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渾身亂戰,趴在父親耳旁求他關上窯門,不要照得這麽亮,因為來人臉上有種神氣讓人好害怕,可又沒法子不看他。真是的,連麻木遲鈍的石灰工,也開始感到有什麽東西不對勁兒。這個人瘦骨嶙嶙,粗眉大眼,愁容滿麵,灰白的亂發四下披散,深陷的眼窩裏火一般閃閃發光,活像神秘洞穴的兩個入口。可是,他一關上門,陌生人就轉向他,說話的口氣又平和又親切,使巴特蘭姆覺得人家不瘋不癲,神誌健全。

    “你的活兒快完啦,俺知道,”他說,“這窯雲石已燒了三天,再有幾個鍾點,石頭就該變成石灰嘍。”

    “咦,你是誰?”石灰工驚道,“好像跟俺一樣,對這營生滿在行嘛。”

    “沒準兒是這樣,”陌生人道,“我幹這行年頭不少,而且就在此地,就是這座窯哩。

    不過你倒是新來乍到,沒聽說過伊桑·布蘭德這個人吧?”

    “那個去找‘不可恕之罪’的家夥呀?”巴特蘭姆哈哈一笑。

    “正是。”陌生人迴答,“他已經找到要找的東西,所以就迴來啦。”

    “什麽!那你就是伊桑·布蘭德本人?”石灰工大吃一驚。

    “你說得不錯,俺是新來乍到,人家說你離開格雷洛克山腳都十八年啦。

    不過,俺告訴你,那邊村裏的鄉親們還在念叨伊桑·布蘭德哩,說他離開石灰窯去幹的真是件怪事兒。得啦,這麽說你已找到‘不可恕之罪’啦?”

    “不錯!”陌生人泰然自若。

    “你要是不介意俺打聽的話,”巴特蘭姆接著問,“這東西到底在哪兒?”

    伊桑·布蘭德一手掩住胸口。

    “在這兒!”他迴答。

    接著,他臉上毫無快意,卻突然迸發出一陣嘲弄的大笑,仿佛不由自主認識到,跑遍天下,找到的原來是離自己最近最近的東西。探索別人的每一顆心,發現的東西卻就在自己心底,這有多荒唐。這正是預報他到來,幾乎令石灰工嚇破了膽的那種無精打采甚至心事重重的笑聲。

    笑聲使荒涼的山野陰森森的,不得其所,不合時宜。心緒煩亂突然發作之時的大笑,也許是人類發出的聲音中最可怕的變調。熟睡者的笑聲,哪怕來自小孩子,——瘋子的笑聲——天生白癡的尖聲狂笑——都是令我們聽了發抖的聲音,而且總樂於忘掉它。連詩人都想象不出,妖魔鬼怪的叫喊竟與笑聲如此可怕的相似。連遲鈍的石灰工也感到毛骨悚然——眼瞅這個陌生人注視著自己的內心,發出狂笑。笑聲滾入沉沉黑夜,在群山之間發出模糊的迴響。

    “喬,”巴特蘭姆叫兒子,“快到村裏酒店去,告訴那些快活鬼,伊桑·布蘭德迴來啦,找到了‘不可恕之罪!’”

    孩子撒退就跑,當差去了。伊桑·布蘭德沒表示反對,也似乎不在意。

    他坐到一根圓木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鐵窯門。孩子跑得不見了,輕快的腳步先踏在落葉上,又落在石頭山道上,也聽不見了。這時,石灰工有點兒後悔打發孩子走開,覺得有小家夥在場,到底是來客與自己之間的一道屏障。現在隻好與一個自認犯過連上天都不予寬恕的唯一罪行的家夥麵對麵了。那罪行朦朧不清,好像在保護著他。石灰工自己的罪過湧上心頭,邪惡的記憶亂糟糟一陣翻騰,紛紛聲明自己與“主罪”同根生,不論這“主罪”是什麽,總是人類墜落本性生發並撫育而成。它們全是一家,在他胸中與伊桑·布蘭德胸中竄來竄去,彼此交換隱秘的致意。

    於是巴特蘭姆迴憶起有關這個陌生人的傳說來。這人鬼影一般來到他麵前,在自己的老地方無拘無束。他去了那麽久,連死人,入土多年的死人,在任何熟悉的地方,都會比他感到更自在。伊桑·布蘭德,據說,就在這座石灰窯血紅的火焰中結識了魔鬼撒旦本人。在此之前,這個傳說一直當作笑話講,可現在真叫人心驚膽寒。據說,伊桑·布蘭德動身探尋之前,早就經常從這座滾燙的窯裏唿喚出魔鬼,夜複一夜,好同它討論“不可恕之罪”。

    他與魔鬼各自煞費苦心,想出一種既無法贖補,又不可寬宥之罪行。等山頂出現頭一線曙光,魔鬼就爬進鐵門,在裏頭忍受烈火炙烤,直到再度受到召喚,出來分擔那可怕的任務,將人類可能犯下的罪行,擴展到上帝無限憐憫的範圍之外。

    石灰工在這些恐怖思緒中沉浮,伊桑·布蘭德卻從圓木上起身,猛一把拉開鐵門。這動作與巴特蘭姆內心的想法同步,使他簡直以為就會看到魔鬼,通紅滾燙,從白熱的熔爐中撲將出來。

    “關上!關上!”他叫道,一麵打著戰戰想擠出一聲笑,因為心裏雖害怕,卻又為此感到害臊。“看在上帝份上,現在別把你的魔鬼放出來!”

