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時候是會自己怕自己的。”她丈夫道。

    下午的禮拜式跟上午情形相似。收場時,為一位年輕姑娘的葬禮敲起了喪鍾。親友們聚集在屋裏,關係遠些的熟人站在門口,議論著死者的長處。

    突然談話中斷,胡珀牧師來了,依然蒙著那塊黑麵紗,此刻這標誌倒恰當不過。牧師走進停放遺體的房間,朝棺材俯下身去,向他死去的教民最後告別。

    彎腰時,麵紗從額頭直垂下來,要是姑娘不曾永遠合上了雙眼,就能看到他的麵孔。莫不是牧師害怕她的目光,這才趕緊把麵紗往後一拉?有人親眼目睹了這場生者與死者的照麵,毫不顧忌地說,牧師露出真相的刹那間,姑娘的遺體微微一動,打了個寒戰,屍衣和薄紗帽都窸窣作響,雖說死者的麵容紋絲不動。一個迷信的老太婆是這個奇跡的唯一見證。牧師離開遺體,走到哀悼者們的屋子,然後走到樓梯口,為死者祈禱。禱文飽含深情,感人肺腑,哀哉痛哉,但又傾注著天堂的希望,仿佛姑娘的纖手在撥動著天堂的琴弦樂聲在牧師悲愴的腔調之間依稀可聞。人們不寒而栗,雖然並不理解禱文深意。

    牧師禱告說,但願他們和他自己,以及芸芸眾生,都能像這位姑娘一樣,泰然麵對被撕去麵紗的那一刻。抬棺材的人沉重地前行,送葬的人們尾隨其後。

    死者打頭,胡珀牧師戴著麵紗殿後,哀傷了一條街。

    “你幹嘛朝後看?”送葬隊伍中有人問同伴。

    “俺好像覺得,方才牧師跟這姑娘的魂兒手拉手,一塊兒走呐。”她迴答。

    “俺也覺得,也是方才那會兒。”另一位應道。

    是夜,米爾福村裏最漂亮的一對人兒要行婚禮。雖說胡珀牧師生性憂鬱,逢這種場合,倒有一種平和的快樂。這種場合比熱烈的作樂更能激起他和諧的微笑。他性格中的這一點比什麽都更能贏得教民們的愛戴。參加婚禮的賓客急切地等待他的光臨,滿以為籠罩了牧師一整天的那種奇異的恐懼,現在一定會煙消雲散。可惜,結果並非如此。胡珀牧師進得門來,人們頭一眼看到的還是那塊可怕的黑麵紗。這東西給葬禮平添了更深的憂傷,但給婚禮帶來的隻是兇兆。客人們頓時感到,仿佛有朵烏雲從黑紗下麵滾滾而來,遮住了花燭的光亮。一對新人站在牧師麵前,可新娘子冰涼的手指在新郎瑟瑟發抖的掌心戰栗,臉色死一般蒼白,引起人們唧唧咕咕,說是幾個鍾頭前才下葬的那姑娘打墓穴裏鑽出來入洞房啦。要是還有比這更陰沉的喜事,隻能數響起喪鍾的那場著名婚禮了1。

    能數響起喪鍾的那場著名婚禮了1。

    主持完儀式,胡珀牧師舉杯向新婚夫婦祝酒,語氣溫和詼諧。他的話本該猶如爐中歡跳的火光,照亮客人們的麵龐,但就在那一瞬間,牧師從鏡中瞥見了自己的形象,黑麵紗也將他的心靈卷進了震懾眾人的恐懼之中。他渾身顫抖,雙唇失色,把未曾沾唇的喜酒濺灑在地毯上,轉身衝入茫茫黑夜,因為大地也戴著它的黑麵紗啊。

    第二天,米爾福全村上下隻議論一件事,那就是胡珀牧師的黑麵紗。

    那紗及紗後麵隱藏的秘密成為人們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也給女人們敞開的窗前提供了饒舌的材料。小店老板把此事當做頭條新聞向顧客報道,孩子們上學的路上也嘰嘰喳喳沒個完。一個愛學樣的小淘氣,用一塊舊的黑手巾把自己的臉也遮了起來,結果惡作劇不但把同伴們嚇得要命,他自己也嚇得顛三倒四。

    說也怪,教區裏所有好管閑事、莽撞冒失之輩,就沒一個敢直截了當向胡珀牧師打聽,他為何這麽做。從前,他若有半點兒事情需要人幹預,出主意的總有一大群,而他也一向欣然從命。要說他有錯的話,那就是太缺乏自信,連最輕描淡寫的指責也會使他把芝麻小事當成罪過。然而,雖說他這種過分隨和的毛病人盡皆知,卻沒人願意就黑麵紗的事向他一盡忠言。有種既不明說,又不用心遮掩的恐懼感,使得眾人互相推諉。最後隻好想出一條權宜之計,由教民們推選出一個代表團與胡珀牧師麵談,免得此事引起公憤。

