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開點兒,邪惡的巴勒1教士!”恩迪科特緊鎖眉頭厲聲喝道,毫無敬意地一把揪住教士的法衣,“我認得你,布萊克斯東2!你連自己腐敗教會的規矩都不遵守,還跑到這兒來傳播邪惡,用你的惡行帶壞樣子。可是此刻,睜開眼睛瞧瞧,上帝已恩準他的選民讓這片荒野變得神聖,讓玷汙此地的人倒黴吧!頭一件,先除掉這個花裏胡哨的醜東西——你下拜的聖壇!”

    1巴勒(baal)古代菲尼基人信奉的最大的神。

    2倘恩迪科特總督的口氣沒那麽肯定,我們就會懷疑他搞錯了人。布萊克斯東神父雖行為古怪,倒沒聽說是個墮落之徒。我們懷疑他與歡樂山上的教士並非同一個人。——作者注恩迪科特舉起利劍向神聖的五月柱砍去。不一會兒,它就抵擋不住,發出痛苦的呻吟,樹葉和花苞紛紛墜下,撒在這個鐵石心腸的狂人身上。最後,連同它的青枝綠葉鮮花彩帶一道,這逝去歡樂的象征,這歡樂山的旗杆,轟然倒地。據傳,它倒下時,夜空都變得更黑,樹林也投下更濃的陰影。

    “好啦,”恩迪科特得意洋洋瞧著他的戰果,“新英格蘭唯一的五月柱完蛋啦!我堅信,它的完蛋預告了咱們和咱們的子孫後代中那些混吃等死貪圖安逸的家夥沒有好下場。阿門,我聖約翰·恩迪科特宣布。”

    “阿門!”他的追隨者們隨聲附和。

    可是,五月柱的信徒們卻為他們的偶像齊聲哀歎。清教徒首領一聽,便朝考墨斯的全班人馬瞥了一眼,他們原先個個歡天喜地,現在人人滿麵沮喪憂傷。

    “勇敢的頭人,”彼特·帕爾弗裏,清教徒的旗手問道,“這些犯人如何處置?”

    “砍倒了五月柱,我可不後悔,”恩迪科特迴答,“不過現在我倒覺得把它再豎起來,讓這些該死的異教徒每人再圍著他們的偶像跳跳舞,把它當作鞭刑柱倒是不錯嘞!”

    “這兒鬆樹多的是。”副官提醒他。

    “沒錯兒,旗手。”首領道,“所以,把這些異教徒統統綁起來,每人抽上幾鞭子,用勁抽,跟咱們未來的公平處置一樣。等上帝把咱們帶迴咱們自己規規矩矩的住地,找到了足枷,再給有的家夥好好戴上。至於下一步的懲罰,燙烙印還是剪耳朵做記號,以後再說。”

    “抽教士幾下?”旗手問。

    “先別抽他。”恩迪科特迴答,冷酷的眉頭逼向罪人。“抽鞭子、長期監禁,還是其它重刑能否為他贖罪,得由州議會定奪。讓他指望自己吧!攪亂民眾秩序的家夥還可以饒過,但破壞宗教的家夥非得嚐嚐苦頭!”

    “這頭會跳舞的熊怎麽辦?”旗手又問,“也讓它嚐嚐同伴的鞭子麽?”

    “照它的腦袋給一槍!”威風凜凜的清教徒首領命令,“我看這畜生會妖術。”

    “這兒還有一對與眾不同的家夥,”彼得·帕爾弗裏接著說,一麵用武器指向五月王與五月後。“這夥壞蛋中間,他倆好像地位挺高,我看不抽他們雙倍就不合他們身份。”

    恩迪科特倚著寶劍,細細打量這對不幸的年輕人,端詳他倆的服裝和相貌。一對戀人麵色蒼白,垂頭喪氣,戰戰兢兢。然而神情之間,透著一種相依為命相濡以沫的純潔愛情,表明他們已得到教士的批準成為夫婦。大難臨頭,小夥子已扔掉鍍金手杖,伸手摟住了五月後。她靠在他胸前,體態輕盈,不是累贅,但那堅定足以表明,不論是吉是兇,二人已休戚與共。他倆相互對視一眼,再共同麵對冷酷的敵人。二人肩並著肩,在婚姻的最初時刻,便眼睜睜看著無憂無慮的歡樂被生活嚴峻的憂傷取代。他們的同伴便是那歡樂的象征,而這些可憎的清教徒則是憂傷的化身。然而,他倆芳華正茂的光芒,在磨難之中愈顯出純潔高尚。

    “年輕人,”恩迪科特道,“你跟你的新娘子處境不妙哇。趕緊準備好,我要給你們的大喜日子留下可資迴憶的印記!”

    “無情的人,”五月王喊道,“我怎能打動你?要是手頭有武器,我會抵抗到死。既然無能為力,隻好懇求你了!要把我怎麽辦?隨你的便,就是別碰愛迪絲!”

    “休想,”毫不動搖的宗教狂答道,“對需要嚴加管束的女人,我們可沒有無端善待的習慣。姑娘,你說呐?除了他該得的以外,要不要你那溫存的新郎再替你分擔一份懲罰呀?”

    “哪怕是死刑,”愛迪絲應聲道,“要殺就殺我一個人吧!”

    的確,正如恩迪科特所說,一對可憐的戀人處境不妙。敵人飛揚跋扈,朋友束手就擒橫遭屈辱,家園倍受蹂躪,四周荒野茫茫。以清教徒首領為代表的殘酷命運就是他們的唯一指望。不過,漸濃的夜色也無法遮掩,那鐵石心腸的人心軟了,他朝一對年輕人微微一笑,幾乎要為剛剛開始的希望卻無法避免地破滅而歎息。

    “生活的煩惱落到這對年輕人身上也太快了,”恩迪科特道,“對他們加重處罰之前,咱們先瞧瞧他們在眼前的考驗中表現如何。要是戰利品中有什麽更體麵的衣裳,拿給這個五月王和五月後,換掉他們這身閃閃發光的輕浮玩意兒。你們隨便哪位,照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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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夥子的頭發不要剪掉麽?”彼得·帕爾弗裏問,一臉厭惡地望著年輕人的愛發1和長長發卷。

    1愛發(lovelock):英國曆史上伊麗莎白一世及詹姆斯一世時代流行的風俗,上流社會男子在兩耳邊用緞帶結紮的垂發。

    “馬上剪掉,剪成地地道道的南瓜殼樣子。”首領迴答,“把他們一起帶走,不過待他們得比別的人和氣點兒。年輕人怪有個性,也許能使他英勇善戰,吃苦耐勞,虔誠禱告。至於那姑娘,她那個性,到咱們的以色列會成為好母親,養大的娃娃比她自個兒的教養會好得多。年輕人,就算咱們生命短暫,也甭以為成天圍著五月柱跳舞就最幸福!”

