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美啦!太美啦!”安妮叫道,“是活的麽?活的麽?”

    “活的?那當然,”她丈夫迴答,“你以為凡人的本事能大到造出一隻蝴蝶麽?再說,隨便哪個孩子夏天午後都能一下子逮到十幾隻,幹嘛自討麻煩去造一隻呢?活的?當然是活的啦!不過,這隻漂亮盒子倒肯定是俺們的朋友歐文做的,真給他掙足了麵子。”

    這時那蝴蝶又扇扇翅膀,動作栩栩如生,安妮嚇了一跳,甚至有些害怕,因為不管丈夫怎麽說,她自己還是無法肯定,這到底是活物,還是件奇妙的機械裝置。

    “是活的麽?”她比先頭更認真地再問一遍。

    “你自己判斷吧。”歐文·沃蘭站在一旁,盯著她的臉。

    蝴蝶此刻翩然升空,在安妮頭頂盤旋,又飛到客廳深處,翅膀一扇一扇,發出星星似的亮光,清清楚楚。地板上的娃娃聰慧的目光追隨著它。在屋裏轉了一圈,蝴蝶盤旋下降,又落到安妮手指上。

    “可它到底是不是活的?”她再次驚唿。她手指抖得厲害,落在上麵的華麗而神秘的蝴蝶隻好靠翅膀來保持平衡。“告訴我,這東西是活的,還是你創造的呀?”

    “幹嘛要問是誰造的呢?既然它這麽美?”歐文·沃蘭迴答。“活的麽?

    是的,安妮,很可以說它有生命,因為它吸收了我的生命。在這隻蝴蝶的秘密中,在它的美麗中——不僅是外形,整個內部機體也同樣美麗——體現了一個美之藝術家的智慧、想象、敏感、還有靈魂!是的,我創造了它,但是”

    ——說到這兒他臉色一變——“如今這隻蝴蝶對我來說,已不是少年時代白日夢中,那遙遙望見的東西了。”

    “不管怎麽說,總是件漂亮玩意兒,”鐵匠孩子似地咧嘴笑著,“不曉得它肯不肯委屈一下,落到我又大又笨的指頭上?

    安妮,把手靠過來些。”

    照藝術家指點,安妮把指尖挨到丈夫的指尖上。稍候片刻,蝴蝶就從這隻手指飛到那隻手指上,拍拍翅膀,打算開始第二次相似的飛行,卻又與頭一次不盡相同。它從鐵匠結實的手指上升起,盤旋的圈子越來越大,直到天花板。在屋裏繞一個大圈,又以波浪般起伏的動作迴到起飛的原地。

    “哎唷,真是鬼斧神工哪!”羅伯特·丹福思喊道,用他想得出的話表達由衷讚美。的確,要是他就此住口,任何言詞更動聽,觀察力更強的人,也不見得能說出更多。“俺可沒這本事,俺認了。不過,這又有啥要緊?俺的大鐵錘敲上一下,比咱朋友歐文浪費整整五年光陰造的這隻蝴蝶,用處大得多嘛。”

    “哎唷,真是鬼斧神工哪!”羅伯特·丹福思喊道,用他想得出的話表達由衷讚美。的確,要是他就此住口,任何言詞更動聽,觀察力更強的人,也不見得能說出更多。“俺可沒這本事,俺認了。不過,這又有啥要緊?俺的大鐵錘敲上一下,比咱朋友歐文浪費整整五年光陰造的這隻蝴蝶,用處大得多嘛。”

    同時歐文·沃蘭瞟了安妮一眼,想知道她對丈夫關於美與實用之間誰更寶貴的看法是否讚同。她對他的親切態度中,她凝視他親手創造的奇跡,他精神的具體體現時的那份驚異與讚美中,透著一種隱秘的蔑視——太隱秘,連她自己大概都沒有意識到,隻有藝術家這種本能的敏銳才能察覺。然而歐文在自己理想追求的後期已經超脫,對這個發現不再感到難過揪心。他明白世人及代表世人的安妮無論對他如何讚美,也說不出最中肯的話,找不到最恰當的感覺,作為對一位藝術家的最好報償。而藝術家卻以一件小小的玩意兒體現了一種崇高的精神——將俗物轉化為精神的財富——終於以自己的作品表現了美。他並非直到最後一刻方才明白,一切高尚行為的報償隻能從行為本身尋找,不然就會徒勞。不過,安妮和她丈夫,甚至彼得·霍文頓,都完全清楚此舉實在了不起,多年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歐文·沃蘭滿可以告訴他們,這隻蝴蝶,這件小玩具,這件可憐的鍾表匠送給鐵匠新婚妻子的禮物,實際上是一件藝術珍品,連一國之君都願意用榮譽和大筆財富來換它,並將它視為自己舉國上下珍寶之中最稀罕最美妙的寶貝。然而藝術家隻笑了笑,沒把這話說出口。

    “爸爸,”安妮以為老鍾表匠的讚賞許能使他往昔的徒弟開心,“快過來看看這隻漂亮的蝴蝶吧。”

    “咱們來瞧瞧,”彼得·霍文頓從椅子上起身,一臉冷笑。這神氣總令人像他一樣,對除了物質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感到懷疑。“這是我的手指,讓它落上來,等我挨到它就會更明白啦。”

    但令安妮大為詫異的是,父親的指尖剛挨到停著蝴蝶的她丈夫的手指,小昆蟲就翅膀一搭拉,眼看就要栽到地板上。

    連它翅膀上,身上那些燦爛的金斑——除非她眼睛會騙人——也為之暗淡,鮮豔的紫色蒙上了一層暗黑,鐵匠手邊一輪星星似的光彩漸漸暗下去,消失了。

    “它快死了!快死了!”安妮慌得大叫。

    “這東西做得精細,”藝術家若無其事,“我告訴你,它吸收了一種思想的精華——叫做磁力,或隨便什麽都成。一碰上懷疑與嘲笑,它細膩的感覺就會受折磨,正如將自己的生命傾注在它身上的那個人,靈魂會受折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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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已經失去了它的美麗,再過一會兒,它的機械性能就會受到無法彌補的破壞。”

    “拿開您的手,爸爸!”安妮發出懇求,臉色煞白。“這是我的孩子,讓蝴蝶停在他純潔的小手上吧。也許,在那兒,它的生命會複興,色彩會更明亮。”

    她父親苦笑一下,挪開他的手。蝴蝶頓時恢複了自在的運動,顏色也呈現出原先的光環,那輪星星般的光芒,這最微妙的特征,重現在它四周。

    起初,它從羅伯特·丹福思身上轉到孩子的小手上時,這光芒變得非常明亮,把小娃娃的影子都投到了牆壁上。而小娃娃照爸爸媽媽的樣子,伸出胖胖乎乎的小手,看著蝴蝶扇動翅膀,露出娃娃的天真喜悅。可是,這孩子臉上有種奇怪的精明,使歐文·沃蘭感到他仿佛是老彼得·霍文頓的一部分,而且不過是把老頭子死硬的懷疑部分地轉變為小孩子家的信任。