    再沒有這麽不會辦事的代表團了。牧師友好客氣地接待了他們,但待眾人落座之後便一言不發,把挑開這番來意的全部重擔都壓在了代表們肩頭。話題實在明白不過,胡珀牧師額上就裹著那塊黑麵紗,遮住了他的臉,隻看得見兩片安詳的嘴唇。人們發現這嘴角時而閃過一絲憂傷的微笑,而那塊黑紗,照他們想象,簡直掛到了他胸前,成為一件可怕秘密的象征,橫在他與他們中間。隻要拉開麵紗,他們就能自在地對此事發表議論,但不拉開它就無法啟齒。結果眾人枯坐良久,啞口無言,心煩意亂,畏畏縮縮地躲避牧師的目光,覺得這看不見的目光就盯在他們身上。最後,代表們尷尬地收兵迴營,對推選他們的人交代說,事關重要,若不召開全體教民大會的話,也至少得舉行教會會議。

    村裏人為黑紗膽戰心驚,但有個人除外。代表們空手而歸,連要求牧師解釋都不敢。這個人卻以自己沉靜個性的力量,決心驅散聚集在牧師頭頂的奇異烏雲。這朵雲變得越來越黑啦。作為牧師的未婚妻,她有權知道黑麵紗掩藏的是什麽。牧師頭迴造訪,她就單刀直入挑明話題,這倒使雙方都好辦多了。牧師落座之後,她就目不轉睛地盯住那塊麵紗,並沒發現威懾眾人的駭然氣象啊,不過是一塊兩層的絹紗,從他額前垂到嘴際,還隨著他唿吸微微顫動。

    “不,”她笑著大聲說,“這紗沒啥好怕的,隻不過擋住了我愛著的一張臉罷了。來吧,好人,讓太陽從烏雲後麵閃光吧。先把麵紗摘下來,再告訴我你幹嘛要戴著它。”

    胡珀牧師微微一笑。

    “時候會到的,”他說,“到時候咱們全都得摘下麵紗。在那之前,我要是一直戴著它的話,親愛的教友,請別見怪。”

    “你的話也神秘兮兮,”姑娘道,“至少該把遮住你真話的這層紗去掉啊。”

    “伊麗莎白,我願意,隻要不違背我的誓言。那就告訴你吧,這塊麵紗是個記號和標誌,我受誓言約束,得永遠佩戴。不論身處光明還是黑暗,獨自一人還是眾目睽睽,也不論與陌生人還是親朋好友共處,世人休想見到它摘下來。這淒涼的簾幕必須將我與世人隔開,就連你,伊麗莎白,也永不能看到它後麵!”

    “是什麽沉重的苦難降到你頭上,害你永遠遮暗自己的眼睛?”她誠懇地問。

    “它要是哀悼標記的話,”胡珀迴答,“也許我跟多數世人一樣,也有足夠的悲傷,得用它來做個記號。”

    “可要是世人不相信這隻是清白哀傷的標記呢?”伊麗莎白勸道,“雖說你受人尊重和愛戴,可是沒準兒別人會飛短流長,說你自知犯了不可告人的罪過,這才遮住自己的麵孔。

    為你的聖職著想,趕走這些謠言吧。”

    說起村中已經傳開的謠言,她臉都漲紅了。可胡珀牧師安之若素,甚至還笑了——相同的苦笑,似一道微光,從麵紗的暗影下閃現出來。

    “我若是因悲傷遮住麵孔,自有足夠的理由。我若是因不可告人的罪過遮住它,那麽哪個凡夫俗子不可以這麽做呢?”

    他就這樣溫文有禮,卻又執拗不移地拒絕了她的一切懇求。最後伊麗莎白沉默了。她好像陷入沉思,大概在尋思還有什麽辦法可以試試,把心上人從這麽陰暗的妄想中拉迴來。此事若無其它含義,不定是神經錯亂的症候。

    即使她個性比他更堅強,此刻也珠淚漣漣。不過,刹那間,有種新感覺取代了憂傷。她不知不覺盯住那塊黑紗,突然,仿佛空中出現一道微光,黑紗的恐懼攫住了她。她驀地起身,對著他直發抖。

    “你到底也感覺到啦?”牧師口氣悲哀。

    她不迴答,雙手掩麵,轉身欲走。他衝上前一把抓住她胳膊。

    “對我忍耐些,伊麗莎白!”他激動地叫道,“別拋棄我,雖說這塊麵紗今生今世必得隔開咱們。做我的人吧,來世我臉上就不會有麵紗了,咱倆的靈魂也不會被黑暗相隔!這不過是現世的麵紗——不是永恆的呀!噢!你不知道我有多麽孤獨,有多麽害怕,一個人待在這塊黑紗後麵。別把我永遠拋在這痛苦的黑暗後頭!”