    於是,為新英格蘭打下堅定基礎的清教徒當中最為嚴厲的恩迪科特,從倒地的五月柱上摘下玫瑰花環,揚起帶臂鎧的手,將花環扔在五月王和五月後頭上。這舉動是個預兆,由於世人道德的陰鬱壓倒了一切有組織的歡樂,就連可悲的荒山野林之中,人們狂歡的家園也變得滿目淒涼。他們一去不返。

    但是,因為這些花環是用生長在那兒的最嬌豔的玫瑰編織而成,所以,這將他們連結在一起的紐帶中,就交織著人們最初歡樂中最純潔最美好的一切。

    他們相依相伴,沿著命中注定要踏上的艱難道路走向天堂,對歡樂山上的空虛生活再也不曾惋惜。

    威克菲爾德記得哪份舊雜誌還是報紙上登過一篇故事,據說是真人真事。說是有個男人——姑且稱他威克菲爾德吧——離家出走為時多年。這種事就這麽抽象地講講,倒並不少見,而且不考慮其特殊情況,就不能橫加指責,斥為胡鬧或荒唐。話雖如此,此事縱然算不上最惡劣的,也算得上記錄在案的最離奇的丈夫失職事例了。並且,在人類一切怪行中也堪稱了不起的任性舉動。

    這對夫婦住在倫敦,丈夫借口出門旅行,在離家很近的街上租了房子,在那兒一住就是二十年,聽任妻子和親友音訊全無,而且絲毫不存在這樣自我放逐的理由。二十年來,他天天看見自己的家,也時常看到遭他遺棄的可憐而孤獨的太太。婚姻幸福中斷了如此之久——人人以為他必死無疑,遺產安排妥當,他的名字也被遺忘。妻子早就聽天由命,中年居孀了。忽一日,他晚上不聲不響踏進家門,仿佛才離家一天似的。從此成為溫存體貼的丈夫,直到去世。

    記得哪份舊雜誌還是報紙上登過一篇故事,據說是真人真事。說是有個男人——姑且稱他威克菲爾德吧——離家出走為時多年。這種事就這麽抽象地講講,倒並不少見,而且不考慮其特殊情況,就不能橫加指責,斥為胡鬧或荒唐。話雖如此,此事縱然算不上最惡劣的,也算得上記錄在案的最離奇的丈夫失職事例了。並且,在人類一切怪行中也堪稱了不起的任性舉動。

    這對夫婦住在倫敦,丈夫借口出門旅行,在離家很近的街上租了房子,在那兒一住就是二十年,聽任妻子和親友音訊全無,而且絲毫不存在這樣自我放逐的理由。二十年來,他天天看見自己的家,也時常看到遭他遺棄的可憐而孤獨的太太。婚姻幸福中斷了如此之久——人人以為他必死無疑,遺產安排妥當,他的名字也被遺忘。妻子早就聽天由命,中年居孀了。忽一日,他晚上不聲不響踏進家門,仿佛才離家一天似的。從此成為溫存體貼的丈夫,直到去世。

    思想總有功效,任何引人注目的事件也自有其深意。

    威克菲爾德是何等樣人呢?咱們盡可自由想象,隨意稱唿。他其時人屆中年,對妻子從未愛得如醉如癡,如今更是冷靜下來,習以為常,風平浪靜。在所有丈夫當中,他大概最忠實,因為生性疏懶,感情不論何處尋到歸宿,就安營紮寨。他腦筋聰明,卻不愛動,老是懶洋洋地想嗬想嗬,漫無目的。要不就是缺乏達到目的的活動。他思想萎靡無力,很難抓住恰當的言詞表達。想象力這個詞兒,按其本來詞義理解,根本不是威克菲爾德的天賦。

    這麽顆冷漠卻不曾墮落或用情不專的心,這麽個從無狂熱念頭,也不為標新立異而迷亂的腦筋,誰會料到,他竟在怪人怪行當中首屈一指呢?倘若向他的熟人打聽,誰是倫敦今天啥也沒幹,明天卻記得幹了的人,人家準會迴答,是威克菲爾德。隻有他心愛的妻子也許會遲疑。她雖不曾分析過丈夫的個性,但對鏽蝕他懶散心靈的一種悄悄的自私,一種特殊的虛榮心卻有所覺察。這是他身上最令人不安的東西。他還有種耍花招的本事,這本事不過是保守一些簡直不值得透露的小秘密而已,沒啥了不得。末了她還知道這個好人有時也有點怪脾氣。最後這一點難以言傳,也許子虛烏有吧。

    咱們現在來想象一下威克菲爾德向妻子道別的情形。那是十月裏一個黃昏,他的行裝包括一件黃褐色的大衣,一頂遮著油布的帽子,一雙長統靴,一手拎把雨傘,另一手拎著隻小旅行袋,他跟太太說要搭夜班馬車到鄉下去。

    她很想問問他路有多遠,去哪裏,大概啥時迴來。可是,為縱容他那種故弄玄虛無傷大雅的愛好,就隻看了他一眼算作詢問。他告訴她一定別指望他乘迴頭車迴家,要是耽擱三四天,也用不著擔心。不過,到了星期五晚飯時間,說什麽也得等他迴來。就這麽說吧,威克菲爾德自己,對前麵將發生什麽事也不曾疑惑。他伸出手去,她把手給他,以十年夫妻理所當然的方式,接受了他臨別的一吻。已屆中年的威克菲爾德就這麽走了,幾乎決心要整整一星期不迴來,讓他的好太太著著急。門在他身後關上之後,她發現它又給推開了一條縫。透過這條縫,丈夫的臉在朝她微笑,一會兒就不見了。當時她並未在意這區區小事。但很久以後,她守寡的年頭比做妻子的時間還長的時候,這微笑重新浮現在眼前,在她對丈夫麵容的全部記憶中閃閃爍爍。沉思冥想中,她對當初這個微笑生出種種揣測,使這微笑變得古怪可怕。譬如,要是想象他躺在棺材裏,那離別的表情就會凝固在他蒼白的臉上。或者,要是夢見他在天堂,他那被賜福的靈魂也會帶上一個平靜而狡黠的微笑。因為這個微笑,人家全都以為他已死了,她卻有時依然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寡婦。