    “這小淘氣樣子多聰明!”丹福思對妻子悄聲道。

    “從沒見過誰家孩子這副模樣,”安妮誇獎自己的孩子理由充分,遠遠勝過誇獎藝術家的蝴蝶。“小寶寶比咱們更明白這東西的秘密。”

    蝴蝶與藝術家一樣,好像意識到這孩子天性與它不完全相投,便時而發光,時而發暗,最後從小手上飛了起來,活潑輕盈,仿佛主人的精神賦予它的靈氣,驅使這個美麗的幻影情不自禁向上飛升,飛向一個更高的領域。

    倘若這兒沒有障礙,它很可能飛上長空,變為不朽。可惜它的光輝隻能在天花板上閃耀,精巧的翅膀撞到了世俗的東西,幾點光芒宛若星塵,落了下來,在地毯上發出微光。接著蝴蝶飛下來,沒落到小娃娃手上,卻被藝術家的手吸引。

    “別這樣!別這樣!”歐文·沃蘭喃喃地說,仿佛自己的造物聽得懂他的話。“你已離開主人的胸懷,就不能再迴來。”

    蝴蝶猶豫一下,發出顫抖的光,掙紮一番,似要飛向孩子,落到他手指上,卻又在空中盤旋不下。而那個力氣十足,一臉外祖父精明神氣的小娃娃,伸手猛一下,就把它緊緊抓在手中了。安妮一聲尖叫,老彼得·霍文頓爆發出一陣冷酷譏諷的大笑,同時鐵匠用力掰開孩子的小手,隻見掌心隻剩下一小堆閃閃發光的碎片,美的神秘已從中永遠消失。至於歐文·沃蘭,不動聲色地注視著自己一生心血的毀滅。然而這不是毀滅,因為他早已捕捉到了比這蝴蝶更崇高的東西。一旦藝術家奮勇登攀,達到了美的崇高境界,他所創造的凡人肉眼能看到的那個美之象征,在他自己眼中便失去價值,而藝術家的精神,則在現實的歡樂中泰然自若。

    人麵巨石一天下午,紅日西沉。有位母親和她的小兒子坐在家門口,說著人麵巨石的事。這巨石雖說有數哩之遙,但隻要一抬頭便映入眼簾,落日的餘暉將它的麵容映得清清楚楚。

    人麵巨石怎麽一迴事呢?

    原來起伏連綿的群山,懷抱著一座山穀。山穀裏地勢開闊,居住著好幾千樸實的山民。

    有的住在陡峭難行的山坡上,小小的木屋四周林木鬱鬱蔥蔥。有的在舒適的農舍裏安家,耕種著緩坡或穀底肥沃的土壤。還有的聚集在人煙稠密的小村莊,那兒一條從高山瀉下的小溪奔騰流淌,急流被人類的智慧駕馭馴服,乖乖地推動軋棉廠的機器。一句話,山穀裏人丁興旺,生活方式五花八門。但他們不論長幼,都對人麵巨石感到親近,隻是有些人比別人更有本事辨認這一宏偉的自然景觀。

    這塊人麵巨石乃威力無邊的自然母親一時興起,在一座陡峻的山坡上,用許多巨大的岩石堆積而成。這些石頭亂七八糟堆在一起,遠遠看去,酷似一張人驗,仿佛一位巨人或泰坦1把自己的相貌刻上了懸崖峭壁。有寬闊的大額頭,足有一百尺;有挺拔修長的大鼻子和巨大的嘴唇。這張嘴倘張開說話,發出的聲音肯定如雷貫耳,響徹山穀。不錯,要是觀者距離太近,就辯不出這張大臉的輪廓,但見一堆巨大笨重的石頭胡亂堆在一處。不過,後退一截,又能看到一副奇妙的麵容。退得愈遠,愈覺它像一張人臉,完整無缺。

    待到它在遠處變得模模糊糊,被山中的雲層霧氣所包圍,人麵巨石竟實實在在活了一般。

    用許多巨大的岩石堆積而成。這些石頭亂七八糟堆在一起,遠遠看去,酷似一張人驗,仿佛一位巨人或泰坦1把自己的相貌刻上了懸崖峭壁。有寬闊的大額頭,足有一百尺;有挺拔修長的大鼻子和巨大的嘴唇。這張嘴倘張開說話,發出的聲音肯定如雷貫耳,響徹山穀。不錯,要是觀者距離太近,就辯不出這張大臉的輪廓,但見一堆巨大笨重的石頭胡亂堆在一處。不過,後退一截,又能看到一副奇妙的麵容。退得愈遠,愈覺它像一張人臉,完整無缺。

    待到它在遠處變得模模糊糊,被山中的雲層霧氣所包圍,人麵巨石竟實實在在活了一般。

    孩子們能在人麵巨石眼前長大成人真是好福氣,因為它相貌堂皇,表情既莊嚴又可親,仿佛它博大溫暖的胸懷熠熠生輝,慈愛地擁抱著全人類還綽綽有餘,隻要看著它就受到教育。據許多人看來,該山穀的富足多虧了這個慈祥的麵容,它永遠含笑俯瞰山穀,照亮雲朵,還把它的柔情注入陽光之中。

    開頭說過,有位母親和她的小兒子坐在家門口,邊眺望人麵巨石,邊對它發議論。孩子名叫歐內斯特。

    “媽,”孩子感到巨大的麵容在向他微笑,“它要是會說話多好呀,它樣子這麽和氣,聲音也一定好聽。要是親眼見到誰長著這樣的臉,我一定好喜歡他。”

    “要是一句古老的預言會實現,”媽媽迴答,“咱們遲早會看到一個跟人麵巨石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啥預言呀,好媽媽?”歐內斯特性急地問,“都講給我聽聽吧!”

    於是媽媽給他講了一個她媽媽講給她聽的故事,那時候她自己比歐內斯特還小呐。這故事說的不是過去而是將來的事兒,卻又是個非常古老的故事,連早先住在這兒的印第安人也聽他們的祖先講過。而祖先們則是聽汩汩山泉奔流而下,悄聲議論;颯颯山風穿過林莽,輕言細語。大意是說,將來有一天,此地將要誕生一個人,注定成為他那個時代最偉大最高尚的人物,而此人成年之後的麵相將與人麵巨石一模一樣。至今,還有不少老派人和年輕人,對這個預言滿腔熱望,懷著始終不渝的信心。但另一些人,見多識廣觀望等待得太久太久,已經厭倦。他們不曾見過誰長著這樣的麵孔,也沒見過誰的行為比自己的鄰居更偉大更高尚。於是得出結論,這預言不過無稽之談。總之,預言所說的偉人至今不見露麵。

    “哦,媽媽,親愛的媽媽!”歐內斯特在頭頂拍著小巴掌,“我要能活到親眼見見這個人多好!”