    “那就把麵紗掀開一迴,讓我看看你的臉。”她說。

    “不行!絕不行!”胡珀迴答。

    “那就再見!”伊麗莎白道。

    她抽出胳膊,緩步走開,在門口停下,迴首對他久久凝望。這目光幾乎穿透了黑麵紗的秘密。即使心情沮喪,胡珀牧師仍在微笑,覺得把他與幸福拆開的,不過是一種物質的標記罷了,雖說這東西投下的恐怖陰影,必然會給最親近的情侶造成隔閡。

    打那以後,再沒法要牧師除去麵紗,或直率地要求他說出麵紗掩藏的秘密。那些自以為比世俗偏見高明的人,將此事僅僅看作一種怪癖,說這種怪癖經常會與正常人的理智行為混合在一起,結果使他們的所有行為都顯得瘋瘋癲癲。但是,多數人眼中,胡珀已無可救藥地成為怪物。他無法心安理得地走路,發現善良膽小的人們扭臉躲他,膽大皮厚者則故意擋他的路。後者的無禮迫使他放棄了黃昏時去墓地散步的老習慣,因為隻要他靠在墓地的大門上沉思,墓碑後麵就會有人探出頭來,窺視他的黑麵紗。另有謠言四起,說是死人的凝望招他去那兒的。他仁慈的心被深深刺痛,因為小孩子們一見他就中斷歡樂的遊戲,四下逃散,其實,他憂鬱的身影還離得遠遠。他們本能的恐懼比什麽都使他更強烈地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怖已深深交織在麵紗之中。事實上,大夥兒知道,他自己對黑麵紗也極為厭惡。除非不得已,他絕不打鏡子麵前走過,也不肯俯身去飲靜靜的泉水,免得在它寧靜的懷中被自己的形象嚇一跳。由此引發了似有道理的謠傳,說胡珀牧師的良心備受熬煎,因為他犯下了無法隱瞞隻好如此朦朧暗示的大罪。於是,黑紗下麵滾出一團烏雲,擋住了陽光。這罪過與哀傷的不明不白,從頭到腳裹住了可憐的牧師先生,使他永遠得不到愛心與同情。人們議論說,幽靈與魔鬼在黑紗後麵與他作伴。他就這樣繼續走在黑紗的陰影當中,內心戰栗,外表恐懼,在自己靈魂的黑暗中摸索,或透過麵紗,注視著被它弄得滿目淒涼的世界。

    據說連無法無天的風也敬畏牧師可怕的秘密,從不把那塊麵紗吹起來。不過,胡珀牧師走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時,依然向眾人蒼白的麵孔淒楚而笑。

    大門上沉思,墓碑後麵就會有人探出頭來,窺視他的黑麵紗。另有謠言四起,說是死人的凝望招他去那兒的。他仁慈的心被深深刺痛,因為小孩子們一見他就中斷歡樂的遊戲,四下逃散,其實,他憂鬱的身影還離得遠遠。他們本能的恐懼比什麽都使他更強烈地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恐怖已深深交織在麵紗之中。事實上,大夥兒知道,他自己對黑麵紗也極為厭惡。除非不得已,他絕不打鏡子麵前走過,也不肯俯身去飲靜靜的泉水,免得在它寧靜的懷中被自己的形象嚇一跳。由此引發了似有道理的謠傳,說胡珀牧師的良心備受熬煎,因為他犯下了無法隱瞞隻好如此朦朧暗示的大罪。於是,黑紗下麵滾出一團烏雲,擋住了陽光。這罪過與哀傷的不明不白,從頭到腳裹住了可憐的牧師先生,使他永遠得不到愛心與同情。人們議論說,幽靈與魔鬼在黑紗後麵與他作伴。他就這樣繼續走在黑紗的陰影當中,內心戰栗,外表恐懼,在自己靈魂的黑暗中摸索,或透過麵紗,注視著被它弄得滿目淒涼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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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連無法無天的風也敬畏牧師可怕的秘密,從不把那塊麵紗吹起來。不過,胡珀牧師走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時,依然向眾人蒼白的麵孔淒楚而笑。