    也不曾疑惑。他伸出手去,她把手給他,以十年夫妻理所當然的方式,接受了他臨別的一吻。已屆中年的威克菲爾德就這麽走了,幾乎決心要整整一星期不迴來,讓他的好太太著著急。門在他身後關上之後,她發現它又給推開了一條縫。透過這條縫,丈夫的臉在朝她微笑,一會兒就不見了。當時她並未在意這區區小事。但很久以後,她守寡的年頭比做妻子的時間還長的時候,這微笑重新浮現在眼前,在她對丈夫麵容的全部記憶中閃閃爍爍。沉思冥想中,她對當初這個微笑生出種種揣測,使這微笑變得古怪可怕。譬如,要是想象他躺在棺材裏,那離別的表情就會凝固在他蒼白的臉上。或者,要是夢見他在天堂,他那被賜福的靈魂也會帶上一個平靜而狡黠的微笑。因為這個微笑,人家全都以為他已死了,她卻有時依然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寡婦。

    除了我,沒人在盯你的梢。悄悄上床睡去吧,蠢家夥,明天一到,要是還聰明,就趕緊迴家去,迴到心地善良的太太身邊,把真相告訴她。哪怕短短一星期,也別離開她那純潔的心。

    她若是一時以為你死了,或失蹤了,或永遠離開了她,你就會可悲地發現,你那忠實的妻子從此變了。傷害人的感情很危險,倒不是傷口會咧得又長又寬——而是它會那麽快就長攏來!

    簡直懊悔自己的玩笑,或不論管它叫什麽吧,威克菲爾德按時上床躺下。從頭一陣瞌睡中驚醒,發現胳膊攤在陌生的床上,地方好大,好空,好孤單喲。“不,”——他一麵裹緊被子一麵想——“我可不要一個人再過一晚上了。”

    早上他比平時起得早,開始考慮自己到底想幹什麽。他的思維就是這麽雜亂無章,走出這一步還以為目的明確,結果卻對自己無法解釋。計劃模糊不清,做起來又這麽抽風似地忽冷忽熱,都體現了他意誌薄弱。威克菲爾德理著思緒,盡量精心細致,發覺自己急於知道家裏的情況——他那模範妻子會如何忍受一星期獨守空房。一句話,以他為中心的那片家人與環境的小天地,沒了他會受什麽影響。由此可見,此事究其根底,還是藏著一種病態的虛榮心。可是,如何才能知道家中情況呢?關在這間舒適的寓所裏當然不行。雖說他睡覺又醒來的地方離家隻有一條街,可他卻像是已經離家很遠很遠,馬車載著他飛奔了整整一夜似的。

    但是,要是迴去,全部計劃就泡湯了。他可憐的腦筋被這難題攪得稀裏糊塗。最後,他冒險走了出去,有點兒打算穿過街口,朝自己拋棄的家匆匆看上一眼。習慣——他是個固守習慣的人——牽著他的手,帶著他完全不自覺地走近家門。在這危險的一刹那,他被自己腳步刮擦台階的聲音驚醒。

    “威克菲爾德!你要去哪兒?”

    倏忽之間,他的命運翻了個兒,想都沒想過跨出迴頭路的第一步會給自己帶來何種厄運。他拔腿就逃,先前未曾感覺的激動使他喘不過氣來。走到遠處的拐角都不敢迴一下頭,竟沒人看到他麽?全家人——體麵的太太,伶俐的女仆,邋遢的小聽差——他們竟不曾大叫大喊,穿街跑巷,在倫敦城裏追趕他們逃亡的丈夫和主人?好險哪!他鼓起勇氣駐足迴頭一望,熟悉的家怎麽變了樣?大惑不解。咱們與熟悉的東西,諸如哪座山,哪座湖,哪件藝術品,分別數月經年再度重逢,都會有這種感覺。一般情況,這種隻可意會的印象是咱們不完整的迴憶與現實之間的比較和對照造成的。對威克菲爾德來說,一夜之間的魔力也產生了類似的變化,因為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他道德上起了巨大變化,隻是他自己還不明白罷了。離開那地方之前,他遙遙瞥見妻子,她打窗前走過,臉對著街口。狡猾的傻瓜連忙就跑,惶惶然想到,滾滾人流中,她的目光一定認出他了。等迴到寓所的爐火旁,他心裏好快活,雖然有些頭昏腦脹。

    倏忽之間,他的命運翻了個兒,想都沒想過跨出迴頭路的第一步會給自己帶來何種厄運。他拔腿就逃,先前未曾感覺的激動使他喘不過氣來。走到遠處的拐角都不敢迴一下頭,竟沒人看到他麽?全家人——體麵的太太,伶俐的女仆,邋遢的小聽差——他們竟不曾大叫大喊,穿街跑巷,在倫敦城裏追趕他們逃亡的丈夫和主人?好險哪!他鼓起勇氣駐足迴頭一望,熟悉的家怎麽變了樣?大惑不解。咱們與熟悉的東西,諸如哪座山,哪座湖,哪件藝術品,分別數月經年再度重逢,都會有這種感覺。一般情況,這種隻可意會的印象是咱們不完整的迴憶與現實之間的比較和對照造成的。對威克菲爾德來說,一夜之間的魔力也產生了類似的變化,因為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他道德上起了巨大變化,隻是他自己還不明白罷了。離開那地方之前,他遙遙瞥見妻子,她打窗前走過,臉對著街口。狡猾的傻瓜連忙就跑,惶惶然想到,滾滾人流中,她的目光一定認出他了。等迴到寓所的爐火旁,他心裏好快活,雖然有些頭昏腦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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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是本人在寫一本巨著而不是一篇區區十來頁的文章該多好!那就可以舉例說明,有種超乎我們駕馭的力量在如何有力地左右著我們的一切行為,又是如何在鐵一般的必然規律中顯示它的重要性。威克菲爾德著魔了,咱們隻好由著他在自己家周圍轉悠了十年左右,一次也沒跨進門檻。他對妻子依然忠心耿耿,盡其所能地一往情深。可是他在她心裏卻慢慢消失了。應該說明,他對自己的行為也早就不覺得有什麽出格了。

    現在來瞧瞧這一幕!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咱們認出了一個人,他如今已見衰老,幾乎沒什麽特點能吸引粗心的觀察者。然而,善於看相者,卻能辨出此人渾身上下銘刻著不尋常的命運。他瘦骨嶙峋,狹窄的前額皺紋深深,眼睛細小無神,有時憂心忡忡,目光遊移不定,更多時候卻似乎在注視自己內心。他低著頭,側身而行,步態無法形容,好像不願正對世人。好好注意他,時間一長,您就能發現我們所描述的這一切,就會同意——環境常常能把凡夫俗子變得超群出眾——而這一位的情形正是如此。且讓他沿著人行道側身前行,把您的目光投向對麵,那兒有個胖胖的老婦,紅顏已逝,手中握著本祈禱書,正往遠處的教堂走去。她一副長期寡居的寧靜神態。她的悲傷要麽已雲散,要麽對心靈必不可少,用來換取歡樂都不合適。正當那個瘦男人和這個胖女人走過的時候,人流發生了小小的擁塞,使他倆直接相遇,兩人手碰手,人群擠得她的胸脯頂住了他的肩膀。兩人站定,麵對麵,相互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十年闊別之後,威克菲爾德就這樣與妻子重逢!

