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殿內,君臣二人,一坐一站,遙相對視著,都是一臉鐵青。


    到彥之在主子薄怒的注視下,麵色轉作青白,噗通跪倒,伏手深叩下去:“卑職罪該萬死。錯不在靜妃娘娘,一切都是卑職的錯。”


    他低埋著頭,半晌,才聽到頭頂傳來冷冷的輕哼。


    “哼,的確是罪該萬死。”


    彥之越發低埋了頭。


    義隆坐在禦案前,冷看著跪在殿中央的心腹之臣。這是七歲就跟隨他的死士,是他在牙行與南風館的老鴇競價,花了足足一錠金買下來的。


    當初,他看中的就是這個膚白皓齒,一眼被老鴇相中的孩子竟有拚死也要捍衛尊嚴的骨氣。


    在他戴著雙麵,遊走於狼人穀和建康宮的十幾年裏,這個相同年歲的隨從也隨他一起過著雙麵人生。


    他們是主仆,更是摯友,他們是君臣,更是手足。


    義隆隻覺得心口噴薄而出的怒意,近乎將理智吞沒:“到彥之,你——怎麽可以?!”


    彥之的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卑職不敢妄稱冤枉。雖然是中了藥,但卑職——”他哽住,接不下後話,又重重地磕頭,“卑職有負聖恩,萬死不能謝罪!”


    義隆聽著腦袋重磕冰冷地磚的聲音,每一聲都叫他的眉眼更陰沉。


    而早已報了必死之心的人,卻還有未結的心願:“卑職隻求皇上莫要遷怒靜妃娘娘,千錯萬錯都是卑職的錯。娘娘中了水銀之毒,已是淒慘。求皇上念在古人之誼和過去舊情,救助娘娘。”


    悲情的哀求和著重重的磕頭,聲聲刺耳,無不飽含深情。


    義隆越發惱怒,他蹭地彈起身,雙手撐著桌案,眉目俱冷:“到彥之,是誰給你的膽子?時至今日,你還——”他張了張嘴,竟是詞窮。


    彥之噤聲,僵硬地匍匐跪著。


    “抬起頭來!”義隆冷喝。


    彥之微顫著抬起僵硬的脖頸,他臉色陣青陣白,額頭蒙著青紫血汙,一雙眸子血絲密布,淚眼迷蒙。撞見主子冷厲的目光那刻,他羞愧地垂瞼,唇角微顫著:“卑卑職——”


    鏗地一聲,竟是殿門被撞了開。


    “娘娘,您不能這樣!”茂泰展臂攔住齊媯,扭頭驚恐地望向殿內。


    齊媯穿著一身清灰宮裙,玄色披風包裹全身,隻露出小半張慘白的臉。她淒苦地望向明殿內,玉樹臨風的明黃男子:“隆哥哥。”當她的目光觸及跪著的男子,立時就像點燃了一把火,燒得她的眸子狂顫。


    彥之聞聲迴眸,正正撞見她燃焰的目光。他臉上的肌肉因為蝕骨的愧疚,微微顫了顫。


    三個人就這樣怔愣僵持著。


    義隆的目光驀地從柔心弱骨的女子身上移開,滑向她身後的秋蟬,冷叱道:“你是怎麽當差的?”


    “奴婢該死。”秋蟬跪下請罪。她哪裏攔得住身前歇斯底裏的女子。


    歐陽不治在狼人穀時,沒少吃啞婆炒的下酒花生米,故而上前來仗義執言:“這可怪不得秋蟬丫頭。老頭子我都攔不住。”


    “隆哥哥。”齊媯徹底清醒過來了。她恨不能殺了跪著的男子,可眼下,她不能流露半分。一番歇斯底裏的發泄過後,她隻曉得她必須牢牢抓住夫君的憐憫和舊情,她不甘心就此淪落,她要翻身。


    她的眼淚淌了下來,隻一味喚著“隆哥哥”,亦如當年她剛剛失去母親時那樣。


    義隆卻不是當年的少年了,會少年老成地輕拍她的背脊,寬慰她說,“阿媯,別怕,有隆哥哥在,不會允許旁人欺負了你去。”


    義隆隻清淺地掃了她一眼,又看迴到彥之,冷聲道:“你來的正好。”他不悅地瞥一眼茂泰:“關門!”