    媽媽既慈愛又周到,覺得最好不要挫傷兒子的宏願,就對他說:“也許你會看到。”

    歐內斯特從未忘記媽媽講的故事,隻要一望人麵巨石,就想起這個故事。他在自己出生的木屋中度過童年,對母親盡心盡責,用一雙小手,更用他一顆摯愛的心,幫媽媽做了許多事。就這樣,他從一個快樂多思的小孩長成一名溫和文靜,謙遜有禮的少年。他在莊稼地裏曬黑了皮膚,但比起那些就讀於有名學校的年輕人,臉上卻閃耀著更聰穎的光。可是歐內斯特沒有老師,除了人麵巨石算得上一位。一天勞作之餘,他會凝望著它,一望幾點鍾,直到想象中覺得那張巨大的臉已認出了他,朝他親切而鼓勵地一笑,迴報他的敬意。咱們不可貿然斷定他這麽做就是犯傻,盡管人麵巨石對歐內斯特不見得比對他人更為親切。關鍵在於,這孩子天性溫柔純樸,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於是人麵巨石對大家同樣的慈愛就成為他獨占的一份。

    見得比對他人更為親切。關鍵在於,這孩子天性溫柔純樸,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於是人麵巨石對大家同樣的慈愛就成為他獨占的一份。

    說是多年以前,有位年輕人走出山穀,遷居到遙遠的一座海港,在那兒攢下一筆錢,開了家小店。他大名——不過我也弄不清是他真名,還是因他一生習慣與成就,得了這麽個綽號——叫做“撈金”。他為人精明能幹,加上老天賜予了他那種謎一般的能力發展成為世人所說的運氣,終於成為巨富,還擁有一整隊巨型商船。世界各國似乎都聯手合作,為他一個人已經如山的財富再添上一堆又一堆。北方寒冷地區,幾乎位於北極圈的萬裏陰霾,向他進貢毛皮;炎熱的非洲從自己的河床為他篩取金沙,還從森林中為他收集巨大的象牙;東方給他送來了華麗的披肩、香料、茶葉、璀燦奪目的寶石,還有晶瑩剔透的大珍珠。海洋也不甘落在陸地之後獻出巨鯨,供撈金先生出售鯨油,賺它一大把。總之,不論原先是些什麽貨色,到他手裏統統變成緊攥手心的黃金,簡直就跟傳說中的米達斯1一樣。他手指所至,一切都會立刻變得亮閃閃,黃燦燦,化為純金,或更加稱心如意,變做一堆堆金幣。撈金先生富得流油,財富多得一百年也數不清。他忽然想起了家鄉的山穀,決定迴歸故裏,在出生的地方安度晚年。拿定主意之後,便打發一名能幹的建築師迴鄉營造一座宮殿,好適合他這樣的富豪居住。

    1米達斯(midas):希臘神話中的弗利治亞國國王,貪戀財富,求神賜給他點物成金的法術,結果手到之處,一切皆變為黃金,包括食物在內,他不得不再求神收迴這恩賜。

    上文已經交待,山穀裏傳說紛紜,撈金先生就是找了許久未能找到的那個預言中的人物,他的相貌與人麵巨石分毫不差。人們一見平地升起輝煌大廈,魔咒般出現在他父親風吹雨打的破農舍舊址上,就更相信這是真的。

    大廈外部用大理石砌成,白得晃眼,好象整座房子都會在陽光下融化一般,恰似撈金先生孩提時代用白雪堆成的小房子,那時候他的手指還沒掌握點金術。大廈有一座裝璜華麗的門廊,由高大的圓柱支撐。門廊下麵的兩扇大門,嵌有許多球形銀飾,大門木料雜色相陳,是從海外運來的。所有富麗堂皇的套房,都裝有從地麵直抵天花板的大窗,配的是一整塊大玻璃,據說比空氣還要純淨透明。幾乎無人能獲準進入宮殿,但據相當可信的傳聞,裏頭比外頭更奢華。但凡別的房子用鐵與黃銅裝修的地方,這裏用的都是金、銀。撈金先生的臥室更是金碧輝煌,隻怕普通人在這裏都睡不著覺。而另一方麵,撈金先生早已耽於財富,大概眼皮底下不閃著這些金光銀光,就無法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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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候一到,大廈落成。家具商接踵而來,送上氣派豪華的家具。然後是一整隊黑皮膚白皮膚的仆人,預告著撈金先生日落時分將大駕光臨。咱們的朋友歐內斯特此時也心情激動,多年延宕之後,那位預言中崇高的偉人到底要迴故鄉啦。雖不過是個毛頭小夥子,歐內斯特卻認為,撈金先生這樣的富豪,自有上千種辦法一變而為樂善好施的天使,能與人麵巨石的微笑一樣普濟眾生。歐內斯特滿懷信心與希望,對傳聞深信不疑,以為馬上就能親眼一睹山坡上那奇妙的麵容化為大活人了。與平素一樣,他仰望山穀高處,想象著人麵巨石與他親切相望。忽聽蜿蜒的大路上車聲滾滾,越來越近。

    “他來啦!”一群看熱鬧的人又叫又嚷,“了不起的撈金先生來啦!”

    一輛馬車由四匹馬拉著,急速駛過大路拐彎。車窗內有人半探出頭,是張老人的麵孔。

    是張老人的麵孔。

    。

    “好像人麵巨石嗬!”人們叫著,“一點兒沒錯,老話都是真的,俺們到底親眼見到這個大人物啦!”

    歐內斯特大惑不解,人們居然以為此人真與人麵巨石很像。碰巧路旁走來三個要飯的,一位母親帶著兩個孩子,從遠方流浪到此。馬車駛近時,三人便齊伸出手,提高嗓門,悲悲切切,乞求施舍。一隻黃黃的爪子——正是撈了那麽多財富的那隻手——從車窗伸了出來,朝地上撒了幾個銅板。這樣一來,這位大名“撈金”的人物,稱為“撒銅”倒也合適。

    話雖這麽說,人們還是既信賴又誠懇地嚷嚷:

    “他跟人麵巨石一模一樣!”

    然而歐內斯特悲哀地挪開眼光,不再注視那張皺紋密布的肮髒麵孔,轉而仰望山穀高處,那兒一片薄霧之中,依然能辨出那副被落日餘暉照亮的輝煌麵容。這麵容已深深印入他的心靈,令人快慰。那慈愛的嘴唇在說什麽呢?