    在他感召下皈依的人們對他尤為害怕,以委婉的方式斷言,被他引到神聖的光明中間之前,他們曾和他一道陷在那塊黑紗後麵。說真的,黑紗的暗影使他憐憫一切陰鬱的感情。瀕死的罪人大聲唿喚胡珀牧師,他不到場就不肯咽氣,雖然待他彎腰要對他們輕聲撫慰,蒙著黑紗的麵孔一靠近,他們就渾身戰栗起來。黑麵紗如此可怕,連死神露麵也威風不減!陌生人遠道而來,參加他的禮拜,雖見不到真容,隻為一睹他的身影。但許多人為消遣而來,卻尚未離去就已嚇得膽戰心驚!有一迴,在貝爾徹任總督期間,胡珀牧師被指定為選舉布道。他戴著黑麵紗站在首席法官、市政會成員、議員們麵前,給眾人留下深刻印象,連那年通過的法案都具有早期統治的黑暗與虔誠。

    就這樣,胡珀牧師度過了漫長的一生。他的行為無可指責,但卻籠罩在陰沉的疑雲之中。慈愛和善,卻得不到愛戴,反而可悲地令人畏懼。他與世隔絕,分享不到人們的健康與快樂,卻總被召去幫助臨死的受難者。歲月如流,給他黑麵紗下的兩鬢灑下一層白霜。他的聲名傳遍新英格蘭一帶的教會,且獲得了胡珀教長的尊稱。他到任時已成年的那代人如今幾乎相繼作古,他的教民禮拜堂裏有不少,葬入黃土的則更多。眼下,油幹燈盡,功成名就,輪到胡珀教長安息了。

    老教長臨終的床前,燭光慘淡,人影可辨。他無親無故,但到場的有周到莊重卻不動聲色的大夫,隻想盡力減輕死者的最後痛苦。教堂執事,教區幾位德高望重的教友也在場。還有韋斯特伯雷教區的克拉克牧師,一位熱心腸的年輕人,飛馬趕到垂危的教長床前,為他祈禱。還有那位看護,不是雇來照料垂危病人的女仆,而是漫漫歲月中甘忍寂寞,諸盡淒涼初衷不改,直至這臨終一刻的人兒。不是別人,正是伊麗莎白啊!胡珀教長的滿頭華發壓在死亡之枕上,額前黑紗依舊,遮住麵龐,衰弱氣息的每一番掙紮都使黑紗微微顫動。這塊黑紗橫在他與世人之間整整一生,隔絕了愉悅的人情,女人的愛戀,將他禁錮在最可悲的囹圄之中,這就是他自己的心靈。它依然蒙在他臉上,使這陰淒淒的屋子更淒涼,並擋住了他來世的陽光。

    他神誌不清已有些時,靈魂在過去與現在之間猶疑不定,時不時似乎###九

    翱翔於來世的混沌之中。發高燒時輾轉反側,耗盡殘剩的點點氣力。但即使處於最劇烈的痙攣掙紮,最荒誕的奇思怪想,別的一切念頭都已混亂不清,他仍提心吊膽,生怕麵紗滑落一旁。就算他迷亂的靈魂一時疏忽,枕邊還守著一位忠實的女人,會背過臉去,為他蓋好那張蒼老的臉。這張臉她最後一次見到時還充滿盛年的英俊。最後,被死神打敗的老人靜靜躺在靈肉衰竭的麻木之中,脈搏幾乎感覺不到,氣息更見微弱,隻有突如其來深長而不規律的唿吸,在預報著他靈魂的逃逸。

    翱翔於來世的混沌之中。發高燒時輾轉反側,耗盡殘剩的點點氣力。但即使處於最劇烈的痙攣掙紮,最荒誕的奇思怪想,別的一切念頭都已混亂不清,他仍提心吊膽,生怕麵紗滑落一旁。就算他迷亂的靈魂一時疏忽,枕邊還守著一位忠實的女人,會背過臉去,為他蓋好那張蒼老的臉。這張臉她最後一次見到時還充滿盛年的英俊。最後,被死神打敗的老人靜靜躺在靈肉衰竭的麻木之中,脈搏幾乎感覺不到,氣息更見微弱,隻有突如其來深長而不規律的唿吸,在預報著他靈魂的逃逸。

    。

    “尊敬的胡珀教長,”他道,“您解脫的時刻就要到了。您是否已準備好揭開這塊攔住今生與來世的麵紗呢?”