    深,眼睛細小無神,有時憂心忡忡,目光遊移不定,更多時候卻似乎在注視自己內心。他低著頭,側身而行,步態無法形容,好像不願正對世人。好好注意他,時間一長,您就能發現我們所描述的這一切,就會同意——環境常常能把凡夫俗子變得超群出眾——而這一位的情形正是如此。且讓他沿著人行道側身前行,把您的目光投向對麵,那兒有個胖胖的老婦,紅顏已逝,手中握著本祈禱書,正往遠處的教堂走去。她一副長期寡居的寧靜神態。她的悲傷要麽已雲散,要麽對心靈必不可少,用來換取歡樂都不合適。正當那個瘦男人和這個胖女人走過的時候,人流發生了小小的擁塞,使他倆直接相遇,兩人手碰手,人群擠得她的胸脯頂住了他的肩膀。兩人站定,麵對麵,相互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十年闊別之後,威克菲爾德就這樣與妻子重逢!

    沒準兒他是瘋了,他那特殊的處境已把他弄得與瘋子無異。考慮到對同類和生活職責的影響,無法說他依然心智健全。他想方設法,或不如說是碰巧把自己與世隔絕——消失不見——放棄自己在活人們中間的地位與特權,卻又不曾得到死人們的認可。隱士都跟他的生活完全兩樣。他和從前一樣身居鬧市,但人流卷過卻對他視而不見。打個比方吧,他一直都在自己妻子和火爐的旁邊,卻既不能領略妻子的愛情,也無法享受爐火的溫暖。這就是威克菲爾德新奇的命運,既保留著原先那份人類的同情心,與人類的利益密切相關,卻又喪失了自己對它們的相應影響。探究這種處境對他心靈與智力的影響,不論分開看還是聯係起來看,都會其樂無窮。然而,他雖變了,自己卻不曾察覺,還以為與原先沒啥兩樣。不錯,事實真相有時也會閃現心頭,可惜就那麽眨眼工夫。他照舊在說:“很快就迴去!”——想都不想此話已說了足有二十年。

    我還可以想象,這二十年照他迴想起來,恐怕不會比他允許自己不迴家的頭一個星期更長。他會把這事看做生活中主要事業的一段插曲。要不了多久,等他覺得重返家門時機成熟,妻子看到人到中年的威克菲爾德就會高興得直拍手。唉,多嚴重的錯誤呀!時光若真能等待咱們幹完種種愛幹的蠢事,咱們大家就都會永葆青春,直到世界末日了。

    失蹤後的第二十個年頭,一天傍晚,威克菲爾德習慣地朝他仍稱為自己家的地方信步走去。這是一個大風乍起的秋夜,陣雨不時劈哩啪啦敲打著人行道,行人還未及撐開雨傘,雨卻又住了。在家門附近駐足,透過二樓起居室的窗戶,威克菲爾德辨出一爐好火正閃著陣陣紅光,天花板上映出一個奇形怪狀的人影,那是善良的威克菲爾德太太!那帽子、鼻子、下巴,還有渾圓的腰身,活像一幅美妙的漫畫。而且,它還伴著忽上忽下的火光在跳舞,對這麽個老寡婦來說,也太快活了。正看著,陣雨襲來,給一陣粗野的狂風一刮,直撲威克菲爾德的麵孔和前胸。秋的寒意即刻穿透全身。明知自己家裏有爐暖人的好火,妻子會跑著去取那件灰色的外衣和內衣——不消說,這些衣裳她都細心地收在他們臥室的壁櫥裏呐——他還在這兒傻站著,濕淋淋地打冷顫麽?不!威克菲爾德才不傻哩。他爬上階梯——步履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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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上次下得樓來,二十個春秋已使他腿腳僵硬——可他自己還不明白。站住,威克菲爾德!要去已被你遺棄的唯一的家麽?那可就等於踏進墳墓啦!門開了,他走了進去。咱們瞥見了他的麵孔,認出了他那狡黠的微笑,那不正是他一直在跟妻子開的這個小小玩笑的前兆麽!對這位可憐的女人他戲弄得有多麽殘忍!得啦,讓咱們祝威克菲爾德睡個好覺!

    這件愉快的事情——就算它愉快——隻能發生在毫無預謀的時刻。咱們就不跟著這位朋友跨進他家的門檻了。他已給咱們留下許多可供思考的東西,其中的部分智慧對咱們頗有教益,並構成了一種形象。在這個神秘世界表麵的混亂當中,其實咱們每個人都被十分恰當地置於一套體係裏。體係之間,它們各自與整體之間,也都各得其所。一個人隻要離開自己的位置一步,哪怕一刹那,都會麵臨永遠失去自己位置的危險,就像這位威克菲爾德,他可能被,事實上也的確被這個世界所拋棄。

    大紅寶石1——白山的秘密1此篇頗為誇張的故事,根據印第安傳說寫成。它太荒唐又太動人,實在無法用散文來恰到好處地表現。沙利文在其獨立戰爭以後所寫的《緬因州曆史》一書中指出,就連那時候,大紅寶石的存在也並非完全不可信。——作者注很久以前的一天,夜幕降臨,水晶山坎坷的山坡上,一群尋找大紅寶石的探險者白白奔波一天,筋疲力盡之後坐下休息。他們來此地冒險,既非朋友又非夥伴,除一對年輕夫妻外,各自都對這塊神奇的寶石懷有自私而孤寂的向往。不過,同舟共濟的情誼倒還挺濃厚,大家一齊動手,用樹枝搭起一座簡陋的小棚子,還用順阿莫諾沙克河急流中漂流而下的鬆枝燃起一大堆篝火。他們就是在這條河下遊的岸邊過夜。他們當中大概隻有一個人被尋找紅寶石迷了心竅,與大家自然產生的共鳴格格不入,連攀登到這麽個遠離人煙的荒涼地方有眾人作伴還不知足。大片荒野橫在他們與最近的村落之間,頭頂不足一哩就是黑黝黝的森林邊緣。那兒,山巒脫去它濃鬱的林木鬥篷,把自己裹進雲海,或赤裸裸直指藍天。阿莫諾克沙的咆哮會令孤獨者心驚膽戰,不堪承受,而淙淙的山溪卻在與風兒交談。