    “他會來的!別擔心,歐內斯特,那個人會來的!”

    流年似水。歐內斯特不再是少年,如今已長成翩翩小夥。山穀裏的人們並不注意他,因為他的生活方式毫無出眾之處。除了一點,每日勞作一畢,他依然喜歡獨自走開,凝望人麵巨石,想嗬想嗬。照別人看來,這可真是犯傻。不過情有可原,至少歐內斯特勤勞厚道,與人為善,而且不曾因為這份雅興而懈怠本分。他們不知道,人麵巨石已成為小夥子的老師,它表達的情感能擴展這位青年的心胸,並在他心中注入比對他人更博大更深邃的同情。

    他們不明白,從這位老師能學到比書本更多的智慧,能得到比一般人不完美的生活更好的楷模。

    歐內斯特自己也不知道,不論在莊稼地還是爐火旁,不論在什麽地方沉思默想,他心中自然生發的思想感情都比與他交談的那些人高明得多。他依然天真單純——與母親頭迴給他講那個古老傳說時一樣——他凝望那笑微微俯瞰山穀的不可思議的麵孔,納悶他的人間兄弟何以遲遲不肯露麵?

    到這時,可憐的撈金先生已一命嗚唿,化作黃土。怪的是,構成他生命靈與肉的財富,早在他死前就統統化為子虛烏有,楞把他變得隻剩下一具活骷髏,徒有一張皺巴巴的黃皮。

    自從他的金錢山窮水盡,人們就普遍認為,這位破產商人肮髒的麵孔與山上那威嚴高貴的麵孔根本不相似。所以他還沒死,人們就已不再尊敬他。

    待他咽氣,更被人們悄悄地忘在腦後。不錯,偶而人們也會提起他來,因為談到了他所營建的那座華屋。這房子已變為一家旅館,接待每年夏天來此地瞻仰大自然的奇跡——人麵巨石的無數遊客。就這樣,撈金先生體麵掃地,被人遺忘,而傳說中的偉人還不曾到來。

    事有湊巧。山穀中一名土生土長的青年,多年前參軍入伍,浴血征戰一番,如今做了一名威風八麵的統帥。不管史書上如何留名,軍營裏,戰場上,人人都知道他綽號鐵血將軍。

    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眼下年事已高,傷痕遍體,十分虛弱,加之厭倦了軍旅生涯的動蕩不寧,膩味了長時間的戰鼓雷鳴,軍號震耳,新近表示願迴家鄉山中,尋求闊別多年的安逸恬靜。山裏人,老鄰居,及他們已長大成人的孩子們,決心放禮炮,辦盛宴,迎接這位名聲赫赫的勇士。更令人心大振的是,現在可以肯定,酷似人麵巨石的人到底出現了。鐵血將軍的一位副官正在山穀中旅行,據說也為長官酷似人麵巨石大驚小怪。況且,將軍早年的同窗熟人也賭咒發誓,據他們的清楚迴憶,將軍小時候就與巨石的威儀十分相似,隻不過當初他們沒想到罷了。於是人人空前興奮,許多從前壓根兒沒想到過要看一眼人麵巨石的人,如今都對它注目凝視,就為了想知道鐵血將軍長得啥模樣。

    成人的孩子們,決心放禮炮,辦盛宴,迎接這位名聲赫赫的勇士。更令人心大振的是,現在可以肯定,酷似人麵巨石的人到底出現了。鐵血將軍的一位副官正在山穀中旅行,據說也為長官酷似人麵巨石大驚小怪。況且,將軍早年的同窗熟人也賭咒發誓,據他們的清楚迴憶,將軍小時候就與巨石的威儀十分相似,隻不過當初他們沒想到罷了。於是人人空前興奮,許多從前壓根兒沒想到過要看一眼人麵巨石的人,如今都對它注目凝視,就為了想知道鐵血將軍長得啥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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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真是一模一樣,分毫不差!”有人大聲叫著歡唿雀躍。

    “像極了,真的!”另一位應道。

    “何止像!我看這就是鐵血將軍本人在照一麵大鏡子!”第三位嚷嚷,“可不是麽!不用說,他是這個時代也是任何時代最了不起的人!”

    接著三個人又一齊發喊,人群猶如觸電一般,頓時上千人一齊歡唿,群山綿亙數哩,迴聲激蕩,直讓人以為人麵巨石雷鳴般的嗓門也匯入其中。

    這一切議論,這巨大熱情,今咱們的朋友興致倍增。此刻他不再懷疑,人麵巨石終於找到了他的人間兄弟。的確,歐內斯特早就想過,這位尋覓已久的人物應當是位和平使者,談吐聰慧,樂於助人,為人們造福。但歐內斯特照習慣的方式看問題,純樸天真,覺得上天有權決定如何賜福人類,倘若他老人家不可思議的智慧認為如此安排十分恰當,那盡可以由一介武夫,一把嗜血寶劍來達到他的偉大目的。

    “將軍!將軍!”此刻又有人在叫喊,“噓!安靜!鐵血將軍要講話啦。”

    果不其然,桌布拿開了,一片歡唿與掌聲之中,也為將軍的健康幹過了杯中酒,將軍現在站起身來,感謝眾人。歐內斯特看見他啦,那不是麽,高過眾人的肩頭,肩章閃閃發光,衣領繡滿花朵,頭頂是綠枝與月桂編織而成的拱門,國旗低垂,像要為他遮蔭!透過林蔭路,同時也能看到人麵巨石!

    究竟二者之間是否如眾人所說那麽相似呢?哎唷,歐內斯特可沒看出來!看到的隻是一張久經沙場,飽經風霜的麵孔,精力充沛,意誌如鋼,全不見寧靜的睿智,深沉溫厚的憐憫心腸。即算人麵巨石能裝出這副冷峻威風的神氣,它溫和的本性也會使之變得平易近人。

    “這才不是傳說中的偉人呢。”歐內斯特自歎一聲,擠出人堆。“世界還得等很久麽?”