    胡珀教長起先隻微微動了一下頭以示迴答,接著大概擔心意思不夠明確,便強打精神開口說話。

    “是的,”他奄奄一息,“我的靈魂困乏不堪,耐性十足,就等著揭開麵紗了。”

    “那麽,”克拉克牧師接著說,“像您這麽個潛心禱告的人,思想行為聖潔高尚,以凡人尺度衡量堪稱無可挑剔的榜樣,身為教會長老,怎能給自己的記憶留下陰影,玷汙一個如此純潔的生命呢?我請求您,尊敬的兄長,別把事情弄成這樣!在您得到善報之前,請允許我們一睹您喜悅的容顏吧,撤掉來世的屏障之前,讓我先為您揭去這塊黑麵紗吧!”

    說著,克拉克牧師彎下腰,去揭開這個多年的秘密。突然,胡珀牧師令床邊所有的人目瞪口呆。他奮力掙紮,從床單下麵抽出雙手,一把用力按住了麵紗,決心拚鬥到底。倘若韋斯特伯雷的牧師要跟快死的人較量的話。

    “不行!”戴麵紗的教長喊道,“今生今世絕不行!”

    “邪惡的老頭!”嚇壞了的牧師叫道,“你的靈魂要帶著何等可怕的罪孽去接受最後的審判嗬?”

    胡珀苟延殘喘,一口氣在喉嚨裏格格作響。但是,他竭力掙紮,雙手向前亂抓,抓住那即將棄他而去的生命,好把話講完。他甚至抬身坐了起來,在死神的懷抱中瑟瑟發抖。而那塊黑紗低垂,凝聚了整整一生的恐怖,在這最後的時刻顯得分外猙獰。那時常浮現的隱隱約約的一絲苦笑,此刻又仿佛從黑麵紗後麵閃了出來,在教長的唇邊久久不去。

    “你們為什麽單單見了我就怕得發抖?”他轉動戴著黑紗的臉,環顧麵無人色的圍觀者。“你們彼此也該互相發抖呢!男人躲著我,女人不同情我,孩子們又叫又逃,就因為我的黑麵紗嗎?要不是它黑乎乎地象征著神秘,一塊紗有什麽好怕的?等到有一天,朋友之間,愛人之間坦誠相見,等人們不再妄想逃開造物主的目光,令人惡心地掩藏自己的罪孽,到那時再把我看成怪物吧。因為我活時戴著它,死也不離開它!

    我看著你們,瞧哇!你們個個臉上都有一塊黑麵紗!”

    聽的人互相躲避,互相畏懼,胡珀教長卻一頭倒在枕上,成了一具蒙麵紗的死屍,嘴角還掛著一絲冷笑。人們將蒙著麵紗的他裝殮入棺,再將蒙著麵紗的他埋進墳墓。年複一年,青草在這座墳塋上生發枯萎,墓碑上青苔遍布。胡珀牧師的麵龐已化作塵土,可一想到它是在那塊黑麵紗下發黴發爛,人們仍心驚膽戰!

    歡樂山1的五月柱歡樂山1的五月柱即merrymount山,本故事在美國曆史上確有根據。

    伍拉斯頓山,又叫歡樂山。這裏早期殖民地的曆史稀奇古怪,可為一部富於哲理的傳奇故事提供挺好的素材。筆者這篇短小的特寫,是以新英格蘭年鑒嚴謹的記錄為事實依據的,而這些事實簡直自然而然地構成了一篇寓言。此間描寫的假麵舞、滑稽表演、節日風俗習慣,都遵照那個時代的風尚。

    它們的出處,可從斯特蘭所著的《英格蘭體育與娛樂》一書中查到。

    那年頭,歡樂山的日子多麽美好!那年頭,這片歡樂的殖民地上,充當旗杆的還是那根五月柱!豎起五月柱的人們,倘若後來旗開得勝,燦爛的陽光就會普照新英格蘭崎嶇的群山,將鮮花的種子遍撒這塊土地。當時,歡樂與憂傷相互爭奪地盤。仲夏來臨,給森林披上了濃綠的盛裝,讓山坳裏玫瑰競相開放,比春天柔嫩的蓓蕾更鮮豔更嬌美。然而,五月,或者說它那歡樂的精靈終年長駐歡樂山,與夏季嬉戲玩耍,同秋天狂歡作樂,跟冬日融融的爐火共享溫暖。她帶著夢一般的微笑,飛過充滿勞頓與煩惱的世界,蒞臨歡樂山,在心境歡快的人們心中找到了家園。