    “夥計!”伊桑·布蘭德嚴峻地迴答,“我要魔鬼幹啥?一路上早把它甩在後頭啦。隻有同你這種半道上的罪人,它才忙著折騰哩。甭怕,我開門不過因為老習慣罷了,俺想整整你的火,跟我從前燒石灰一樣。”

    他撥撥大堆的煤塊兒,添入更多柴火,不顧照得他一臉通紅的火光,趨身向前細看火堆中間牢房般的空心。石灰工坐著旁觀,對生客的目的將信將疑,覺得他要不是想召喚魔鬼,至少也想縱身躍入火堆,好讓人們再也看不到他。然而,伊桑·布蘭德平靜地縮迴身子,關上窯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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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見得多啦,”他說,“多少人罪孽的情欲比這爐火不知熱上多少倍,可俺沒在那兒找到要找的東西。不,那不算‘不可恕之罪’!”

    “‘不可恕之罪’到底是啥?”石灰工問,離同伴再遠一些,哆嗦著唯恐這問題得到迴答。

    “它是生長在我自己心裏的罪惡,”伊桑·布蘭德挺直腰板,露出他那種狂熱分子特有的驕傲。“這是種不在別處生長的罪惡!是智者的罪惡,壓倒與人類的兄弟之情和對上帝的尊敬,為它非凡的要求犧牲一切!是理應遭到永恆痛苦報應的唯一罪孽!要是還能再活上一迴,我還得放肆造它一次孽。

    報應,我才不怕呐!”

    “這家夥昏了頭,”石灰工喃喃自語,“沒準兒跟俺們大家一樣是個罪人——不見得比俺們罪過更多——不過,俺敢發誓,這家夥瘋了!”

    “這家夥昏了頭,”石灰工喃喃自語,“沒準兒跟俺們大家一樣是個罪人——不見得比俺們罪過更多——不過,俺敢發誓,這家夥瘋了!”

    這夥老相識當中,有個一度無孔不入的家夥,如今這號人幾乎絕跡了,但從前在全國各個興旺村落的旅店裏,咱們肯定會碰到,這就是驛車經紀人。

    眼前這類人的活標本,是位形容枯槁,給香煙抽幹了的家夥,一臉皺皮,酒糟鼻子,穿一種剪裁時髦的褐色晚禮服,還釘著銅扣子。不知多長時間以來,此人在酒店一直保有自己的寫字台和角落,似乎仍在吸著二十年前就點上的那根雪茄。他一本正經的玩笑名氣很大,雖說大概天生的幽默還不如白蘭地威士忌和板絲煙的味道足,這味兒充斥了他的全部思想與表情,也浸透了他全身。另一張記憶猶新,卻變得古怪的麵孔屬於吉爾斯律師,人們還是這樣禮貌地稱唿他。這是位年事已高,衣衫襤褸,襯衫和麻布褲都邋裏邋遢的人。

    可憐的家夥當初曾做過律師,他管那時候叫自己的好日子,是個精明厲害的開業者,在村中打官司的人當中頗受歡迎。可是,甜啤酒、果汁酒、烈性酒和雞尾酒,他從早灌到晚,結果把他從靠腦筋掙錢淪落到靠五花八門的體力活餬口。到最後,用他自己的話說,滑進了肥皂桶。換句話就是,吉爾斯先生如今成了小本經營的熬肥皂的。最後,直落到成了殘廢人的地步,被斧頭砍掉了半隻腳,又被該死的蒸汽機咬掉了整整一隻手。不過,那隻肉體的手失去了,但精神的部分還存在。因為,一伸出那隻光禿禿的殘肢,吉爾斯就一口咬定,他覺得看不見的拇指和其它指頭還與真手被截去以前一個樣,感覺活生生的。雖然是個淒慘的殘廢人,但世人卻不能將他踩在腳下,更無權輕視嘲笑。不論這次的倒黴事故,還是從前遭逢任何厄運,他始終勇氣十足,具有男子漢氣概,從不乞求施舍,而用自己剩下的一隻手——而且是左手——與貧困和逆境不屈不撓地鬥爭。