    薄霧已聚積在遠處的山上。雲霧之中,人麵巨石顯得威嚴堂皇,卻又慈祥和善,仿佛一位大天使端坐群山之中,身披金紫霓裳。歐內斯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見它嘴唇雖紋絲不動,卻容光煥發,滿麵笑容。也許是西方陽光所致,這陽光穿透他與巨石之間的薄薄霧氣,散射四方。與往常一樣,這難以捉摸的人麵巨石,使歐內斯特滿懷希望,好像他的希望從未落空。

    “別擔心,歐內斯特,”他的心在說,仿佛人麵巨石在講悄悄話——“別擔心,歐內斯特,他會來的。”

    鬥轉星移,不覺多年過去。歐內斯特仍住在家鄉的山穀裏,如今已人到中年。不知不覺間,他開始出名。他仍靠自己的雙手謀生,仍似往日般淳良厚道,但他勤於思考,富於感受,將自己生命中那麽多的好時光,用於思索如何造福人類,超脫名利的願望,好像他一直在與天使們對話,不知不覺就吸收了它們的部分智慧,這一點從他每天平靜而經過深思熟慮的善行中一覽無餘。他的生活宛若一條寧靜的小溪,所經之處滿目蔥籠。他雖地位微賤,世界卻沒有一天不由於他的存在而變得更美好。他從不脫離自己的生活道路,卻總是伸手祝福他人。簡直出於偶然,他成了一名傳教師,他純潔高尚而質樸的思想,默默化作善行義舉,同時體現在他言談之中。他說出的真理熏陶著聽他講道的人們,而人們也從未想到,老鄰居,老朋友歐內斯特原來並非平凡之輩,他自己更是從未想過。然而,猶如小溪的潺潺流水不絕於耳,他口中傾吐的思想卻是任何凡人不曾道過的新聲。

    一旦人們有時間冷靜下來,便認識到把鐵血將軍的粗蠻相貌與人麵巨石相提並論,原來謬矣。可現在報紙上又連篇累牘地斷言,人麵巨石的麵容又出現在某位政治家寬闊的肩膀上了。這一位,與撈金先生、鐵血將軍一樣,也是山穀裏的土生子,但早就背井離鄉,從事法律與政治。此人既無富商的錢財,也無將軍的刀劍,隻有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卻比兩位同鄉加在一塊更加了得。他口若懸河,不論想說什麽,不由你不信。興之所至,能講得黑白混淆,是非顛倒,雲封霧罩,日頭也黯淡無光。他的舌頭真是富於魔力,時而轟轟隆隆似雷鳴,時而宛轉甜蜜如音樂,是戰爭的喧囂,又是和平的頌歌,無中生有都能講得人心折。實在說,真是個奇才呀。待到他搖唇鼓舌,贏得一切能想得出的勝利——待到他的聲音響遍全國的大廳,響遍親王或君主的宮殿——響遍一條又一條海岸,名震世界——到底令同胞們心悅誠服,選舉他做了總統。在這之前——在他剛開始出名的時候——崇拜者們就發現他長得酷似人麵巨石。人們感動萬分,結果全國上下都管這位傑出的先生叫做“老石麵”了。這稱唿對他的政治前程大大有利,因為正像教皇必須采用其他名字一樣,但凡做總統的也隻好不用本名,而用別名。

    朋友們傾盡全力為他競選總統之時,這位“老石麵”卻動身前往家鄉的山穀,目的當然不外與選民們握握手。至於他巡行全國會對大選有何影響,他想都不想,也毫不在乎。盛大的準備活動著手進行,以迎接這位卓越無比的政治家。一隊騎兵奔往州界候駕,所有的人都扔下工作,聚集路旁看他經過,其中也有歐內斯特。盡管咱們已目睹他不止一次失望,但他生來樂觀輕信,對任何貌似美好的東西都樂於接受。他心胸開朗,肯定上天的賜福絕不會錯過。於是,跟從前一樣,他又步履輕快地上路了,好看一眼人麵巨石的活肖像。

    馬隊沿大道飛奔而來,蹄聲雜遝,灰塵滾滾,塵土揚得又高又厚,連山上的人麵巨石也完全被遮住,看不見了。附近全體要人都騎馬趕到,著製服的民兵指揮官們、國會議員、縣檢察官、報社編輯,還有些農場主,也換上了禮拜天的衣裳,跨上了慢吞吞的駑馬背,真是洋洋大觀。尤其那些數不清的旗幟,飄揚在騎兵隊裏,有的上頭還畫著那位傑出政治家與人麵巨石的肖像,相互親熱笑著,兩兄弟一樣。倘若肖像可信,真得承認,二者之間實在驚人地相似。咱們可別忘了說,還有一支樂隊呐。凱旋的樂曲震天響,在群山之中久久迴蕩。高山空穀處處發出激動人心的旋律,仿佛家鄉的每個角落都不約而同,齊聲歡迎尊貴的客人。

    山上的人麵巨石也完全被遮住,看不見了。附近全體要人都騎馬趕到,著製服的民兵指揮官們、國會議員、縣檢察官、報社編輯,還有些農場主,也換上了禮拜天的衣裳,跨上了慢吞吞的駑馬背,真是洋洋大觀。尤其那些數不清的旗幟,飄揚在騎兵隊裏,有的上頭還畫著那位傑出政治家與人麵巨石的肖像,相互親熱笑著,兩兄弟一樣。倘若肖像可信,真得承認,二者之間實在驚人地相似。咱們可別忘了說,還有一支樂隊呐。凱旋的樂曲震天響,在群山之中久久迴蕩。高山空穀處處發出激動人心的旋律,仿佛家鄉的每個角落都不約而同,齊聲歡迎尊貴的客人。

    這期間,人們一直歡聲雷動,朝空中拋著帽子,歡快的氣氛容易感染,歐內斯特也興奮起來,把帽子往空中直拋,放聲呐喊,喊得與別人同樣響亮:

    “偉人萬歲!老石麵萬歲!”可到現在還沒見過這位偉人。

    “瞧哇,他來啦!”歐內斯特身旁的人們叫道,“那兒!那兒!瞧瞧老石麵,再瞧瞧人麵巨石,他倆不像雙生子才怪呐!”

    壯觀的行列中,駛來一輛敞篷大馬車,由四匹白馬拉著,車上就坐著那位光著大腦袋的卓越政治家老石麵本人。

    “承認吧,”歐內斯特的一位鄰居對他說,“人麵巨石到底碰上跟它一模一樣的人啦!

    得承認,歐內斯特頭一眼看到那連連點頭微笑的車上人,真以為這麵相酷似山上的那張熟麵孔。寬大凸出的前額及其它特征都雕鑿分明,仿佛欲與英雄一爭高下,與巨人泰坦比個高低。然而,找不到照亮人麵巨石的崇高莊嚴,聖潔神采,缺乏使笨拙龐大的花崗岩化為精神的靈性。有種氣質生來缺乏,或早已離開了他,所以天賦過人的政治家眼窩深處總有種倦怠的憂鬱,就像小孩子膩味了種種玩具,或能力很強但缺乏誌向的人,雖然表現出色,但沒有崇高目標的激勵,便活得空虛無聊。

    然而,歐內斯特的鄰居還是直用胳膊肘碰他,催他表態。

    “承認吧!承認吧!難道這人還不像你的人麵巨石?”