    於是,探險者們相互致意,相互邀請到小棚內做客。人人都是主人,又都是全體夥伴的客人。在石板上鋪開各自帶來的幹糧,大家共享一頓美餐。

    吃完飯,人人臉上都洋溢出友好情誼。然而還有所克製,因為知道明天早晨再度出發尋找大紅寶石,大家又會形同陌路。就這樣,七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圍著篝火取暖。火光騰騰,照亮小棚屋的正麵。他們相互打量各自對比鮮明的外表,以及映在搖曳火光中的滑稽模樣,不約而同地得出結論,不論在城市還是荒野,高山還是平原,再沒比他們更奇怪的一群人了。

    眾人當中最年長的是位又高又瘦、滿麵風霜的漢子,約六十歲光景,穿一身獸皮。這衣裳的式樣模仿野獸真是唯妙唯肖,因為鹿、狼、熊們長期以來是他最親密的伴侶。他正是那種印第安人所謂的倒黴蛋,年紀輕輕就被大紅寶石迷得癡癡癲癲,尋找紅寶石成了他一生熱烈追求的美夢。到過這一帶的人都知道他叫“尋寶者”,而不知他還有別的名字。誰也記不清他何時起就開始了尋寶生涯。薩柯山穀裏人人都說他對紅寶石貪欲過度,命中注定要一輩子在山野間流浪,直到末日,老是在太陽升起時滿懷希望,太陽落下時痛失信心。這位淒慘的尋寶者身旁坐著位個頭小小年紀一把的要人,戴一頂狀如坩鍋的高帽子。這是來自海外的卡卡福代爾博士,從事化學與煉金術的研究。他總是彎腰麵對炭火爐,吸入有害健康的煙氣,結果把自己弄得幹癟萎縮,活像一具木乃伊。不知是真是假,據說他開始從事研究時,就抽幹了自己身上全部健康的血液,把它與其它一些貴重配料混在一起,在一次失敗的實驗中消耗殆盡——從此身體就沒恢複元氣。另一位冒險者是伊卡博德·皮戈斯諾特老板,一位頗有影響的商人兼波士頓市政委員,也是著名的諾頓先生教堂的一位長老。他的冤家中間流傳著一個荒唐說法,皮戈斯諾特老爺每天早晚禱告之後都要脫光衣服,精赤條條地在一大堆鬆樹先令1——馬薩諸塞州最早期的一種銀幣——中打滾,長達一小時之久。咱們要看的第四個人,同伴們誰也不知他姓甚名誰,隻要瞧瞧他那張瘦臉和那副大眼鏡,就能認出來。這張瘦臉總是被掛在上麵的一絲冷笑扭歪,而那副大眼鏡則使他看到的大自然整個變了形失了色。第五位冒險者同樣無名無姓,這著實遺憾,因為他看起來像位詩人。此君目光明亮,但可悲地形容枯槁。假使照有些人斷言的那樣,平日裏隻食晨光暮靄,外加伸手可得的一片最厚的雲彩,蘸上不論何時能搞到的月光調味,弄成這形銷骨立的尊容也就自然不過。當然,從他胸中湧出的詩句也就頗具這一切佳肴的風味兒。這群人中的第六位是個神情高傲的青年,與眾人坐得遠些,在長者麵前也神氣地戴一頂羽毛帽。

    火光映照著他華貴的繡花衣裳,在他鑲著寶石的劍柄上閃閃發光,原來是維爾勳爵。據說此君在家時,要花不少時間到自家祖先的墓窖去,在發了黴的棺材裏翻來翻去,從屍灰中尋找先人生前的榮耀與驕傲,結果呢,除了他自己那份自負外,還一脈承繼了列祖列宗的傲慢。

    穿一身獸皮。這衣裳的式樣模仿野獸真是唯妙唯肖,因為鹿、狼、熊們長期以來是他最親密的伴侶。他正是那種印第安人所謂的倒黴蛋,年紀輕輕就被大紅寶石迷得癡癡癲癲,尋找紅寶石成了他一生熱烈追求的美夢。到過這一帶的人都知道他叫“尋寶者”,而不知他還有別的名字。誰也記不清他何時起就開始了尋寶生涯。薩柯山穀裏人人都說他對紅寶石貪欲過度,命中注定要一輩子在山野間流浪,直到末日,老是在太陽升起時滿懷希望,太陽落下時痛失信心。這位淒慘的尋寶者身旁坐著位個頭小小年紀一把的要人,戴一頂狀如坩鍋的高帽子。這是來自海外的卡卡福代爾博士,從事化學與煉金術的研究。他總是彎腰麵對炭火爐,吸入有害健康的煙氣,結果把自己弄得幹癟萎縮,活像一具木乃伊。不知是真是假,據說他開始從事研究時,就抽幹了自己身上全部健康的血液,把它與其它一些貴重配料混在一起,在一次失敗的實驗中消耗殆盡——從此身體就沒恢複元氣。另一位冒險者是伊卡博德·皮戈斯諾特老板,一位頗有影響的商人兼波士頓市政委員,也是著名的諾頓先生教堂的一位長老。他的冤家中間流傳著一個荒唐說法,皮戈斯諾特老爺每天早晚禱告之後都要脫光衣服,精赤條條地在一大堆鬆樹先令1——馬薩諸塞州最早期的一種銀幣——中打滾,長達一小時之久。咱們要看的第四個人,同伴們誰也不知他姓甚名誰,隻要瞧瞧他那張瘦臉和那副大眼鏡,就能認出來。這張瘦臉總是被掛在上麵的一絲冷笑扭歪,而那副大眼鏡則使他看到的大自然整個變了形失了色。第五位冒險者同樣無名無姓,這著實遺憾,因為他看起來像位詩人。此君目光明亮,但可悲地形容枯槁。假使照有些人斷言的那樣,平日裏隻食晨光暮靄,外加伸手可得的一片最厚的雲彩,蘸上不論何時能搞到的月光調味,弄成這形銷骨立的尊容也就自然不過。當然,從他胸中湧出的詩句也就頗具這一切佳肴的風味兒。這群人中的第六位是個神情高傲的青年,與眾人坐得遠些,在長者麵前也神氣地戴一頂羽毛帽。

    火光映照著他華貴的繡花衣裳,在他鑲著寶石的劍柄上閃閃發光,原來是維爾勳爵。據說此君在家時,要花不少時間到自家祖先的墓窖去,在發了黴的棺材裏翻來翻去,從屍灰中尋找先人生前的榮耀與驕傲,結果呢,除了他自己那份自負外,還一脈承繼了列祖列宗的傲慢。

    最後,還有一位鄉下打扮的英俊後生,身旁坐著位如花似玉嬌小玲瓏的姑娘,她那處女含情脈脈的嬌羞正在化為年輕妻子愛意濃濃的紅暈。她芳名漢娜,丈夫叫馬修。名字雖質樸無華,對一雙單純的小夫小妻倒十分合適。