    這夥人當中還有一位,某些方麵頗與吉爾斯律師相似,但不同之處更多一些,就是村裏的醫生。此人五十歲光景,早年人們懷疑伊桑·布蘭德神經錯亂時,介紹他給布蘭德看過病。他如今醬紫臉膛,舉止粗魯,但還有點紳士的體形。談吐、姿勢、舉止無不透出放蕩不羈鋌而走險的意味。白蘭地幽靈般纏住了這個人,把他弄成野獸般粗暴,迷途者般淒涼。可是據信他具有超乎醫學能給予的超凡手段,治病天才,所以社會抓住了他,不準他沉淪到社會之外。於是,在馬背上東倒西歪,在病床邊咕噥濃重的方言,他造訪了方圓好幾哩山間小鎮的所有病人,有時也可以說奇跡般救活了一兩條性命。不過,毫無疑問,更常常把還能活上多年的病人早早送進了墳墓。這位醫生嘴上永遠叼著隻煙鬥,而且,有人暗諷他罵人的惡習說,那煙鬥燃的是地獄之火。

    這三位了不起的角色擠上前,照各自的方式跟伊桑·布蘭德打個招唿,急煎煎地請他分享一隻黑色瓶子裏的內容,斷言他能發現比“不可恕之罪”

    好得多的東西。沒哪個經過寂寞的冥思苦索,進入高度狂熱的心靈,受得了伊桑·布蘭德眼下碰到的這種卑劣粗俗的思想感情方式。這使他疑慮重重——究竟自己是否找到了“不可恕之罪”,而且是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他為之耗費畢生心血甚至比心血還多的問題,真像一場幻覺。

    “離我遠點兒!”他聲色俱厲,“你們這些粗野的畜生,火一般的烈酒烤幹了你們的靈魂,讓你們變成這副德性!我跟你們的交情完蛋了。好多好多年前,俺就探索過你們的心,沒找到一點兒我要的東西。你們走開些!”

    “嘿,你這無禮的惡棍,”兇狠的醫生罵道,“你就這樣報答朋友們的好心哪?我來講句實話,你找到的‘不可恕之罪’決不會比那邊那個小娃娃喬能找到的多。你是個瘋子——二十多年前就跟你說過——地地道道的瘋子,正好跟這位老漢弗萊配一對。瞧哇!”

    他指指一個老頭,破衣爛衫,白發蒼蒼,臉盤精瘦,目光遊移。多年來這老頭一直在山中遊蕩,向旅人打聽他女兒的下落。他女兒大概跟一個馬戲班子跑了,偶而也有她的消息傳到村裏,都是些好聽的事,說她騎著馬在馬戲場上飛馳,光彩極了,再不就是在鋼索上表演驚人的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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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發老頭走近伊桑·布蘭德,飄忽的眼神盯住了他的臉。

    “人家說你走遍了天下,”老頭認真地絞著雙手。“你一定見過俺閨女。

    她可在世上出盡了風頭,人人都去瞧她表演哩。

    她沒給她老爹捎句話,說她啥時迴來麽?”

    伊桑·布蘭德躲開老人的目光,老人家這麽盼望得到一句問候的閨女,就是咱們故事中的埃絲特。伊桑·布蘭德懷著冷酷無情的目的,正是在這姑娘身上做過心理實驗,並在實驗中消耗而且大概還毀滅了她的靈魂。

    “是的,”他喃喃自語,轉身迴避白發蒼蒼的流浪漢。“不是幻覺,真是‘不可恕之罪’!”

    發生這一切的時候,愉快的火光下,小屋門前的泉水旁,人們鬧得正開心。村裏一幫小子姑娘們,匆匆忙忙趕上山坡,好奇地想見見伊桑·布蘭德,童年時代就聽熟了好多這個英雄的傳說。可是發現他相貌並無驚人之處——不過是個曬黑了的行路人,平常的衣裳,灰塵仆仆的鞋,隻顧坐著看火,好像煤堆裏有圖畫似的——這夥年輕人很快就膩味了。正巧近旁又有了另一件開心事。一個德國猶太老頭,背著西洋景的箱子,正沿山道下來朝村裏走,碰上這夥人要離開村莊,想多賺幾個錢補充今天的進項,老頭就隨他們一道,來到石灰窯旁。

    “喂,德國老爺子,”一個小夥子叫道,“讓俺們瞧瞧你的畫片,隻要你保證它們值得一看!”

    “哦,當然,長官,”猶太人迴答——不知出於禮貌還是狡黠,他見誰都叫長官——“俺一準給你們看些呱呱叫的畫片!”

    於是,把箱子放好,他請小夥子姑娘們透過西洋鏡箱子的幾個玻璃孔往裏看,把些江湖藝人敢厚著臉皮給觀眾看的,最令人惡心的信手塗抹當作美術品示人。這些畫片陳舊不堪,皺皺巴巴,支離破碎,被煙草熏得肮髒透頂,淨是些可憐又可笑的破爛貨。有些畫的大概是歐洲的城市,公共建築,坍圮的城堡。另一些表現拿破侖的戰役,納爾遜1的海戰。這些畫麵中間會看到一隻褐色多毛的大手——很可能被錯當為命運之神的大手,其實不過是賣藝人的手而已——用食指點著各場戰役的場麵,同時還講些曆史背景。大家嘻嘻哈哈看完了這些無足稱道的畫片,德國佬就叫小喬把腦袋伸進箱子。