    “不像!”歐內斯特幹幹脆脆,“我看不像,根本不像!”

    “那人麵巨石就更倒黴嘍!”鄰居應一聲,又為“老石麵”歡唿起來。

    歐內斯特轉過身,鬱鬱不樂,簡直垂頭喪氣,眼睜睜看著一個本可能實現預言的人卻缺乏意誌去做,真叫人痛心失望。這時,騎兵隊、彩旗、音樂、馬車,都從歐內斯特麵前飛奔而過,將喧鬧的人群拋在後麵,任滾滾灰塵紛紛落下。人麵巨石重新露出曆經說不清多少世紀的莊嚴麵容。

    “瞧哇,我在這兒呐,歐內斯特!”那仁慈的雙唇像是在說,“我比你等得更久,都快倦了。別擔心,那人總會來的。”

    光陰似箭,冬去春來。歲月給歐內斯特鬢角染霜,又給他帶來滿頭華發,在他額上刻下可敬的皺紋,雙頰留下道道深溝。他老啦,但沒白活。他胸中賢明的思想比頭上的白發更多,額上臉上的溝壑是時間老人鐫刻的銘文,上麵寫滿無數智慧的故事,一一經過生活曆程的驗證。歐內斯特已不再默默無聞,不曾追求,不曾企望,他卻贏得了芸芸眾生熱衷的名望,蜚聲天下,遠遠超出他悄然隱居的山穀。大學教授們,甚至許多城市的活躍分子,遠道而來,與他交談。因為人人傳說這位樸素的莊稼漢思想超群,不從書本上學來,卻比書本更高一籌——那是一種寧靜親切的莊嚴,仿佛眾天使都是他的好友,天天在與他對話。不論來客是賢人、政治家還是慈善家,歐內斯特都以孩提時代就特有的溫厚真誠相待,暢所欲言,即興談論想到的話題,或深藏於自己內心、客人內心的話。交談時,他的臉會不知不覺神采奕奕,猶如柔柔的晚霞。充分交談後,客人們浮想聯翩,告辭上路。經過山穀時,都要停下來仰望人麵巨石,覺得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一張相像的麵孔。

    他的好友,天天在與他對話。不論來客是賢人、政治家還是慈善家,歐內斯特都以孩提時代就特有的溫厚真誠相待,暢所欲言,即興談論想到的話題,或深藏於自己內心、客人內心的話。交談時,他的臉會不知不覺神采奕奕,猶如柔柔的晚霞。充分交談後,客人們浮想聯翩,告辭上路。經過山穀時,都要停下來仰望人麵巨石,覺得似曾相識,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一張相像的麵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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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人謳歌人類,詩篇同樣高妙精彩。隻要他詩情勃發,就能將天天與他照麵,被生活弄得灰塵滿麵的男男女女,以及在他眼前戲耍的小孩子們表現得光彩奪目。他指點給人們將他們與天使血脈相連的宏偉金鎖鏈,他揭示給人們神聖出身隱藏的天賦,使他們配得上自己的血統。是的,有些人自以為判斷力高明,宣稱自然界一切美好尊嚴隻存在於詩人的想象當中。且讓這種人去說好了,毋庸置疑,自然母親是以蔑視的痛苦養出這些家夥的。造完了所有的豬玀之後,才抓一把垃圾廢料,捏出他們來。而對於其他任何人來說,詩人的理想都是至善的真理。

    詩人的大作也傳到了歐內斯特這裏。終日辛苦之餘,他閱讀了這些詩篇,就坐在自家門前的長凳上。在這裏,他打發了悠悠歲月,凝望人麵巨石,以思索代休息。此刻,他一麵讀著令人迴腸蕩氣的詩章,一麵抬眼遠眺那張慈愛的巨大麵龐。

    “哦,尊貴的朋友,”他對人麵巨石喃喃訴說,“這詩人還不配像你麽?”

    人麵巨石滿麵春風,卻不曾迴答一個字。

    說也巧,詩人雖住得遙遠,卻不但久聞歐內斯特大名,還琢磨過他的個性,直到覺得最好親眼一見這位智慧無師自通,生活樸實高尚的人。於是,一個夏日的早晨,他登上火車,黃昏時便到了距歐內斯特家不遠的地方。撈金先生往昔的華屋高堂,如今已成為一座宏偉旅館,近在手邊,但詩人拎著旅行氈包,立刻打聽歐內斯特的住處,打定主意到他家做客。

    來到門前,他看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手握一卷書,讀一讀,停一停,一隻手指按住書頁,親切地眺望人麵巨石。

    “晚上好,”詩人開口打招唿,“您肯留一個過路人住一夜麽?”

    “很樂意。”歐內斯特迴答,又笑著添上一句,“我想從沒見過人麵巨石這麽好客地看待一位陌生人。”

    詩人在長凳上挨著歐內斯特坐下,開始攀談。他與世上最機靈最聰明的人談過話,卻從未碰到過歐內斯特這樣的對手。人家思想感情滾滾而來,自在噴湧,三言兩語便能從容道出偉大的真理。正如傳聞所說,似乎天使們常與他一道下地幹活兒,並肩坐在爐火旁邊,好朋友一般同行同止。他於是汲取了天使崇高的思想,又用隨和親切的家常話娓娓道出,詩人如是想著。

    另一方麵,歐內斯特也被詩人接二連三生動形象的比喻所感動。一時間,茅屋麵前的空氣中好像充滿了美麗的形象,既歡樂又多思。彼此的思想共鳴使雙方都獲得獨自無法得到的深刻啟發。兩顆心靈和諧一致,奏出動聽的音樂,誰都不能將它一人獨占,誰也分不清哪些該歸自己所有。事實上,兩人手牽著手,已經共同步入神聖的思想殿堂。這地方如此遙遠,在這之前又如此朦朧昏暗,還從未進去過。

    自在噴湧,三言兩語便能從容道出偉大的真理。正如傳聞所說,似乎天使們常與他一道下地幹活兒,並肩坐在爐火旁邊,好朋友一般同行同止。他於是汲取了天使崇高的思想,又用隨和親切的家常話娓娓道出,詩人如是想著。

    另一方麵,歐內斯特也被詩人接二連三生動形象的比喻所感動。一時間,茅屋麵前的空氣中好像充滿了美麗的形象,既歡樂又多思。彼此的思想共鳴使雙方都獲得獨自無法得到的深刻啟發。兩顆心靈和諧一致,奏出動聽的音樂,誰都不能將它一人獨占,誰也分不清哪些該歸自己所有。事實上,兩人手牽著手,已經共同步入神聖的思想殿堂。這地方如此遙遠,在這之前又如此朦朧昏暗,還從未進去過。

