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曜殿怕是今夜這建康宮裏最寧靜的宮了。


    蕪歌迴宮後,便早早睡下。她好多年沒貪杯過了,翌日醒來有些宿醉的迷離。


    “什麽時辰了?”她睡顏惺忪地看著婉寧。


    “迴主子,辰時三刻了。”雖然燃了火龍,但晨起天涼,婉寧趕緊伺候蕪歌披上外袍。


    蕪歌慵懶地打了個哈欠,用再平常不過的口吻問道:“那邊如何了?”


    “聽說歐陽先生連夜入了宮,也還是小產了。”


    這幾乎是毫無懸念的。蕪歌任由婉寧套上袖子,偏頭道:“袁五妹呢?”


    “還在天牢呢。聽說,到統領一直守在那裏,倒是稀奇。”婉寧低聲忿忿。轉瞬,她似想起什麽,有些猶豫地說道:“十九一早來報,天沒亮,皇上就宣旨召侯爺進宮了。”


    婉寧到底是魏國人,她對心一的稱唿永遠是永安侯爺。蕪歌微怔,胳膊頓住:“已經入宮了?”


    “嗯,怕是早入宮了。”


    “哼。”蕪歌冷笑,“當初萬鴻穀,心一被那人害得墜下懸崖,差點丟了性命。如今卻要為她續命。當真是欺負和尚的菩薩心腸。”


    婉寧努努嘴,沒敢吱聲。


    蕪歌垂眸,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輕歎:“不過,那個傻子真的生了一副菩薩心腸,被人欺負定了。”


    “侯爺心慈,是做不到見死不救的。”


    蕪歌起身:“伺候我快些梳洗,我要去承明殿。”


    ……


    承明殿偏殿,齊媯從昏睡中驚醒,小腹生疼,渾身乏力。她顧不得其他,隻記得昏厥之前,隱約聽到歐陽不治說,“都這般光景了,還喝什麽保胎藥?趕緊清理幹淨,止血才是緊要!”


    清理幹淨?清理什麽?清理她的皇兒嗎?那是她後半生的指望啊!她就被這“清理”二字嚇得一口氣背了過去。


    “皇兒?我的皇兒呢?皇兒可還安好?”她一睜開眼就在急問。一旁守候的醫女,一臉為難。


    齊媯狠狠瞪了她一眼,明明是虛弱無力,卻扯著嗓門喚道:“翠枝!翠枝!”


    她卻不曉得,昨夜義隆審問翠枝,得知真相後,一怒之下,以“教唆主子行兇”為由,連帶著翠枝和朗悅殿的一幹人等都處了杖斃之刑。


    此時,翠枝早已成了亂葬崗的一具僵屍了。


    守在門邊的秋嬋,慢悠悠地走了過來。她昨夜險些被主子扼頸而亡,當下聲音極是粗噶:“娘娘,翠枝不在了。”


    齊媯圓睜著雙眼,眸子驚恐地顫了顫:“什麽不在了?蘭嬤嬤呢?”


    “也不在了。”秋嬋恭順斂眸,言語裏卻聽不出一絲溫度,“都被杖斃了。”


    杖斃?齊媯的眸子越發驚恐地顫了顫。她揪緊錦被,瞥一眼一側的宮女,顧及顏麵,不好當下發作,隻顫聲問:“皇上呢?”


    秋嬋搖頭,她哪怕知曉主子的行蹤,也是透露不得的,更何況她也不曉得。


    齊媯吃力地半撐起身,一側的醫女趕忙去攙扶她,卻被她一把推開。可她實在是虛弱,這一推反倒是把自己癱倒在軟榻上。她索性匍匐在榻上,抬眸大口喘息著:“皇兒呢?我的皇兒呢?”


    醫女輕歎:“娘娘還年輕,往後總會有的。”


    齊媯手肘失重,又重重地癱撲在榻上,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滾落:“皇兒,我的皇兒。”她嚎啕大哭,可失血過多,她的聲音都是虛浮的。一聲聲,聽著格外刺耳。


    醫女隻得後退幾步,背過臉去。


    “你先退下。”秋嬋低啞的聲音響起,醫女便退了出去。


    等房門掩上,秋嬋才踱近軟榻,卻停在幾尺開外:“皇上都知曉了,故而翠枝她們都不在了。皇上既是懲罰她們,也是袒護娘娘。她們不在了,緋綾浸潤水銀的事才不至於天下皆知。娘娘好自為之。”


    齊媯聞聲,震驚又怨毒地抬眸,片刻,她狠剜秋嬋一眼,冷笑道:“你算什麽東西?竟敢教訓本宮?”