    透過放大鏡,孩子紅潤的圓臉蛋驟然一變,成了想象中最古怪的泰坦巨人族孩子的麵孔,樂得合不攏嘴,一雙眼睛和五官其它部分也都為這個玩笑樂開了花。可是,突然這張歡樂的臉變得煞白,表情充滿恐懼,因為敏感的孩子發現伊桑·布蘭德的一隻眼睛正透過玻璃盯著他。

    透過放大鏡,孩子紅潤的圓臉蛋驟然一變,成了想象中最古怪的泰坦巨人族孩子的麵孔,樂得合不攏嘴,一雙眼睛和五官其它部分也都為這個玩笑樂開了花。可是,突然這張歡樂的臉變得煞白,表情充滿恐懼,因為敏感的孩子發現伊桑·布蘭德的一隻眼睛正透過玻璃盯著他。

    爵viscounthorationelson,1758—1805):

    英國海軍上將,特拉法爾加海戰中以大敗拿破侖而享盛譽,並在該戰中以身殉職。

    “長官,你把小家夥嚇著啦,”德國猶太人道,彎著腰,抬起輪廓分明的黑麵孔。“不過,請再看看,說不定能讓你看到非常妙的東西,真的!”

    伊桑·布蘭德朝西洋景箱子看了一眼,驚得往後一退,盯住德國人。

    他看見什麽啦?顯然啥也沒看見,因為有個小夥子幾乎同時也朝裏頭看了一眼,隻見帆布上一片空白。

    “現在想起你來啦。”伊桑·布蘭德對賣藝人輕輕說。

    “啊,長官,”紐倫堡的猶太人陰沉地一笑,小聲說,“俺發現這東西把我的鏡箱壓得好沉——這‘不可恕之罪’!真的,長官,它把俺肩膀都壓酸了,整整一天背著它翻山越嶺。”

    “住口,”伊桑·布蘭德厲聲道,“不然就把你扔進那邊的石灰窯去!”

    猶太人的畫片剛放完,一條又大又老的狗——大概沒有主人,因為一夥人誰也不認識它——發覺這是個出風頭的好機會。原先還安安睜靜,開開心心,挨個兒圍著人兜圈子,還怪友好地把毛茸茸的腦袋伸給任何不嫌麻煩的好心人拍上一拍。可現在,這隻莊重可敬的四腳動物,突然之間無須任何人丁點兒暗示,就自作主張,追起自己的尾巴來。而那尾巴為讓此舉顯得更荒唐,竟比該有的長度短了許多。從沒見過這種追逐根本追不到的東西的狂熱,從沒聽過這麽可怕的嗥叫,狂吠與猛撲猛咬——仿佛這隻荒唐的畜生身體一端與另一端有不共戴天之仇。狗轉圈子,越轉越快,它那夠不著的短尾巴也逃得越來越快,它憤怒與仇恨的吠叫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兇,直到徹底筋疲力盡,離目標也永遠那麽遠。蠢到家的老狗突然停止了表演,跟先頭突然開始一樣,頓時變得溫和寧靜,通情達理,一本正經。

    想象得出,這場表演博得全場大笑,拍掌喝采,歡唿再來一個。狗表演家則拚命搖尾巴致謝。不過,它心有餘而力不足,無法再來一次成功表演,取悅觀眾。

    與此同時,布蘭德迴到圓木上坐下,大概意識到自己的情況與這條自我追逐的狗相似,為之感動,驀然發出一陣可怕的笑聲。這笑聲比任何別的方式都更能表達他的內心。這下子,眾人的歡鬧頓時涼了下來,個個呆若木雞,深恐不祥的笑聲會在地平線上迴蕩,轟隆隆從一座山傳到另一座山,延長他們耳中的恐怖。於是大家彼此低聲相告,夜已深沉——月亮都快下去了——八月的夜晚漸生涼意——急急忙忙迴家轉,隻剩下石灰工和小喬,隨他們如何對付不受歡迎的客人。除卻這三個人,山坡上的空地一片落寞,處於莽莽森林的昏暗之中。在那幽黑的邊緣之外,微弱的火光閃爍,照亮威嚴的樹幹。鬆針簇簇幾乎變為黑色,混雜於顏色淺淡些的小橡樹、楓樹和白楊樹之間。四處橫臥著死樹巨大的屍骨,在枯葉堆積的地麵發爛。小小的喬——這個怯懦而想象力豐富的孩子——覺得寂靜的山林正屏息靜氣,等待什麽駭人的事情發生。

    伊桑·布蘭德往火裏扔進更多柴火,關上窯門,迴頭瞧瞧石灰工和他的小兒子,吩咐而不是建議他們迴去睡覺。

    “我自己嘛,睡不著,”他說,“我有心事要想。我會照看火的,跟我從前一樣。”

    “還會把魔鬼從爐子裏喚出來跟你作伴,俺猜,”巴特蘭姆嘟噥一聲。他一直在與上文提到過的那隻黑酒瓶表示親熱。

    “你要樂意就看著火吧,隨你叫出多少魔鬼好了!至於俺,巴不得能打個瞌睡呢。走吧,喬!”