    歐內斯特傾聽著詩人的心聲,感到人麵巨石也在側耳細聽。他熱切地凝視詩人亮閃閃的眼睛。

    “您是誰,我才華出眾的客人?”他問。

    詩人伸出一隻手指,擱在歐內斯特一直在看的書上。

    “您已讀過了這些詩,”詩人道,“就算認識我了,因為是我寫的。”

    歐內斯特又一次並且更熱切地端詳起詩人來,然後看看人麵巨石。複又挪迴目光,猶猶疑疑看看客人。臉色一沉,搖搖頭,歎口氣。

    “您為什麽難過?”詩人問。

    “因為,”歐內斯特迴答,”我一輩子都在等待一個預言實現,念這些詩篇的時候,還指望這預言能在您身上實現呐。”

    “您指望,”詩人淡淡一笑,“從我身上找到與人麵巨石的相似之處,結果失望了,就像從前對撈金先生、鐵血將軍、老石麵一樣。不錯,歐內斯特,我命該如此。您得把我的名字也添上,跟那三位大名鼎鼎的人排在一起,在您失望的記錄中增加一筆。因為——歐內斯特,我得慚愧又悲哀地說一句——我不配代表那個仁慈莊嚴的形像。”

    “為什麽?”歐內斯特指指手中的書,“這些思想難道還不夠聖潔?”

    “是有點兒聖潔,”詩人迴答,“您可以從中聽到天國聖歌遙遠的迴聲。

    可是,親愛的歐內斯特,我的生活卻與我的思想兩迴事。我有過宏偉的夢想,但隻是夢想而已,因為我生活在——這也是我自己的選擇——可憐而卑下的現實當中。有時甚至——敢不敢直言相告呢?——對莊嚴、美麗、善良,都失去了信心,而我的作品卻據說將大自然與人類生活中的這些東西表現得更鮮明。話說到此,您這位一心追求真與美的人,還願從我身上找到山上的那個聖潔形象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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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詩人語氣悲切,淚水盈眶。歐內斯特也兩眼模糊。

    日落時分,照長期以來的老習慣,歐內斯特總要向聚集在戶外的鄰人們宣講一番道理。

    於是他和詩人手挽手,邊走邊談,朝會場走去。那是個小山環抱的僻靜所在,背後是一堵灰色的峭壁,粗峻的表麵爬滿青藤,嶙峋的棱角垂著枝枝蔓蔓,綠色的葉片給赤裸的岩石蓋上一層悅目的掛毯。地麵隆起一塊土丘,籠罩於繁枝茂葉之下,形成一個小小的壁龕,正好能站下一個人,還容得下伴隨真摯的思想感情而來的種種自在手勢。歐內斯特踏上這座天然講壇,慈祥地環顧周圍的聽眾。人們隨自己喜歡,或坐或站,或臥在綠草地上。將逝的夕陽斜照在眾人身上,將它柔和的歡悅與古樹的莊嚴融合一體,金色的餘暉費力地穿過古樹的枝葉。另一個方向能看到人麵巨石仁慈的麵容,歡樂依舊,威嚴依舊。

    舊,威嚴依舊。

    這時,與正要出口的思想相唿應,歐內斯特臉上充滿仁慈與莊嚴,令詩人一陣無法克製的衝動,高高揚起雙臂,大喊一聲:

    “看哪!看哪!歐內斯特自己才像人麵巨石呐!”

    眾人一看,有眼力的詩人所言不虛。預言實現了。而歐內斯特呢,講完他的話,挽起詩人的胳膊,款款朝家走去,依然希望日後有一天,會出現一位比自己更聰明更賢良的人,有一副與人麵巨石一樣的臉龐。

    羅傑·麥爾文的葬禮與印第安人的數次衝突當中,數1725年保衛邊疆那一仗最富於傳奇色彩。這一仗給人們留下“洛弗爾之戰”的深刻記憶。憑心而論,應當好好頌揚一番一小隊戰士的卓越功績,他們深入敵人腹地,與兩倍於己方的兵力交鋒。雙方都打得勇猛頑強,符合英雄主義的文明觀念。有幾個人的表現即使麵對騎士也不臉紅。這一仗對參戰者生死攸關,給國家也帶來好處,因為它瓦解了一個印第安部落的力量,使殖民地人民獲得了接連數年的安寧。曆史與傳說對這次戰鬥描述極少,而參戰邊民執行偵察任務的部隊首腦,所得的軍事榮譽不過與成千上萬勝利者一樣多。下麵記敘的事可以告訴您幾位戰士在“洛弗爾之戰”結束後撤退時的命運,雖然用的是假名假姓,與老人們的口頭傳說已不相同。

    清晨的陽光在樹頂快樂地照耀。樹下,兩名疲憊以極的傷兵攤開四肢過了一夜。他倆用橡樹的枯葉鋪了張睡床,就在一塊巨石腳下的一小塊平地上。這塊巨石矗立在一片平緩的山坡頂上,俯瞰山下,鄉間景色絢爛多姿。

    兩人頭頂上這塊花崗岩高約十五到二十英尺,表麵光滑平整,真像一塊巨大的墓石。石紋脈絡清晰,仿佛用被遺忘的字符刻下了一條碑文。巨石四周是大片大片橡樹及其它硬木林,取代了這帶地方常見的鬆樹。兩位傷員近旁還有棵生機勃勃的小橡樹。

    年長的漢子身負重傷,大概夜不成寐。頭一縷陽光剛剛照亮最高的樹梢,他就痛苦地爬了起來,坐直身體。他臉上溝溝壑壑,頭頂黑發染霜,看來人過中年。那副結實的好身坯若不是受了傷,年輕時肯定吃苦耐勞。此刻,憔悴的臉上隻寫著衰弱無力。投向林深之處的絕望目光表明他斷定自己的生命已快到盡頭。他又看看身邊躺著的夥伴,是個年輕人——剛剛長成一條漢子——頭枕著胳膊,睡得不大踏實,幾處傷口似乎隨時打算爆發陣痛。右手還緊握著一枝滑膛槍,瞧他臉上的生動表情,想必夢中還在打仗。這一仗他是寥寥數名幸存者之一。忽然他一聲呐喊——在夢中又響又亮——到唇間不過是模糊不清的囁嚅。連自己弄出的小聲音都使他猛一驚,醒了過來。頭一件事就是關切地詢問同伴的傷情。長者搖搖頭。

    “魯本,我的孩子,”長者道,“咱們頭上這塊大石頭給老獵手做墓碑倒不錯。咱倆麵前還有大片大片的荒野,就算我家就在這山那邊也不管用啦,印第安人的子彈比我想的厲害得多。”

    “您趕了三天路,累壞啦,”青年接住話茬,“多休息一會兒會有精神的,坐著吧。我去找些草根樹葉來填肚子。吃好啦,再靠著我,咱們往家趕。隻要有我在,咱們準能找到一座邊疆營地。”