    在這群被大紅寶石弄得神魂顛倒的人們中間,他倆似乎很不相稱。

    同一座陋棚之中,同一堆火光映照之下,坐著這些形形色色的冒險者,全都專注於一個目標。不管誰先開口,最後總會說到大紅寶石上來。有幾位談到把他們帶到這兒來的詳情。

    一位在自己遙遠的國家聽一個旅人談到這顆神奇的寶石,立刻產生了親眼一睹的渴望,非紅寶石耀眼的光芒才能解除心頭之癢。另一位則早在聲名赫赫的史密斯船長1航行到達這一帶海域時,就在迢迢的海上領略過它的輝煌。結果這麽多年都心神不安,幹脆投入找它的冒險。第三位說道,有一迴他出門打獵,在距白山以南四十哩的地方宿營,夜半醒來,隻見大紅寶石光芒四射,宛若流星,連樹影都直往後退。大家談到為尋找紅寶石藏身處的無數次嚐試,還有迄今為止使所有冒險者敗下陣來的厄運,雖說追蹤比月亮更亮,簡直亮似太陽的寶石光輝似乎易如反掌。看得出來,每個人都在嘲笑別人自以為會比前人運道好的狂妄,卻又同時遮掩不住以為自己一定走運的想法。為了減少大家過分樂觀的希望,眾人又重提那個印第安傳說。說是有位神明在護著寶石,專門跟找寶者搗亂。不是把寶石從這座高山之巔移到那座高山之巔,就是在懸著紅寶石的富於魔法的湖上喚起一層迷霧。不過這類說法均不足信。大家都認為,前人之所以失敗,是由於不夠精明或缺乏毅力,抑或迷宮般的森林、峽穀、崇山峻嶺之中,有其它原因自然而然地阻擋了他們奔向某處的去路。

    更亮,簡直亮似太陽的寶石光輝似乎易如反掌。看得出來,每個人都在嘲笑別人自以為會比前人運道好的狂妄,卻又同時遮掩不住以為自己一定走運的想法。為了減少大家過分樂觀的希望,眾人又重提那個印第安傳說。說是有位神明在護著寶石,專門跟找寶者搗亂。不是把寶石從這座高山之巔移到那座高山之巔,就是在懸著紅寶石的富於魔法的湖上喚起一層迷霧。不過這類說法均不足信。大家都認為,前人之所以失敗,是由於不夠精明或缺乏毅力,抑或迷宮般的森林、峽穀、崇山峻嶺之中,有其它原因自然而然地阻擋了他們奔向某處的去路。

    0—1637):英國航海家。1607年到達北美洲大陸的詹姆斯敦(美國弗吉尼亞州東部曆史遺跡,英格蘭人在北美最早的殖民地),並成為這塊殖民地的首腦。

    談話中斷時,戴大眼鏡的家夥環顧眾人,以他永不消逝的冷笑,把大家挨個兒變成嘲諷的對象。

    “好啦,朝拜寶石的同伴們,”他說,“咱們來啦,七個男人外加一位漂亮姑娘——毫無疑問,她跟咱們當中任何一位白胡子老頭都一樣聰明。是啊,咱們來啦,為了一項共同的大事業。依我看,咱們現在倒可以都來說說,要是自己交好運,找到了紅寶石,會拿它怎麽辦。披熊皮的朋友,你先說,打算如何消受一直在追求的這個寶貝呀,好夥計?天曉得你在這水晶山中已找了多久。”

    “如何消受?”上年紀的尋寶者苦澀地叫道,“我可沒指望從中得到什麽快樂,這號傻念頭早過去啦!我一直在找這塊混蛋石頭,隻因為年輕時傻乎乎的野心到老成了命定,隻有找它我才有力量——它是我靈魂的動力——血中的暖流——骨中的精髓!我要是掉轉頭不去找它,就會一頭栽倒在這諾奇山坡上死掉。這兒是通往這一帶山區的門戶啊。可要是我浪費了一輩子的光陰還能倒流,我還是不會放棄找到大紅寶石的希望!一旦找到它,我要把它帶到一個我知道的山洞裏去,緊緊抱著它,躺下來等死,把它和我永遠埋在一起。”

    “啊,壞蛋,就不為科學的利益想想!”卡卡福代爾博士嚷起來,滿腔哲學家的憤怒。

    “你壓根兒不配看到它的光輝,連遠遠地看都不配。它是大自然這個實驗室製造出來的最最珍貴的寶石。至於我的目的,不過是一個有頭腦的人想得到它的唯一目的。一得到它——我有種預感,諸位,這寶貝是特地留給我的,好使我在科學研究上的榮譽登峰造極——我要迴歐洲去,把自己的餘生都用來將它還原為最初的元素,還要把一部分寶石研成極細的粉末,把另一部分溶解於酸,或別的任何能溶解這麽美妙的合成體的溶劑。剩下的,我打算給它放進坩鍋熔化,或用吹管使它燃燒。采用這種種方法,我將得到一份精確的分析,最終將我的研究成果寫成一本巨著,獻給全世界。”

    “妙極了!”大眼鏡讚道,“博學的先生,您也用不著為破壞這顆寶石有無必要而拿不定主意啦。反正隻要仔細看看您的大書,咱們人人都能造出一顆寶石來。”

    “可老實說,”伊卡博德·皮戈諾斯特老板開了口,“我反對造出這種假貨,因為這麽幹勢必降低真寶石的市價,直說了吧,先生們,保住它的價格對我至關重要。我撂下日常的生意,把倉庫交給夥計照料,在拿自己的信譽冒風險。再說,還有生命危險呐,說不定就給那些該死的異教徒野蠻人逮住——代價這麽大,我卻不敢請求教友們為我禱告一聲,因為人家都認為,尋找大紅寶石就跟與魔鬼做交易差不多。現在你們想想,我會這麽委屈我的靈魂,我的肉體,我的名譽和財產,而連從中獲利的一個合理機會都沒有麽?”

    “是啊,虔誠的皮戈諾斯特老板,”大眼鏡表示同意,“我絕不會以為你有那麽傻。”

    “沒錯兒,但願不會。”商人道,“這顆大紅寶石,老實說,我連一眼都沒見過。它隻要有人們傳說的百分之一那麽亮,就肯定比莫臥兒大帝1視為無價之寶的那顆鑽石還要值錢。所以,我打算把它帶上船,航行去英格蘭、法蘭西、西班牙、意大利,或者隻要是上帝的旨意,還可以去異教徒的國家。

    一句話,把這顆寶石賣給人間肯出最高價的帝王,讓他把它鑲在自己的王冠上。你們誰要是還有比這更明智的辦法也請說說看。”

    “我有!你這利欲熏心之徒!”詩人叫道,“你難道以為世上再沒比黃金更明亮的東西麽,就打算把這顆寶石非凡的光芒也變成你已經在裏頭打滾的銅臭麽?要是我,就把寶石藏進我鬥篷下麵,趕緊迴到倫敦那條黑胡同裏我的小閣樓間去。在那兒,日日夜夜,我要凝視著它,讓我的靈魂汲取它的光彩。這光彩會浸透我的全部智力,在我寫下的每一行詩中閃耀光芒。於是,我死後多年,大紅寶石的燦爛光華仍會照耀著我的名字!”