    小男孩一麵跟著爸爸走進小屋,一麵又迴頭看看陌生人,淚水盈眶,因為他溫柔的心靈本能地感到,這個漢子把自己裹進了淒涼可怕的孤獨。

    他們走後,伊桑·布蘭德枯坐著,傾聽燃燒的木頭劈啪響,觀看門縫中噴出的小火苗。

    不過,這些一度熟悉的細節抓不住他的注意力。他內心深處想的是,他所致力的這場探尋給自己帶來的逐漸而奇妙的變化。還記得夜露如何悄悄落在他身上——幽黑的林子如何對他低聲細語——星光如何在他頭頂閃著微光——而他這個純樸可愛的人,如何在逝去的那些歲月裏照看著爐火,一麵陷入冥想沉思。還記得自己曾對人類懷有何等柔情、愛心與同情,對人類的罪過與憂傷懷有何等憐憫;如何開始琢磨這些念頭,以後又讓它們成為自己生活的激勵;如何心懷敬意探索人的內心,將它視為最原始的神聖殿堂,而且不論受到何種褻瀆,仍被他這位人類的兄弟尊為神聖;懷著何等敬畏,他祈求上天別讓他的探索成功,永遠不要把“不可恕之罪”向他揭示。後來就產生了那巨大的智慧飛躍,這進步打亂了自己理智與情感的平衡。那把握了他生命的思想起到了教育作用,不斷培養他的能力,以達到可能達到的最高水平;把他從一字不識的勞動者提高到屹立於星光照耀的頂峰,而人世間無數滿腹經綸的哲學家千方百計想跟著他攀上去,卻徒勞無功。智慧不過如此!

    心靈更在何處?它果真凋萎——皺縮——變硬——完蛋啦!它已不再與世人的心同時跳動,他已脫離人性相互吸引的環鏈。他不再是人類的兄弟,以聖潔的同情心這把鑰匙,來打開我們共同本性的牢籠,這樣做給了他分享其中全部秘密的權利。如今他隻是個冷漠的旁觀者,把人類視為實驗的對象,最終把男男女女都變作他手中的木偶,扯動著牽線,擺布他們到供自己研究需要的那種罪惡的程度。

    就這樣,伊桑·布蘭德成了個魔鬼。自從他的道德本性停止與他的智慧同步改進的時刻起,他就變成魔鬼了。現在,作為他最大努力和勢所必然的發展——作為他畢生心血澆灌而盛開的絢麗多彩的花朵,結出的豐饒美味的果實——他到底造出了“不可恕之罪”!

    “我還找個啥?圖個啥呢?”伊桑·布蘭德自言自語,“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完成得不壞!”

    他從圓木上跳起來,輕快地爬上石灰窯四周石頭圍牆上的土堆,到達窯頂。這兒直徑大約十尺,能看到窯內大堆雲石碎塊的表層。這數不清的雲石塊被烈火燒得通紅閃亮,朝天噴出大股大股藍色火焰,高高地顫抖,瘋狂地舞蹈,如同處於魔術的圓圈,騰升陷落,花樣翻新,不斷動作。孤獨的人兒朝這可怕的火堆彎過腰去,熱浪迎麵撲來,刹那間真能把他烤焦烤幹。

    伊桑·布蘭德挺起身,高高舉起雙臂,藍色的火焰在他臉上閃耀,發出狂亂恐怖的光,唯此才適合他臉上的表情,這是魔鬼縱身躍入痛苦熬煎的深淵之前的神態。

    “哦,大地母親,”他呐喊著,“你不再是我的母親啦,在你的懷抱中,這軀體永不會消失!哦,人類,我已拋棄了你的同胞情誼,把你偉大的心踏在腳下!哦,天堂的星辰,你們從前照耀過我,仿佛指引我向前向上!別啦,一切,永別啦!來吧,你,致命的烈火——我從今的好朋友!擁抱我吧,像我擁抱你一樣!”

    “哦,大地母親,”他呐喊著,“你不再是我的母親啦,在你的懷抱中,這軀體永不會消失!哦,人類,我已拋棄了你的同胞情誼,把你偉大的心踏在腳下!哦,天堂的星辰,你們從前照耀過我,仿佛指引我向前向上!別啦,一切,永別啦!來吧,你,致命的烈火——我從今的好朋友!擁抱我吧,像我擁抱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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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起來,孩子,起來!”石灰工叫道,四下張望,“感謝上天,黑夜總算過去啦。睡這麽一覺,俺寧願一年到頭都睜著眼睛照看石灰窯。這個伊桑·布蘭德,連同他‘不可恕之罪’的鬼話,為俺代勞,卻沒給俺帶來啥好處!”