    秋嬋她其實也是恨眼前這個女子的。金閣寺殞命的七個丫環裏,夏荷與她最是要好。那是她從小的玩伴,卻因眼前這個女子而成了炮灰。到了這般光景,她竟還有臉對著自己趾高氣昂!


    秋嬋冷聲:“奴婢勸娘娘,往後,這個孩子,萬萬不能再提起。”


    “你算什麽東西?皇子也是你配叫的?”齊媯強撐起身,粗喘著斥責道,“本宮就是再落魄,也輪不到你來落井下石!”她上半輩子見過太多跟紅踩白的人,她這半生大起大伏,如今雖是落魄之時,卻也容不得一個小小宮婢對自己吹胡子瞪眼。


    秋嬋一臉清冷的殘忍:“娘娘,奴婢勸您還是冷靜下來為好。奴婢此番,全是為娘娘著想。娘娘腹中孩兒並非皇家血脈,娘娘一再提起,隻會更惹皇上——”


    “你胡說什麽?”齊媯打斷她,她幾乎以為自己是幻聽了,她雙肩簌簌,嘴唇微顫,聲音更是抖得厲害,“你這個狗奴才胡說什麽!”


    “娘娘,迷情香草有所見即所想的功效。那夜,娘娘認錯人了。”秋嬋道出真相那刻,竟有種莫名的暢快。她竟勾唇笑了笑。


    齊媯微微張唇,再張唇,空洞的眸底泛起蝕骨的恐懼和震驚,她卻無論如何都再找不迴自己的聲音。


    “你……你胡說!”她的口型在狂吼這句,可聲音卻是徹底啞了。隻因,她記起隆哥哥昨夜的表情。認錯了?那,那夜與她纏綿悱惻的又是何人?


    秋嬋似乎很享受這種暢快,馬上就解答了齊媯的疑問:“若奴婢猜測不虛,娘娘是認錯了到統領。不過,到統領現在在天牢守著他的夫人。求證一事,倒有些難辦。”


    齊媯的麵色原就是慘白,聞言,驚惶地褪作了白紙。她揪著錦被,渾身顫抖著:“胡……胡說!”


    她的聲音隻剩粗喘的氣息,決堤的淚淌了滿臉。


    秋嬋又勾了勾唇,恭敬地福了一禮:“奴婢奉皇上之命,照顧娘娘。娘娘有何吩咐盡管叫奴婢,奴婢先守去門外了。”


    齊媯的雙眼空洞,一片水汽迷蒙。她早看不清眼前這個可恨的婢女了,甚至聽不清她的話語。她整個人都像浸泡在水銀的劇毒裏,喘不過氣來。


    秋嬋砰地合上宮門。隔著宮門,她清晰地聽到昨天還在洋洋自得,高高在上的女主子,此刻正歇斯底裏地捶打著軟榻,一聲一聲無聲地哀嚎。


    “啊——啊——徐芷歌,你這個賤人,賤人!”


    ……


    承明殿玉階下,歐陽不治愁眉苦臉地攔到心一麵前:“我說心一小子,你怎麽,怎麽能見死不救呢?你是和尚啊,你的佛主沒教過你普度眾生?”老頭子睜大了雙眼,捉急地說道:“佛主沒教你,祖師爺總教過吧?救死扶傷,救死扶傷!”


    心一僵直地站著,悶悶搖頭:“我不做和尚很久了。況且,我也並非是見死不救。隻是,無能為力。”


    “那你自請進天牢診治到夫人算哪門子事?!”歐陽不治叉腰怒斥。


    “到夫人本就是我的病人。有始有終,她進了天牢,我便進天牢。”心一依舊是悶悶的。


    “你——”歐陽不治詞窮,一聲長歎,“老頭子我也覺得那靜妃不值得救,可醫者,哪裏做得出——”


    “你之所以叫不治,不就是有三不治嗎?”心一清冷地打斷他,“達官貴人不治,窮兇極惡不治,看不順眼不治。靜妃還算不上窮兇極惡?”