    五月柱從沒像在仲夏日黃昏時分打扮得這麽漂亮。這個受人崇拜的象征是棵鬆樹,樹身仍保持著青春時代的苗條,樹高卻堪與林中最古老的樹王媲美。樹冠上,一麵彩虹般的綢旗迎風招展,樹身上下直到挨近地麵都披掛著樺樹枝和其它鬱鬱蔥蔥的樹枝,有的還生著銀色的樹葉,是用二十餘種不同顏色的緞帶紮上去的。這些緞帶打成的花結鮮豔奪目,不帶一抹陰鬱的色彩,在風中獵獵飄飛。采自花園和野地的鮮花,在翠綠叢中笑逐顏開,嬌嫩欲滴,仿佛魔法般生長在這棵幸福的鬆樹上。鮮花綠葉,絢爛輝煌。它上麵露出了五月柱柱杆,刷上了與樹頂彩飾相同的七彩顏料。最矮的一根綠枝上懸掛著一隻用許許多多玫瑰花編成的花環。這些花有的從林中陽光最充裕之處采來,有的是殖民者們用英國帶來的花種培育而成,色彩更濃豔。哦,黃金時代的人們,你們的家政大事就是培育花朵!

    可是,手拉手圍著五月柱的那些神氣十足的一群是誰呢?不會是古代神話中的農牧神和水澤仙女,被逐出他們古老的樹林與家園,與一切受迫害者一樣,跑到西部清新的森林中藏身。而是些哥特神話中的魔鬼,盡管也許具有希臘血統。一位瀟灑青年的肩頭,赫然冒出一顆鹿角枒杈的頭。另一個渾身上下都像人,卻有著一副豺狼的嘴臉。第三個,身軀與肢體和凡人無異,卻露出一頭老山羊的胡子和犄角。還有個東西酷似站立起來的熊,儼然一頭野獸,兩條後腿卻套著粉紅色的長統絲襪。同樣令人驚奇的是,這兒還立著一頭來自幽黑森林的真正的熊,伸出兩隻前掌給兩旁的人握住,準備好與圈子裏的任何人共舞。它笨拙的身軀半立著,好迎合它俯下身體的舞伴。其他麵孔有的像男,有的像女,但要麽鼻眼歪斜,要麽神情放肆,通紅的鼻子懸垂在深得可怕的大嘴前麵,那嘴大咧大張,好像在永無休止地哈哈大笑。這兒還可以見到紋章上畫的那種野人,毛發烘烘像隻狒狒,一串綠葉束在腰間。

    他旁邊是個高貴的形象,不過還是假扮的,一副印第安獵人模樣,頭戴羽毛冠,腰係貝殼珠鏈。

    這夥奇形怪狀的人當中,許多還戴著圓錐帽,身上拴著小鈴鐺,丁丁當當,銀鈴悅耳,與他們內心歡快的樂曲交相唿應。一些青年男女衣著樸素,但臉上的狂喜使他們躋身這古怪的一群適得其所。這就是歡樂山的殖民者們,他們在夕陽餘暉照耀下,團團圍住自己崇拜的五月柱。

    當當,銀鈴悅耳,與他們內心歡快的樂曲交相唿應。一些青年男女衣著樸素,但臉上的狂喜使他們躋身這古怪的一群適得其所。這就是歡樂山的殖民者們,他們在夕陽餘暉照耀下,團團圍住自己崇拜的五月柱。

    1考墨斯us):希臘神話中司酒宴,司肉體享受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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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夥怪人的圈子中間,出現了兩位隻有駕著紫靄祥雲才會如此輕盈的形體。一位青年渾身閃閃發光,胸前橫披一條彩虹圖案的圍巾,右手持一根鍍金手杖,這是狂歡者中身份尊貴的標誌。他左手緊握一位美麗姑娘的纖手,姑娘打扮得同樣光彩照人。盛開的玫瑰撒在他們的腳下,或自然而然地戴在他們發際,襯托出他們烏黑光滑的鬈發。這對活潑男女的身後,緊挨五月柱,站著位英格蘭牧師,挨得那麽近,笑臉都遮掩在五月柱的青枝綠葉之中。他一身法衣,卻照異教徒的樣子裝飾著花朵,還戴著一頂本鄉本色的藤蔓花冠,目光放蕩,衣著不倫不類,是這裏最狂放的怪物,正是眾人當中的考墨斯。

    “五月柱的信徒們,”鮮花裝點的牧師叫道,“狂歡吧!從早到晚,讓林中響徹你們的笑聲。親愛的人們,讓此時此刻成為你們最歡樂的時光。瞧哇,這就是五月王與五月後,本人做為牛津的教士,歡樂山高級牧師,現在通過神聖的婚姻,使他們結為夫婦。振作你們歡快的精神吧,跳莫利斯舞1的人,年輕的小夥子,活潑的大姑娘,熊和狼,頭上長角的先生們!來呀,先來唱支歌,大聲唱出咱們英格蘭古老的樂趣,唱出這片綠林狂歡的笑聲。再來跳個舞,讓年輕的一對瞧瞧,生活是啥模樣,該如何輕鬆自在地打發時光!全體熱愛五月柱的人們,為五月王五月後的婚禮放開歌喉吧!”