    他走出小屋,小喬相跟著,緊緊拉住爸爸的手。朝陽已將金色的光芒灑遍山頂,山穀仍在陰影之中!卻愉快地微笑,預示燦爛的一天正急急到來。

    村莊完全被群山圍繞,群山漸漸隆起遠去,村莊仿佛寧靜地安歇在上帝巨大的掌心之上。座座村舍清晰可見,兩座教堂的小尖頂刺向天空,鍍金的風信雞已染上朝陽的霞輝。小酒店也有動靜,老驛車經紀人叼著雪茄,被煙熏幹的身影出現在門廊下。古老的格雷洛克山頂金色的雲彩繚繞,使它光輝燦爛。

    四周山巒腰間彌漫著灰白晨靄,奇形怪狀,有的直入穀底,有的高飛山巔,還有的如雲似霧,流連於高空金燦燦的光芒之間。踏著歇在山間的雲朵邁步向前,一步步朝更高的雲朵走去,仿佛凡人就可以這樣進入天國。天地如此融合,宛若夢境。

    為增添這熟悉而質樸的魅力——大自然尤為樂意將這魅力納入眼前的美景——驛車轟隆隆駛下山道,車夫吹響號角,山穀的迴聲追趕著號角的音調,匯成多姿多彩的和聲,最先的演奏者倒幾乎被淹沒了。群山奏起一首協奏曲,座座峰巒都獻上自己優美悅耳的曲調。

    小喬頓時喜形於色。

    “親愛的爸爸,”他來迴蹦著,“那生人走啦,天空和大山都好像很開心呢!”

    “沒錯兒,”石灰工怒吼似地罵一句,“可他讓火給熄了。就算五百蒲式耳1石灰沒毀掉,俺也不謝他。這家夥再到這兒轉悠,叫俺逮住,就把他扔進窯子裏去!”

    1蒲式耳(bushel):西方穀物計量單位。美國1蒲式耳相當35.238升,英國1蒲式耳相當36升。

    操著長杆,他爬上窯頂,過了一會兒才唿喚兒子。

    “喬,上這兒來!”

    小喬跑上窯頂,站到父親身旁。雲石全都燒成了上好的石灰,雪白雪白。可是,石灰表麵,圓圈正中——同樣雪白雪白,完全變為石灰的——還有一具人的骨架,姿勢就像久經勞累的人躺下長眠。肋骨中間——說也奇怪——有一顆心的形狀。

    “難道這家夥的心是雲石做的?”巴特蘭姆驚道,大惑不解。“不管咋說,這玩意兒燒成的石灰倒呱呱叫。再把所有的骨灰收攏來,俺這窯石灰就因為他多出半蒲式耳嘍。”

    說著,粗魯的石灰工揚起長杆,任它啪地落在那骨架上。

    伊桑·布蘭德的遺骨頓成碎片。

    親情親情。

    “來吧,親愛的妹妹,今天你一口東西還沒吃呢。”她說,“站起來吧,求你了,咱們一起來祈求主賜福給咱們的食物。”

    她這位弟媳性格熱烈急躁,兇信傳來,她又是尖叫又是號哭,悲痛欲絕。此刻,一聽瑪麗的話就往後縮,如同受傷者害怕別人重新觸痛傷口一樣。

    “我再也沒福分了,也不想再祈求!”瑪格麗特又一陣熱淚涔涔。“但願主命我再也不要進食!”

    不過,剛吐出這大逆不道的話,她就發抖了。一步一步,瑪麗終於使妹妹的心情與自己相近。時間飛逝,平日安歇的時辰到了。兩兄弟成親時,收入微薄,僅夠維持生計,所以隻能住在一起,共用客廳,隻對與客廳相連的兩間臥室各自享有特權。兩位未亡人,用柴灰蓋住爐中餘火,將一盞點著的燈放上爐台,各自迴房。兩間臥室的門都沒關,所以相互能看見對方臥室的一部分,以及未拉上帳幔的臥床。兩妯娌並未同時入夢。瑪麗默默忍受傷痛,所以很快就墜入暫時遺忘的夢鄉。然而夜越深,瑪格麗特越輾轉不寧,臥聽雨聲點點滴滴,千聲一律,不曾被風兒打斷半分。神經質的衝動使她時時從枕上探頭,張望瑪麗的臥室與中間的客廳。冰冷的燈光把家具的影子投下牆壁,將它們印在那裏,紋絲不動,除非燈火偶而一晃,這才動上一下。

    兩把椅子,空空蕩蕩,在爐旁的老地方相對而望。兩兄弟做為兩家之主,曾坐在上頭,青春勃發,笑逐顏開,神氣活現。附近還有兩個較為謙遜的座位,是這個小小王國真正的寶座,她自己和瑪麗坐在這裏以滿腔愛意行使過用愛情贏得的權力。興高采烈的爐火曾照耀過爐邊幸福的一圈人,如今死氣沉沉的燈光也許更適合夫妻重聚。瑪格麗特滿腹辛酸,呻吟歎息,忽聽街門被人敲響。

    “要是昨天聽到這聲音,我的心會多麽歡快地跳蕩!”她想到曾幾何時,自己還焦急地盼望過丈夫的音訊。“現在我可不在乎了,讓他們走吧,我不想起來。”