    茂泰隻覺得一凜,在齊媯邁入殿門那刻,麻著膽子飛速關了殿門。


    歐陽不治碰了一鼻子灰,有些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一個勁搖頭:“嘖嘖,作孽。”


    殿內,三人又是尷尬地僵持。


    齊媯雙手抽扯著衣襟,一雙眸子蓄滿淚水,楚楚可憐地望著義隆。當初,她就是以名節二字在那場後座大戰中,奪得勝利的。那個注定要成為大宋皇後的司空府千金,在狼人穀醜聞暴露後,一夜之間就失去了問鼎後座的資格。


    失貞是後宮女子的命門。她在秋嬋口中得知真相那刻,有種遭遇滅頂的萬念俱灰。可她從不是認命的性子,那個賤人不貞不潔不照樣寵冠六宮?那個賤人可以,為何她就一敗塗地?


    她不甘。她捂了捂袖口的那枚紫雲釵,她要絕地反擊。


    徐芷歌那個賤人!算時辰,應該到了月華門了吧。


    她攥緊衣襟,噗通跪下,淚滂沱,哽咽不止:“隆哥哥,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期求寬恕。可,可,可那非我所願,我是被徐芷歌算計的!”


    “我唯有以死明誌。”她說著便從袖口拔出那支紫雲釵,作勢就往自己心口紮去。


    跪在她身前的到彥之臉色一霎慘白,一個飛撲,在紫雲釵堪堪要紮到皮肉時,一把攥住她的腕:“娘娘!千錯萬錯都是微臣的錯!”


    他急切地低吼,心痛和愧疚無以複加。


    義隆在紫雲釵劃出那刻,確是有一刻動容,也確是想上前阻止的。可才繞開禦案,就又被那個可恨的癡情男子給捷足了,他覺得可笑至極,便當真冷笑了:“好一對患難情深。”


    “不,隆哥哥!”齊媯死命推開彥之,身子虛弱反推得自己有些趔趄地撲倒,紫雲釵也落在了地磚上。她顧不得,一路向著義隆膝行,可走到他跟前卻膽怯地頓住。她仰著頭,手捂著心口,絕望地哭道:“若臣妾早些知曉真相,臣妾隻恨不能那釵子紮的是這兒,那毒啃噬的是這裏。”


    她一把攀住義隆的袍角:“隆哥哥,我十歲就想嫁給你了,不,是,更早。我是被徐芷歌陷害,算計的。是她!”


    她雙手絕望地攀附著義隆,仰著頭,淚水灌入脖頸,虛脫一般哽咽著:“她記恨當年我買兇狼人穀,毀她名節,所以,她要以眼還眼地報複我。是她,是她!”


    她哽得周身輕顫:“可是,隆哥哥,當年,我想要的並不是毀她名節。”她搖頭:“我隻是想她死!我的確不是個好人,可,隆哥哥。”


    扮豬吃老虎一向是齊媯的強項。她一邊可憐博同情,一邊抹黑仇敵:“我萬事無不以你為先。哪怕我再恨她,可她是你的人,我從沒想過要狼子夜羞辱她。因為那樣,是羞辱隆哥哥你!可……可……”


    她微微張嘴,羞於啟齒模樣,哭得越發傷痛。


    義隆的臉色原就難看,此刻,越發難看。阿媯總能抓住他的痛處。在這場咎由自取的慘案裏,義隆其實半點都挑不出小幺的錯處,可他心底就是無法按捺的憤怒。


    嗬,原來他憤怒的,不過是小幺在這場暴風驟雨的複仇裏,不曾對他心慈半分。他貴為九五,可心腹之臣和結發之妻竟然有了苟且,這種奇恥大辱,前無古人,恐怕也後無來者。


    他的唿吸漸漸急促,卻被他硬生生摁下了。他低眸,無波無瀾地看著阿媯:“若再複提此事。”他的目光滑下那柄紫雲釵,“你和你的族人,將一個不留。朕說到做到。”


    齊媯怔了怔,周身還在微顫。


    義隆的目光滑向呆跪著的彥之。自從被齊媯推開,他就是這副姿勢,聽她說出“羞辱”二字,他滿心都是無以複加的羞恥和愧疚。


    在阿媯心裏,那夜,是他羞辱了她……


    單單是這個認知就已叫他痛不欲生。


    “你自裁吧。這是朕給你最後的體麵。”義隆幽幽地看著彥之。迴想起這些年他們並肩經曆的腥風血雨,他心口莫名地有些脹痛。哪怕當初邱葉誌自刎,他也不曾如此。那個禁錮過他,重塑過他,摧殘過他的舅父和師父,他是敬重和疏離的。