    “我活不過兩天啦,魯本,”長者平靜地道,“不想再拖累你。你也自身難保,傷那麽深,力氣很快就會耗盡。但要是你一個人往前趕,還能留條活命,可我已經沒指望了,隻有在這兒等死。”

    “真這樣的活,我也會留下來陪著您。”魯本口氣堅定。

    “不,孩子,不行。”同伴道,“聽快死的人一句話吧。給我握握你的手就走吧。你以為留下來陪著我,害你也隻有一死,我就能死得輕鬆?魯本,我一直像父親一樣愛你。事到如今,我也該有點兒父親的威風。我命令你走,好讓我死個安寧。”

    “難道因為您待我像父親,我就該拋下您在這咽氣,拋屍荒野麽?”青年叫道,“不,要是您真的快不行了,我就守著您,聽候您的臨終囑咐,然後在這塊巨石邊刨個坑。要是我也不行了,咱倆就一起躺進去;要是上帝還賜給我力量,再尋路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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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論城裏人鄉下人,”長者道,“都把死者埋進黃土,免得讓活人看到。

    可這深山老林,上百年也沒人會來,難道我不可以死在這蒼天之下,就讓秋風刮下的落葉掩埋麽?再說,我還可以傾盡全力,在這塊石頭上刻下我羅傑·麥爾文的大名。有朝一日路人經過,就會知曉這兒長眠過一個獵人和戰士。別再犯傻,耽誤時間啦,快走吧,即算不為你,也該為孤單單的她想想嗬。”

    麥爾文末了幾句聲音抖顫,令青年肝腸寸斷,想到自己除了以無謂的死與同伴共命運之外,還有一份更重要的責任。不能斷言魯本心裏就沒一點兒自私之念,盡管意識到這種自私隻會使他更認真地抵製同伴的懇求。

    “在這荒山野嶺慢慢等死該多可怕!”他道,“勇士打仗都不後退。隻要有親友守在床邊,連女人都能安然咽氣。可這鬼地方——”

    “這鬼地方我也不怕。魯本·鮑尼,”麥爾文打斷他的話,“我還有幾分膽量,用不著親友們幫忙。你還年輕,生命寶貴,你的最後時刻比我更需要慰藉。等你把我埋入黃土,隻剩孤零零一個人,等林子裏天一黑,就會感到死亡的痛苦。可你本來能逃脫的呀,我不能隻顧自己,卻慫恿你慷慨無私。

    為了我,你就走吧。讓我為你的平安祈禱上帝,然後從從容容了此一生,不再為世上的憂傷煩惱。”

    “可是您女兒——叫我怎麽有臉麵對她呢?”魯本爭辯道,“她會問起父親的下落,而我發過誓要用自己的性命保護您。難道我能對她說,您跟我下了戰場趕了三天路,然後被我丟在野地裏一個人去死麽?在您身邊躺下來,跟您一起死,不比對多卡絲說這些好得多?”

    “告訴我女兒,”羅傑·麥爾文道,“雖說你自己傷勢很重,又乏又弱,可是還伴我歪歪倒倒走了很遠很遠。隻是因為我懇求你,我不願自己的靈魂染上你的鮮血,你才留下我一個人走的。告訴她,痛苦和危險關頭,你一直忠心耿耿,要是能用你的生命挽救我,你願意為此流盡最後一滴血。告訴她,你比一個父親更寶貴。我為你倆祝福,臨死的時候希望看到你們並肩開拓更長更幸福的生活道路。”

    “告訴我女兒,”羅傑·麥爾文道,“雖說你自己傷勢很重,又乏又弱,可是還伴我歪歪倒倒走了很遠很遠。隻是因為我懇求你,我不願自己的靈魂染上你的鮮血,你才留下我一個人走的。告訴她,痛苦和危險關頭,你一直忠心耿耿,要是能用你的生命挽救我,你願意為此流盡最後一滴血。告訴她,你比一個父親更寶貴。我為你倆祝福,臨死的時候希望看到你們並肩開拓更長更幸福的生活道路。”

    。

    “沒準兒我說自己活不到兩天是在騙自己呐,”他接著說,“沒準兒救兵快到的話,我的傷還能有希望。逃得最快的人肯定已把咱們這仗的消息帶到了邊疆,人們會出發營救咱們受傷的人。要是你能碰上他們,就指點他們到這兒來,說不定我還能迴到自家爐火旁呐。”

    垂死者的臉上掠過一抹憂傷的笑容,道出自己毫無根據的希望。然而,這番話對魯本卻起了作用。自私自利,或多卡絲麵臨的孤寂都不能說服他在這個關頭丟下朋友——然而想到麥爾文的生命也許還有救,他樂觀的天性便振作起來,認定有可能得到他人的救助。

    “您這話當然有道理,很有道理,但願朋友們離得不太遠,”他提高嗓門。

    “剛交手時,有個膽小鬼連根汗毛都沒傷著就撒腿跑了,大概跑得風快。知道消息,邊疆上每個真正的男子漢都會扛過他肩上的槍。雖說沒人會巡邏到這麽遠的地方來,但我再走上一天,說不定會碰上一群人。說真的,”他懷疑自己的動機,便轉向麥爾文,“咱倆若換個位置,您會不會活活丟下我?”

    “二十年啦,”羅傑·麥爾文喟然長歎,心中暗暗承認這兩件事大不相同。

    “二十年啦,自打我跟一個好朋友從蒙特利爾逃脫印第安人的掌心起。我倆在林子裏跑了好幾天,最後又餓又累,朋友躺倒在地,求我扔下他自己走,因為他知道,我要是留下來,兩個人都隻有一死。懷抱著找到救兵的一線希望,我用落葉給他堆了個枕頭,自己匆匆往前趕。”

    “你及時迴去救他了麽?”魯本急於了解下文,仿佛這能預告自己的成功。

    “去了,”長者迴答,“當天日落之前,我就撞上了一夥獵人的營地,把他們帶到同伴等死的地方。如今他健健康康,在邊疆內老遠的地方操持自家農場呐。可我卻一身是傷,倒在這野地裏。”

    這例子對魯本的決心影響不小,加上他不曾知覺的種種原因暗暗推動,麥爾文感到勝利在望。

    “好啦,走吧,我的孩子,願上帝保佑你!”麥爾文道,“碰上朋友就別再迴頭啦,免得自己傷口壞了大事,隻要打發兩三個多餘的人來找我就成。

    相信我的話,魯本,你往家每走一步,我的心就輕鬆一分。”然而,他說著說著,臉色和聲音都隨之一變。說到底,形單影隻拋屍荒野畢竟令人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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