    “說得好,大詩人!”大眼鏡又開腔,“把它藏在你鬥篷下麵,你是說?

    嗨,它會從你鬥篷的破洞裏透出光來,讓你像盞南瓜燈籠的!”

    “想想看!”維爾勳爵突然發話,不像對同伴倒像對自己,大約認為他們當中最出色的也完全不配跟他交談——“想想看,一個披一領爛鬥篷的家夥,竟敢說要把大紅寶石弄到格拉布街2的破閣樓上去!我不是早就主意已定,世上再沒比大紅寶石更適合裝點我祖傳城堡的門廳的麽?它將在那兒世世代代放射光芒,使午夜亮如白晝,照耀著懸掛四壁的鎧甲、旗幟和盾徽,使英雄們萬古流芳。所以,其他人統統白費力氣,不正是為了讓我贏得它,把它做為我們崇高家族榮耀的象征麽?再說啦,白山頂上的這塊紅寶石,還從沒有過比維爾家大廳為它保留著的位置那麽體麵的地位呐!”

    1莫臥兒大帝(thegreatmogul):16世紀征服並統治印度的君主。

    2格拉布街(grubstreet):17世紀英國倫敦窮文人和雇傭文人集居的街道,即當今的彌爾頓街。

    “了不起的想法。”諷刺家嘲弄道,“不過,可否冒昧說一句,用紅寶石做上一盞稀罕的墓燈,掛在您先人的墓窖裏,比掛在您家城堡大廳,更能顯擺您先人的榮耀哩。”

    “呣,沒錯兒,”年輕的莊稼漢接口了,他和新娘子手拉手坐在一起。“這位先生替這塊發光的石頭派了個好用場,漢娜和我找它的目的也差不多。”

    “什麽,小夥子!”勳爵大人失驚叫道,“你有什麽城堡配掛它呢?”

    “沒啥城堡,”馬修迴答,“隻有一幢跟水晶山這帶地方上,任何幹淨農舍一樣的小房子罷了。夥計們,要知道,俺跟漢娜上禮拜才成親,就趕著來找大紅寶石了,因為長長的冬夜俺們需要它照明。再說,左鄰右舍來看俺們,也好讓他們見識見識這漂亮的東西。它能把屋子照得通明透亮,不管把針掉到哪個旮旯都找得著。還讓所有的窗戶都亮著紅光,就像壁爐裏燒著一堆鬆樹節疤的大火一樣。那樣的話,俺們半夜醒來,就能瞧清楚彼此的臉,該有多開心哪!”

    冒險者們一聽這對年輕人的打算全都笑了。要知道,這塊美妙無價的寶石,連世間最偉大的君王都願用來裝飾自己的宮殿,並為之驕傲,而這對年輕人的打算卻如此樸素簡單。尤其那位大眼鏡,他已逐個兒嘲笑過所有的人,這下滿臉惡意的笑容,連麵孔都扭歪了。馬修有些惱火,就問他自己要拿大紅寶石怎麽辦。

    “大紅寶石!”諷刺家的輕蔑難以形容。“嗨,你這個蠢貨,天底下根本沒這麽個玩意兒。我已經走了三千多哩路,打定主意要踏遍這一帶所有的山峰,把腦袋探進每一條峽穀,就為了一個目的,要讓任何沒你那麽蠢的家夥明白,大紅寶石純粹是騙人的鬼話!”

    多數到水晶山來的冒險者的動機都虛妄愚蠢,可誰也不如這位戴一副巨大眼鏡的嘲世者更虛妄更愚蠢更邪惡,他是那種可鄙且心術不正的家夥,向往的是地獄裏的黑暗而不是天堂。這種人若能撲滅上帝為人類點燃的明燈,寧肯將午夜的昏暗視為最大的榮耀。嘲世者講話時,他們中有幾位被一道璀燦的紅光嚇了一跳,這紅光照亮了四周的崇山峻嶺,岩石遍布的急流河床,與他們映照林木枝杈的火堆發出的光芒迥然而異。他們側耳傾聽雷聲,卻什麽也沒聽到,慶幸暴風雨不曾襲擊他們。滿天的繁星,這些天堂的指針,此刻警告他們閉眼不看熊熊燃燒的柴火,而到夢中去向大紅寶石的光芒頂禮膜拜。

    年輕的新婚夫婦在棚屋最遠的角落睡下,以一道用細枝精心編成的屏障把自己與眾人相隔。這屏障恰似夏娃新房懸掛的層層花彩,是那位羞答答的新娘趁眾人交談時動手編成的壁毯。她和丈夫親熱地手拉手墮入夢鄉,又從神奇光芒的夢幻中蘇醒,彼此交換更愉快的目光。他倆同時醒來,臉上掛著同樣幸福的微笑。想到鮮活的生命與愛情,他們的笑容也更為亮麗。然而一想到自己身居何處,新娘便透過那塊枝葉編成的壁毯向外張望,發現棚屋外間竟空空蕩蕩。

    “快起來,親愛的馬修!”她忙叫,“那夥怪人全走光啦!

    快起來吧,不然咱們就錯過大紅寶石啦!”

    說真的,這對貧窮的年輕人也實在不配得到引誘他們來這兒的無價之寶。他倆竟酣睡通宵,直到山頂陽光普照。而其他冒險者卻徹夜興奮難熬,輾轉反側,或夢中都在攀登懸崖峭壁。拂曉時分便統統出發圓他們的夢去了。

    不過,馬修與漢娜安歇一夜,腳下生風,快似兩隻小鹿。他們隻停下來禱告片刻,並在阿莫諾沙克河清涼的水潭中洗了把臉,吃了幾口東西,就開始爬坡。二人艱難跋涉奮力攀登,夫妻情深相濡以沫。一路出現了幾次小小的事故,衣服掛破啦,鞋子跑丟啦,漢娜頭發纏到樹枝上啦,等等。終於走出森林上緣,眼前正是一段更艱苦的道路。方才,數不清的樹幹和稠密的樹葉禁錮了他們的思緒。此刻麵對頭頂的山風白雲,裸露的岩石,孤獨的陽光,他們不由驚慌畏縮起來。迴頭望望剛剛穿越的那片黑壓壓的森林,倒寧肯重新湮沒在林深之處,而不要把自己交給如此廣袤如此鮮明的一片荒涼。

