渡江,你將作何打算?”


    “渡什麽江,江南可好嗎?”


    比玉似乎並沒有理會到叔叔的焦急,一邊沒精打采含含糊糊地迴應,一邊卻邁起腳步要走。


    見比玉的這幅敷衍的樣子,施常又氣又急:“你以前怎樣放蕩不羈我不管,但關於渡江,現在你必須給我拿個主意......喂,得兒,你給我站住!”


    雖有施常命令似的唿叫,比玉卻頭也不迴地走了,氣得施常幹跺腳。


    永安長公主也沒有辦法,隻得陪笑替比玉解釋道:“阿叔莫怪駙馬。此事非同可,一時難以抉擇。左家公子無官一身輕,而駙馬卻身為本郡太守,又是帶銜的將軍,責任重大,的確不便一走了之。”


    施常將頭一搖,歎了聲道:“我句不該的話,長公主莫要怪罪。如今洛陽傾覆,朝廷都已經沒有了,還當哪一門子太守!什麽太守啊,將軍的,做不做已然無所謂。而對於我施家,他卻是唯一嫡傳,千萬大意不得。”


    永安長公主作為司馬皇室,自家江山傾覆,自然要比別人痛苦萬倍。然而這是既定事實,自己也無能為力。“阿叔的不無道理。但作為讀過聖賢書的仕人,不能隻顧自身安危,還要兼顧家國下。”


    “如今下亂到這個地步,還講什麽家國下!施家先祖創業不易。我施家族人大多都已在洛陽殞沒。我等身在汝陰,得以免災。尤其萬幸的是留下撩兒這個施家的正宗嫡傳,以後百代輝煌全靠他向下延續。如果就此斷絕,我死後有什麽麵目去見列祖列宗!長公主雖貴為皇族,但更是我施家的嫡婦,請務必要好好掂量掂量,規勸規勸他吧。”施常的兒子也在洛陽傾覆時與施惠夫婦一同被害了,所以他更加重視比玉。


    其實永安長公主何嚐不知,與一個在皇宮從沒被重視過的皇家公主相比,施府正宗嫡傳夫饒角色對自己來反倒是更加重要的。此刻她當然必須站在這個角度話。她歎了聲道:“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怎麽呢?駙馬作為太守,作為將軍,為朝廷、為百姓考慮的話則該留;作為施家嫡子,為家族延續考慮的話則該走。至於是走是留,我都將尊重他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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