    1莫利斯舞(morris-dance):英美國家古時的一種化裝舞會。

    這場婚禮比歡樂山的多數婚禮都更隆重,喜謔戲弄,詭計花招,層出不窮,狂歡不休。

    雖說太陽一落山,五月王與五月後就要卸掉他們的頭銜,但這對年輕人將成為終生舞伴,就在這個美妙的夜晚,開始他們的新生活。五月柱最矮的樹枝上所掛的玫瑰花環,就是為他們編的,要拋在他們頭上,象征他們多彩多姿的結合。因此,牧師話音一落,這奇形怪狀的一群人就頓時喧鬧起來。

    “開始奏樂吧,可敬的先生,”大家一齊嚷著,“林子裏數咱們五月柱崇拜者音樂最響亮!”

    頓時,鄰近的樹叢中樂聲大作,熟練的遊方詩人們奏起一首由笛子、吉他、六弦提琴組成的序曲,流暢明快的節奏,使五月柱的枝條也和著樂聲顫動。然而,手持鍍金杖的五月王碰巧與五月後目光相遇,為她近乎憂鬱的眼神吃了一驚。

    “愛迪絲,心愛的五月後,”他輕聲嗔怪道,“你為何滿麵愁容?難道那邊的玫瑰花環是掛在咱們墳頭上的麽?哦,愛迪絲,這是咱倆的黃金時刻!

    別讓任何憂傷的陰影籠罩心頭,使它黯然失色。說不定將來再沒有比此情此景更美好的迴憶了。”

    “讓我傷心的正是這個!你怎麽也想到了呢?”愛迪絲聲音比他更小,因為在歡樂山上憂心忡忡就是大逆不道。“所以我才在這大喜的樂聲中唉聲歎氣。再說,親愛的艾德伽,我像是在跟一場夢爭鬥。這些歡天喜地的朋友就像幻影,他們的狂歡都是虛無,咱倆也不是真正的五月王和五月後。我心中的疑慮是怎麽迴事?”

    歎氣。再說,親愛的艾德伽,我像是在跟一場夢爭鬥。這些歡天喜地的朋友就像幻影,他們的狂歡都是虛無,咱倆也不是真正的五月王和五月後。我心中的疑慮是怎麽迴事?”

    兩百年前或更早些,東半球與它的居民們開始相互厭倦,人們遠涉重洋來到西半球。有的有玻璃珠或這類珠寶與印第安獵人換取毛皮,有的拓墾處女地,而為人嚴肅的一群則向神明祈禱。但是,這一切動機並未對歡樂山的殖民者們產生多大影響。他們的領袖早就玩世不恭,就連“思想”與“智慧”這兩位不受歡迎的客人蒞臨,也被本該給他們嚇跑的浮華之徒引入歧路,戴上了假麵,扮演傻瓜。我們談及的這些人,心靈失去了朝氣與歡樂,便生發出一種瘋狂的作樂哲學,來到這裏演出他們最新的白日夢。他們招來了一切耽於輕浮生活的人,這些人的日子就好比常人過節般樂不可支。有倫敦街頭常見的遊方詩人、曾在名門顯貴的大廳裏演戲的流浪藝人、啞劇演員、走鋼絲的、闖蕩江湖賣假藥的騙子,諸如此類。人們在節慶日、教會售酒節1和集貿市場上,早已對他們懷念良久。一句話,形形色色的玩世者們,在那個時代一度隊伍龐大,如今卻開始給迅速增加的清教徒弄得無地置容。陸地上他們步履輕鬆,漂洋過海同樣泰然自若。許多人為往日的煩憂所擾,陷入絕望的放蕩,其他人風華成茂,就象五月王與五月後,樂得發狂。不過,不論這種歡喜屬於哪種性質,老老少少們在歡樂山總是歡歡樂樂。年輕人認為自己很幸福,老年人即算明白這種歡樂不過是虛幻,也故意追隨這幻影,因為至少這影子外表燦爛奪目。鐵心混吃等死的人們,不敢正視生活嚴肅的真諦,即使能得到真正的賜福也不幹。