    “還往上爬麽?”馬修問新娘,一麵伸手摟住漢娜的腰肢,既為保護她,也為貼近她的心,好使自己寬慰。

    然而小新娘雖天真質樸,卻具有女人喜愛珠寶的天性,無法放棄擁有人間最燦爛的寶石的念頭,哪怕為此必須曆盡艱難險阻。

    “咱們再往高處爬一點兒吧。”她悄聲道。然而仰望寂寥的天空,她聲音發顫。

    “那就來吧。”馬修鼓起男子漢的勇氣,拉著她就走,因為他剛剛壯起膽子,她倒害怕起來。

    子,她倒害怕起來。

    他倆爬得這麽高,連自然母親也仿佛無法再與他們做伴。她在他倆的腳下,在森林邊緣以內踟躕不前,並向他們投來告別的一瞥,目送孩子們走上她自己綠色的足跡不曾到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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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很快她就看不到他們了。一片又濃又暗的霧靄正在下麵聚攏,給廣袤的景色投下一塊塊黑影。它們密密地飄往一處,仿佛最高的山峰在召喚與之親近的雲朵前來聚會。最後,層層霧靄相融相合,化為一體,呈現出一條通天大道的模樣,好像兩位漫遊者可以順其走去,隻可惜他們一旦離開幸福的大地,就會再也找不到迴來的路。唉!此時此刻,這對戀人多麽渴望重新看到綠色的大地,比當初在烏雲密布的天空下,向往著看一眼天堂的願望強烈多啦。霧靄漸漸漫上山頭,將孤零零的峰頂籠罩,於是完完全全湮沒了他倆的全部視野。這反而減輕了兩人的孤寂感。他倆偎依得更緊,相互深情而憂傷地凝望,深恐鋪天蓋地的雲霧會把對方一把奪走。

    然而,要不是漢娜漸漸體力不支,勇氣也隨之減少的話,他倆本決心隻要能找到立足點,就要在天地之間盡量攀得更高,登得更遠。漢娜氣喘籲籲,又不肯拖累丈夫,但又時時踉踉蹌蹌倒在他身上,重新站穩的力氣越來越小。終於,倒在了一片岩石遍地的山坡上。

    “親愛的馬修,咱們迷路啦,”她傷心地說,“再也找不到迴地麵的路了。

    唉,在咱倆的小茅屋裏本來有多快活喲!”

    “寶貝心肝!——咱們還會迴到那兒去的。”馬修迴答,“瞧!陽光從這個方向穿透了這陰濕的雲霧,憑這點光,俺可以找到迴峽穀的路。親愛的,迴頭吧,甭再夢想大紅寶石啦!”

    “太陽不可能在那邊,”漢娜垂頭喪氣,“這時候該到中午啦。這兒要還有陽光的話,也該從咱倆頭頂照下來。”

    “可你瞧!”馬修口氣有些變了,“這光越來越亮。要不是陽光,還能是啥?”

    此刻,小新娘也無法否認,一道光明正在穿破迷霧,將其昏暗的色彩變成暗紅色,紅得越來越鮮明,仿佛濃霧中摻和了燦爛的微粒。這時,山頂的濃雲也開始消散,漸漸退隱,山上的景物從無法穿透的昏暗中顯現出來。

    這情景正如舊的混沌被完全吞沒之前,新的生命已經誕生。目睹眼前的變化,他倆忽然發現腳下有一片小光,原來已到了一座高山湖泊岸邊。

    這湖打堅硬的岩中凹出一眼深潭,湖水充溢,幽深明亮,澄澈寧靜,美不勝收。湖麵閃過一道燦爛光芒。兩位尋寶者想弄清這光從何而來,卻又由於極度的興奮與讚歎,趕緊閉上眼睛,好避開迷人的湖麵上方,懸崖峭壁之間射出的刺目光芒。原來,這對樸實的男女已來到那座神秘的湖畔,終於找到了人們苦苦尋覓的大紅寶石聖地!

    他倆熱烈擁抱,為勝利顫抖不已。有關神奇寶石的種種傳說潮水般湧上他們的記憶,他們感到自己竟被命運挑中,反而膽怯起來。打孩提時代起,他們就時常看到它似一顆遙遠的星星,閃閃發光。此刻,這星星最強烈的光芒正照在他們心上。他倆在彼此眼中似乎變了模樣,絢麗的紅光在他們臉上燃燒,同樣火一般映紅了湖水、山岩、天空,以及那被它的威風嚇得退去的迷霧。可是定睛再看,一樣東西把他們的注意力從那顆奇妙的寶石吸引開來。

    峭壁腳下,紅寶石正下方,有一個人形,雙臂前伸,一副攀登的姿勢。麵孔上仰,仿佛在痛飲那寶石的光芒。可是他一動不動,像是化做了一塊大理石。

    “是尋寶者,”漢娜悄聲說,震驚地抓住丈夫胳膊,“馬修,他死啦!”

    “成功的狂喜樂死了他。”馬修戰栗不已,“沒準兒大紅寶石的光就是死光!”

    “大紅寶石!”身後傳來一個忿怒的聲音,“大騙局!你們要是找到了它,就請指給我看看。”

    他倆迴過頭,原來是諷刺家,鼻梁上小心翼翼地架著他那副大眼鏡,時而瞧瞧湖麵,時而看看岩石,時而打量遠方的水汽,時而正對大紅寶石,可他似乎並未感覺到它的光芒,似乎所有四散的雲塊又重新密集在他的周圍。其實,大紅寶石的光芒已將這位不信者的身影投在他自己腳下,他還是不相信那兒有什麽閃光,因為他正背對著那塊光芒四射的寶石。

    “你們的大騙局在哪兒?”他又問一遍。“看你們能使我也瞧上它一眼!”

    “就在那兒!”馬修道。見他這般剛愎自用,閉眼瞎說,小夥子火冒三丈,一把將嘲世者轉過來,朝向那座亮閃閃的峭壁。“摘掉你這副可惡的眼鏡吧,要看不見它才怪啦!”

    的確,這副有色眼鏡大概有礙嘲世者的視線,至少和人們透過煙玻璃觀看日蝕的效果一個樣。不過,他決心已下,虛張聲勢地一把扯下眼鏡,勇敢地直視大紅寶石的紅光。可剛剛接觸那光芒,他就頭一低,發出一聲深沉顫抖的呻吟,雙手緊緊捂住了那雙不幸的眼睛。打那時起,千真萬確,這位可憐的嘲世者就再也看不到大紅寶石的光,再也看不到塵世任何其它的光,連天堂的光也看不到了。他早已習慣於透過剝奪一切東西光亮的大眼鏡來看待一切,結果紅寶石的光芒一閃,照到了他的肉眼,就使他永遠瞎了。

    “馬修,”漢娜緊緊偎依著丈夫道,“咱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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