    歐陽不治更加語塞,臉色都有些青白。是哦,老頭子的操守和底線呢?怎麽一攤上那小子的事,他就什麽也顧不得了呢。哎,情債難償,那年的驚鴻一瞥,有緣無分,卻叫他惦念了一輩子,也哀傷了一輩子。隔著重重宮門,他救不了那個水一般淡雅清澈的女子,便隻能替她守著她的孩子。


    他又是一聲長歎:“哎,你跟那丫頭久了,也學得牙尖嘴利了,老頭子說不過你。”他不耐煩地擺擺手:“算罷,算罷,你要去吃牢飯就去盡情吃吧。反正,哼。”他冷哼激將:“你也沒本事解那水銀之毒。”


    心一本來都錯身離去了,聞聲住步。他扭頭:“我的確沒這本事,但師父或許能試一試。”


    歐陽不治的眼眸頓時亮了亮。對哦,他怎麽把天一那個老東西給忘得一幹二淨。他立時來了興致,扭身幾步,一把拽住心一的胳膊,一臉興奮:“那老東西人在哪?還在南嶽嗎?啊?”


    心一的麵色僵了僵。這是他生平第一迴耍弄心機,隻覺得臉皮都要被撕裂開了。他也顧不得佛家不打誑語了,僵硬地點頭:“我迴京時,師父還在南嶽的。”


    歐陽不治是個藥癡,聞言,便正如心一所料,像打了雞血似的:“你去天牢等我,我先去找那小子商量。我們一起去南嶽!”


    心一望著老頭子瘋瘋癲癲,攀著石階,疾步而上的背影,白著臉默默地道了一聲“對不起”。水銀之毒,哪怕師父也是無解的。


    但是,清晨,入宮的這一路,他坐在馬車裏,沉思糾結了一路。最終,在義隆逼他為齊媯解毒那刻,他還是下意識地搖了頭。


    他其實對那個流產又中毒的惡毒女子,並沒有怨恨之心。若是有解,他是願意拋卻從前的恩怨,為她診治的。可是,既然無解,而他又想成全阿蕪……


    雖然他口口聲聲無法原諒阿蕪,哪怕現在,他明明沒看到袁齊媯的慘烈下場,也還是久久不能釋懷,但他更想成全阿蕪。不是成全阿蕪的複仇,而是成全阿蕪的重生。


    他仰頭癡惘地望著天空,幽幽閉目。


    天牢,陰暗潮濕。


    袁五妹坐在稻草堆裏,呆呆地仰望這小小鐵窗外的方寸天空。牢門口起了動靜,她動也不動,隻冷笑道:“別假惺惺了。我害了你的心頭好,你隻恨不能把我千刀萬剮了吧。什麽守著我,不過是想逃避罪責罷了。”


    “是我。”


    心一的聲音響起,袁五妹驚地扭頭,眸子觸及那張玉白慈悲的麵容時,失落地顫了顫:“你……你怎麽來了?”


    心一淺笑:“今天還沒給你診脈。”他說著便跨入牢門,從肩上解下藥箱來,彎腰擱在稻草上。他盤腿坐下,在藥箱上鋪上一塊幹淨的白布:“請吧。”


    袁五妹震驚地看著他,遲疑地把手擱在藥箱上,一眨不眨地看著泛著慈悲亮光的男子。


    心一收迴手:“我早告誡過你,氣血虛弱,切忌大喜大悲。”他搖頭:“你又沒遵醫囑。”


    袁五妹原本幹涸的眸子,漸漸浮起淚光來。她抬手拂去淚,笑了笑:“往後,我會聽你的話。隻要還活著一日,我就好好聽話。”


    “你會好好活著的。”心一迴眸看著她,“大宋律例,癔症者,發病時犯法也可酌情減刑。我會替你作證求情的。你如今,隻管好好養病。”


    袁五妹的淚水再止不住,狂湧而出。她垂眸哽咽:“心一大師,我不值得你這樣的好。我……我是個罪人。”


    心一悲憫地看著她,剛想開口,卻見袁五妹猛地抬眸,竟是噙著淚笑了笑。


    “不過,我不後悔。既然老天爺不收那個毒婦,哪怕我犯罪作孽,我也要收了她。否則。”她揪著小腹處的衣襟,“我的三個孩兒到了地府,也無法瞑目再進輪迴。”她輕顫著搖頭:“我不後悔。我就是要她嚐盡我所嚐盡的苦楚,就是要她自食惡果!”


    心一發覺他正如蕪歌所言,當真是不懂女子。他也曾被齊媯害得墜下山崖,九死一生,卻連一丁點怨恨複仇的心思都生不起來。


    半晌,他才道:“都過去了。往前看吧。”


    袁五妹覺得她早沒未來了。若是她還想苟延殘喘,也不過是想留著這口氣,去到南蠻流放之地,再見一眼父母,給他們叩個頭,謝謝他們的生養之恩。她絕望地垂眸。


    ……


    歐陽不治興衝衝地衝到承明殿明殿,卻被茂泰擋在殿外。


    “噓——”茂泰衝他直噓,“皇上正在召見到統領,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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