    然而,盡管孩子似地任性,她還是不由氣急,豎起耳朵想再聽到一記敲門聲。對我們視為是自己另一半的人,我們總難相信他的死去。這時敲門聲再度響起,緩慢而有節奏,分明是拳頭在敲著,還有說話聲,透過幾道牆壁模糊傳來。瑪格麗特看看嫂嫂臥室,見她仍沉睡不動,就爬起來,把腳挪到地板上,稍稍整整自己,恐懼和急切使她瑟瑟發抖。

    “老天保佑!”她歎口氣,“實在沒啥好怕的了,可我怎麽比從前還要膽小十倍。”

    抓起爐台上的燈,她趕緊走到俯臨街門的窗前,這是扇安著絞鏈可以推開的格子窗。她推開窗戶,把頭稍稍探出到外麵潮濕的空氣中。但見門前有盞燈籠,紅彤彤地照著,燈光融入附近一灘灘水窪之中,而其餘一切都被沉沉黑夜所籠罩。窗戶在絞鏈上吱嘎一響,突出的屋簷下就走出一個人來,頭戴寬邊帽,身穿毛氈外衣,抬頭往上看,想弄清敲門叫醒的是哪一位。瑪格麗特認出原來是城裏一位為人和善的客棧老板。

    “古德曼·帕克,你有啥事?”寡婦喊道。

    “哎唷,是瑪格麗特太太吧?”老板迴答,“俺還擔心是您嫂嫂瑪麗呐。

    說不出一句寬心話來,俺可不願眼瞅著年輕女人受罪。”

    “看在老天份上,你到底有啥消息?”瑪格麗特尖聲叫道。

    “噢,半點鍾以前,有個專差從城裏過,”古德曼·帕克道,“捎帶著東部轄區總督和地方議會的信件。他在俺店裏歇了一會兒,喝口酒,吃點兒東西。俺跟他打聽前線的消息,他說你知道的那場小仗俺們打贏了,十三個本來傳說被打死的人都還好好地活著,你丈夫也在內,還說他受命押解抓到的法國佬和印第安人到省城監獄去。俺估摸著你不會怪罪俺打擾你休息,就過來告訴你一聲。晚安。”

    說完,好心人動身走了,燈籠一路閃著微光,照亮兩旁景物與人世間的一些片斷,好比秩序穿過混亂,迴憶漫遊往昔,若隱若現。然而瑪格麗特並未逗留在窗前觀看這如畫的場麵,歡樂閃電般穿過心房,把她心兒照亮。

    她氣喘籲籲飛一般奔向嫂嫂床邊,可才到臥房門口又打住了。她心中閃過一線痛苦。

    “可憐的瑪麗!”她自忖著,“難道我能叫醒她來,用自己的歡樂加深她的痛苦麽?不,我要把這消息藏在心裏,等到明天再說。”

    她走到床邊,瞧瞧瑪麗是否安睡。隻見她臉半朝裏側,曾躲在那兒暗自流淚。不過眼下臉上有種平靜的滿足,仿佛她的心就是深深的湖水,逝去的已沉入湖底,湖麵變得風平浪靜。幸運而奇怪的是,夢境大多由較輕的悲哀組成。瑪格麗特退了迴去,沒有驚動嫂嫂,感到好運似乎使她身不由己,變得不忠實。而且似乎隻要說破真相,兩人之間的親情就會有所改變,有所減少。她驀地轉身離去。但是,歡樂不可能長久壓抑,即使別一種時刻本可能引起巨大悲傷的情形也不能。她心花怒放,思如潮湧,直到睡神悄然降臨,將種種念頭化為夢境,變得更歡樂更狂放,猶如冬日裏的寒風(不過這比喻太冷酷!),在窗戶上描畫出奇妙多姿的冰花。

    夜更深,瑪麗猛然驚醒,一場栩栩如生的夢把她帶入虛幻的生活。不過,她隻記得最迷人時,夢卻醒了。睡意一如晨靄罩在她頭上,好一會兒都不知自己身歸何處。迷迷糊糊聽到兩三陣急促熱烈的敲門聲。起先她以為這聲音天經地義,好比自己的唿吸一樣。接著又覺得這聲音不幹己事。最後才意識到必須服從這召喚。同時迴憶的悲痛又湧上心頭,睡幕猛然從哀傷的表麵掀開。室內昏暗的光線,紛呈的物象,一度擋住了懸在心頭的思緒,剛一睜眼它們便重新浮現。又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擔心弟妹也被驚動,瑪麗披上一領帶帽鬥篷,端起爐台上的燈,急忙走到窗口。碰巧窗戶沒扣上搭扣,輕輕一碰就開了。