    1教會售酒節(church-ales):從前英國鄉村教區舉行的一種節日,屆時出售淡啤酒為教會開支和賑濟窮人籌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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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老英格蘭的一切傳統娛樂都移植此地。聖誕王按時加冕登基,主持聖誕狂歡者威風八麵。聖約翰節,他們砍倒數英畝森林,點起篝火,通宵達旦在火堆邊跳舞。人們頭戴花環,還得意洋洋凱旋。但歡樂山殖民者們的最大特點,還在於對五月柱的崇拜,它使他們的真實曆史成為詩人筆下的故事。

    春天,嬌嫩的花朵,青翠的樹葉裝點這神聖的標誌。夏天,換上濃豔的玫瑰,美麗的綠枝。秋天,再添上絢爛的橙黃嫣紫,這色彩使每一片野生樹葉都成為一朵如畫的花朵。冬天,銀裝素裹,冰棱垂懸,在生冷的日頭下晶瑩閃亮,恰似一束凝凍的陽光。就這樣周而複始,各個季節都把最美好的東西奉獻給五月柱,以表敬意。它的崇拜者們至少每月要圍著它跳一次舞。有時候,人們還將它稱為自己的宗教信仰,有時又把它叫做聖壇。但它始終是歡樂山的旗杆。

    不幸的是,來到新大陸的人當中,有些人比五月柱的信徒們信仰更嚴格。距歡樂山不遠,有塊清教徒的定居地,住著些死氣沉沉的倒黴蛋。他們天不亮就起身禱告,然後到樹林中、玉米地裏勞作,直到夜幕降臨,該做第二次禱告時才歇手。他們武器不離身,好隨時開槍擊倒零散的野人。聚會時,他們從不保持英格蘭人歡樂的古老傳統,而是全心傾聽講道,一聽三小時。

    要不就按獵取的野狼頭數或印第安人的頭皮領賞。節日就是齋戒,娛樂就是唱讚美詩。可憐那些膽敢夢想跳舞的少男少女們!管理委員隻要向警察點點頭,那個腳板發癢的浪蕩子就得戴上足枷。他若真跳舞的話,也是被鞭子抽得圍著鞭刑柱團團轉。這根鞭刑柱大可稱為清教徒們的五月柱。

    天不亮就起身禱告,然後到樹林中、玉米地裏勞作,直到夜幕降臨,該做第二次禱告時才歇手。他們武器不離身,好隨時開槍擊倒零散的野人。聚會時,他們從不保持英格蘭人歡樂的古老傳統,而是全心傾聽講道,一聽三小時。

    要不就按獵取的野狼頭數或印第安人的頭皮領賞。節日就是齋戒,娛樂就是唱讚美詩。可憐那些膽敢夢想跳舞的少男少女們!管理委員隻要向警察點點頭,那個腳板發癢的浪蕩子就得戴上足枷。他若真跳舞的話,也是被鞭子抽得圍著鞭刑柱團團轉。這根鞭刑柱大可稱為清教徒們的五月柱。

    看完這段真實的曆史,咱們還是迴到五月王與五月後的婚禮上來吧。

    唉!耽擱太久,隻好讓這個故事突然變得不愉快。再看五月柱,最後一縷夕陽正從柱頂撤退,隻剩下一團淡淡的金光,與彩旗交融,就連這點淡淡的餘暉也正在消散,將整個歡樂山讓給昏昏夜色。這夜色霎時間從四周黑乎乎的林中撲了過來,其中一些黑影竟具有人的形狀。

    是的,紅日西沉,歡樂山上最後一天的喜慶也告結束。跳假麵舞的人們已散了圈子,牡鹿失望地垂下犄角,狼變得比羊更為溫順。莫利斯舞者身上的鈴鐺驚恐地叮當響。在五月柱旁的化裝舞會上,清教徒們扮演了特殊的角色。他們鬱鬱的身影混雜於狂歡的仇敵中間,四散的人們大夢方醒,當時的場麵生動如畫。敵方首領就站在圈子中央,烏合之眾抖抖縮縮圍站一旁,正像一夥邪惡的幽靈麵對可怕的魔法師一樣。奇形怪狀的傻瓜們沒人敢正視他的麵孔。他樣子冷酷堅定,整個人、相貌、軀體及靈魂都仿佛鋼鑄鐵打。

    雖然富於生活和思想,卻與他的頭盔、胸甲材料相同,這是清教徒中的清教徒——正是恩迪科特1本人!

    1恩迪科特(約翰·恩迪科特johnendecott,1588?—1665):北美殖民地早期清教徒中的著名人物,1628年後任馬薩諸塞州一夥激進分子的首領,親自帶人砍倒了反清教殖民者托馬斯·摩頓(thomasmarton)的五月柱,將這片地區置於清教徒統治之下。恩氏其後多年擔任馬薩諸塞州總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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