    可彥之不同。這是他曾經的左膀右臂。這是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了。


    到彥之那雙空洞的眸子裏翻湧著狂亂的情緒,他落淚了。在來覲見之前,他其實就已經想好了結局。在臨死前能再見阿媯一眼,他本覺得這是上蒼對他的厚待。可聽聞“羞辱”二字,他才恍覺,這是上蒼來懲罰他了。


    他跪直身子,恭恭敬敬地伏地深叩一禮:“主子大恩,今生愧對,來生銜環結草,再報大恩。”


    義隆移眸,眸底蒸騰起一抹輕薄水汽。


    齊媯僵直地跪著,並未迴眸看到彥之,隻眼角餘光偷瞄著。死吧,該死的人,就應該早些去死。隻有死了,營帳那夜才有可能淹沒在時間的長河裏。她暗暗攥緊了雙手。餘光瞥見到彥之從袖口抽出那把事先準備好的鋒利匕首,揮刀劃過一道寒光,直直紮向自己的心窩,她殘忍地咬唇,憋著那口氣等待著恥辱的終結。


    可就在刀鋒紮入皮肉那刻,卻隻見一顆玉石嗖地飛向到彥之的手肘,鏗地一聲,到彥之手肘一偏,刀鋒噗嗤一聲深深紮進皮肉。雖未正中心口,但刀身盡沒,血汩汩而出,而到彥之咬著牙隻輕輕悶哼了一聲。


    他難以置信地抬眸望向主子。


    義隆迴眸,臉色有些蒼白。在寒光劃過那刻,他也道不清為何會情急之下,會掰下那顆鈕扣擲了出去。


    無論是狼人穀還是絕命崖,對於背主之人,自裁已是最大的仁慈。而眼下,他竟然下意識地想饒了他。


    義隆自惱地斂眸,刻意冷了聲線,為這一刻的婦人之仁找著說辭:“死,太容易了。”


    彥之的淚和他的血一樣洶湧。他心口紮著匕首,深深叩禮:“謝主子不殺之恩。”他抬頭,單膝起身,又是一道寒光閃過,濺起一道血光,緊接著是一聲悶哼。


    “啊——”齊媯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場麵嚇得尖叫,立時,又捂住了嘴。


    義隆的眸子也驚愕地顫了顫。


    殷紅的血順著彥之的腿,一滴滴地滴落地磚,他還單膝跪著,半個身子都染了血。他笑了笑:“卑職自斷紅塵孽根,隻求入宮為奴,求主子留下奴才,慢慢贖罪。”


    這是齊媯最無法忍受的,若他還在隆哥哥麵前晃悠,那這一切都不可能隨著時間而湮沒。她怨毒地看著到彥之,她張了張嘴,想開口說點什麽,卻聽到隆哥哥開口了。


    “歐陽不治!”


    義隆微揚了聲線,卻扭頭再不看彥之。


    殿門開了,歐陽不治急匆匆地進殿,看到殿內的情形,駭了一跳。他瞥一眼義隆的背影,又看向搖搖欲墜的彥之,會意地大聲道:“快!快把到統領抬出去。”


    茂泰趕忙領著四個太監,火急火燎地抬著到彥之離殿。


    兩處近乎致命的刀傷,人是不宜挪遠的,得趕緊止血。歐陽不治吩咐宮人將到彥之抬去禦前的班房,自己也一路小跑著跟了上去。


    蕪歌到達承明殿,下步攆時,看到的就是這幕。


    彥之一身血淋淋的,被四個太監抬著手腳,一路狂奔。他身下一滴一滴的血,落在玉白的石磚上,像冬日裏的點點梅紅。


    彥之雖然失血過多,但習武之人身子健朗,他雖然神色迷離,但神誌還是清明的。他扭頭,正正撞見蕪歌投過來的目光,那是悲憫又略帶歉意的目光。他一把拽住手邊的太監:“停,停下!”


    歐陽不治愣住,繼而斥責道:“你不要命了。”他瞥一眼蕪歌,卻衝緩下步子的小太監喝道:“別理他,趕緊的!”


    小太監又是小跑起來。


    到彥之無奈,隻死勁扭著頭迴望蕪歌,竭力扯著虛弱的嗓子,喊道:“主子……對你……一往情深,求你……求你……收手!徐芷歌……求你!”


    蕪歌站在中庭,清淺地看著他。


    都已經出手了,還如何收手啊?她斂眸,輕嘲地笑了笑,況且,她其實也並未想對阿車做什麽,以她的實力,也做不出什麽來。


    殿內,哪怕隔著殿門,相視靜默的兩人還是聽到了那個硌心口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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