    “是誰呀?”瑪麗顫抖著向外張望。

    狂風暴雨已經過去,月亮高懸,照亮頭頂破碎的雲團,照亮腳下黝黑潮濕的房屋。地上那一灘灘的雨水,微風吹來,便發出扭曲的銀光。一位水手打扮的青年,渾身濕淋淋,就像剛從海底鑽出來,正獨自站在窗下。瑪麗認出是那個靠沿海岸短途航行掙飯吃的人,也沒忘記自己出嫁之前,此人曾是她失敗的追求者之一。

    “斯蒂芬,你來這兒想幹啥?”她問。

    “打起精神來,瑪麗,俺隻想安慰安慰你。”遭過拒絕的追求者答道,“要知道十分鍾前俺才到家,俺娘告訴俺的頭一件事就是你丈夫的壞消息,所以來不及跟老人家多說一句,俺就抓起帽子,一路跑了來。瑪麗,看在過去的分上,不跟你說上句話,俺就睡不著覺。”

    “斯蒂芬,我本來對你的看法還好得多!”寡婦大聲道。淚水奪眶而出,打算關上窗戶,因為她壓根兒不想學查第格1頭一位妻子的樣子。

    1查第格(zadig):法國作家伏爾泰(1674—1778)著名長篇小說《查第格》的主人公,被權貴奪妻。

    “可你等一下,聽俺把話說完嘛。”年輕的水手喊道。“告訴你,昨天下午俺們跟一艘從老英格蘭來的帆船打過招唿,你猜俺看見誰站在甲板上呀?

    他平平安安,精精神神,就是比五個月前瘦了一點兒。”

    瑪麗探出身去,無言以對。

    “嗨,就是你丈夫本人嘛。”寬宏大量的水手接著說,“祝福號翻船的時候,他跟另外三個人抓住了桅杆,保住了性命。隻要風順,帆船天亮就能進港,明天你就能見到他啦。瑪麗,俺跟你帶來的就是這個安慰。好啦,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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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匆匆走了。瑪麗看著他的背影,不知自己是夢是醒。這疑慮伴著水手時而隱入房屋的暗影,時而出現在道道明亮的月光下麵,忽強忽弱。然而,一股確信不疑的幸福洪流漸漸湧上她的心,假若這洪流再陡然增長,便足以將她完全淹沒。她頭一個衝動就是叫醒弟妹,與她分享這新生的歡樂。打開她臥室的門,這門是夜來關上的,但沒上閂。走到床邊,正要把手放到熟睡著的肩頭,卻冷丁想到,瑪格麗特醒來時想到的會是死亡與悲慟,而同自己的幸運相比,她的痛苦絕不會減少一分。瑪麗用燈照照喪親者毫無知覺的身體,弟妹睡得並不安寧,周圍帳幔亂成一團。年輕的臉蛋兒紅撲撲,櫻唇半開半閉,露出生動的笑容。歡快的神情被閉著的眼皮阻擋,努力著好似芳香從整個麵孔散發出來。

    “可憐的弟妹!你的夢可別醒得太早。”瑪麗心想。

    離開之前,她放下燈,盡量理好床單,不讓寒氣侵襲興奮的熟睡者。

    可手剛一挨瑪格麗特的臉就發抖,一顆淚珠也墜落到她的臉上,於是她猛然蘇醒。

    蘇醒。

    一個寒冷冬日的下午,暴風雪過後,太陽發出冰冷的光,兩個孩子得到媽媽準許,跑出家門,去玩新雪。大的是個女孩,溫柔謙和,人人誇她長得漂亮。父母親和熟人們都叫她“紫羅蘭”。而人人都知道她弟弟名叫“牡丹”,因為他小臉圓圓的,紅撲撲的,誰見了都會想到陽光和大朵大朵的紅花。姐弟倆的父親是林賽先生,必須聲明,這可是位身手不凡,尤重務實的漢子,做五金生意。此人不論應付什麽事,都堅定不移地按照所謂“常識”

    來考慮。他跟別人一樣軟心腸,但腦筋卻硬得穿不透,所以裏頭也就空空如也,跟他賣的鐵茶壺一個樣。至於孩子們的媽媽,在忙著充當主婦與母親的天昏地暗中,性格卻依然富於一種詩意,一種超凡脫俗的美——宛若精精致致露珠盈盈的鮮花,度過多愁善感的青春年華,依然朝氣蓬勃。

    於是,照我開頭說的那樣,紫羅蘭與牡丹央求媽媽讓他們跑出去玩新雪。因為雖說先頭雪花從灰蒙蒙的天上揚揚灑灑,看著讓人又乏味又悶氣,但現在給陽光一照,就變得好叫人歡喜。孩子們住在城裏,沒有更寬敞的地方,隻有家門前一個小花園供他們玩耍。小園用一道白色的籬笆與大街隔開,這兒一棵梨樹、兩三棵李樹撒下它們的濃蔭,客廳窗下還長著一簇玫瑰。不過,果樹與玫瑰眼下片葉無存,枝枝杈杈都裹上了一層薄雪,且做冬天的葉片。

    四下裏還掛著冰柱,權當果實累累。

    “好吧,紫羅蘭——好吧,我的小牡丹,”和藹的媽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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