蕪歌耐著性子忍了忍,才踱步上樓。


    聽雨軒之所以得名,是因為臨水而建,有潺潺流水聲縈繞。蕪歌步入雅間,越發清晰地聽到清潤的溪水流淌之聲。她卻蹙了蹙眉。


    雅間裏,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脂粉香味。


    “阿嚏,阿嚏。”蕪歌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下意識地捂著鼻子揉了揉。


    拓跋燾的餘光瞟到這幕,隱隱笑了笑。


    宗和守在一側卻是莫名地癟了癟嘴。他真鬧不明白,主子方才叫他狂撒一通脂粉,弄得滿屋子烏煙瘴氣,究竟是為何。眼見這主子對未過門的王妃明明是在意的,卻巴巴地給人添堵。


    “十七!”蕪歌喚,朝門窗揮了揮手。


    十七立時便推開門窗,又掀開紗簾。


    拓跋燾懶洋洋地坐迴軟塌上,不耐煩地說道:“這簾子是遮陽用的,拉起來。”


    十七望一眼主子,見蕪歌沒什麽表情,隻得依吩咐又拉上了紗簾。


    蕪歌本身想找個地方坐的,可放眼望去,竟隻有那處軟塌可以坐人。瞄一眼淩亂的靠枕和涼席,她蹙了蹙眉。


    拓跋燾似乎是故意給她找不痛快,往軟塌一側挪了挪,拍拍身側道:“這裏比不得府裏,將就著坐吧。”


    “謝謝,不必。”蕪歌又蹙了蹙眉,“我要說的話很短。說完便走。”


    拓跋燾挑眉,一副洗耳恭聽的懶散模樣。


    蕪歌耐著性子道:“殿下可否借我些人手?”她補充道:“神鷹營的人。”


    那雙桃花眼頃刻綻開戲謔的笑意,“後位和一個不容反悔的條件,隻能任選其一。神鷹營是本王的私衛,如何能輕易借人?你這是改變主意,改一個買賣了?”


    蕪歌自然知道眼前的男子並不是個好相與的:“殿下說過,要護未婚妻安全。”


    拓跋燾托腮撐在軟枕上,輕笑著看著她:“本王是說過。但本王並未說要護著你去關中,摻和宋國的君臣之爭。”


    他居然什麽都料到了。蕪歌倒也坦然了:“殿下既知我的來意——”


    拓跋燾正色地打斷她:“阿蕪,你如今已經不姓徐了。用本王的私兵,摻和宋國的內政,這意味著什麽,聰慧如你,豈會不知?”他冷笑:“本王就這麽好算計?”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殿下若是陳兵邊境,於殿下非但沒有損失,或許還有意外之喜。”蕪歌理直氣壯地說道,“我以為這是個雙贏之計。”


    拓跋燾又被氣笑了。他抱肘:“如此說來,本王還得感激你?”


    宗和和十七,見房裏的氣氛劍拔弩張,識趣地默默退下。


    “殿下隻說幫還是不幫吧。”蕪歌語氣清冷,略顯不耐。


    拓跋燾麵色微沉:“莫說你還不是本王的王妃,即便是,女子亂國這種事,在本王這裏絕無可能。”


    蕪歌抿了抿唇,隻猶豫了一瞬,便道:“若是殿下能出兵,陳兵胡夏和宋國邊境,那當日之約便算是了了。”


    拓跋燾的臉色唰地青了。那麽辛苦才得來的後位,竟然如此輕易就放棄了?他感覺這是對他莫大的羞辱。他薄怒:“本王隻答應過你一個條件,你可要想清楚了。”


    蕪歌這一路上想的很清楚。她語氣平淡:“殿下對於這門婚事,本就是勉為其難。如今,有個了斷,豈不是更好?陳兵邊境,對殿下並無害處。”


    拓跋燾當然知曉這利害得失。可他就是莫名地惱怒。他站起身:“這次本王陳兵幫你父兄保住了兵權,下次呢?”他拽過她的胳膊:“還有,你自己呢?”


    蕪歌不為所動,隻清清淡淡道:“若是這次保不住,就沒有下次了,也沒有我了。”


    拓跋燾的眸色顫了顫。


    “拓跋燾。”蕪歌抬眸看著他,“每個人都有不得不做的事。你曾問過我,為何那麽執著於魏國的後位。我如今就告訴你。”她的眸中有淚光浮動:“我想保住我的父兄,保住我的族人。”一滴淚從她眸中滴落,緊接著連成一串,她並不擦拭,反而抬手攀住拓跋燾的胳膊:“我知平阪一事,於你是奇恥大辱。”


    她的聲音微顫:“於我,亦然。我娘用她的性命教會我,恥辱隻能用血才洗得幹淨。我有用徐芷歌的命和血抵償。”淚潺潺滑落,她滿臉淚痕:“你們還想要我如何呢?我並不在乎大魏的後位,我隻是想保住我的家人。這是我欠他們的!”


    說到最後,蕪歌近乎哽咽。


    拓跋燾先是怔住,繼而抬手替她拭淚,可無論如何擦,那淚似乎都源源不斷。他索性攬她入懷,隻輕輕拍著她的背,哄勸孩子一般輕喃:“好了,別哭了。弄得本王欺負了你似的。”


    蕪歌許久不曾哭了。


    不,從娘親離世,從退婚,她就不曾痛痛快快地哭過。


    從前的落淚,都是隱忍的。


    父親說,徐家女兒的眼淚若不是武器,就絕不該流。


    蕪歌不知今日的眼淚究竟是武器,還是恣意的宣泄。她的臉埋在他的心口,耳畔是陌生的心跳和灼熱的男子氣息,熏得她的淚決堤一般。她不懂她為何就淪落到這番田地了?難道她的後半生竟要攀附於男子才能活得順遂嗎?從阿康到拓跋燾,她與那些以色侍人的歌伶又有何區別?這樣的認知,讓她更惱怒,淚便湧得越發洶湧。


    “你是不是知曉本王最怕女子哭啊?”拓跋燾無奈地輕歎,輕拍著她的背,哄道,“好了。我方才是逗你的。陳兵撿便宜這種事,你便是不出聲,本王也是不會放過的。”


    蕪歌卻隻顧著悶聲哽咽。


    拓跋燾心底分明知曉,這個女子此時的示弱,恐怕是心機作祟。隻是見她情真意切地哭成這樣,他不知為何明知是計卻還是有那麽一絲心疼。不,並不止是一絲。他搖頭,愈發緊地摟住她:“好了,你再哭,我就不陳兵了。”


    ……


    是夜,蕪歌整理行裝。此次她秘密隨軍,要做男裝打扮。


    未免京中各人生疑,心一要留守平城,撐住永安侯府。


    月媽媽憂心忡忡地捂住包袱:“小姐,戰地兵荒馬亂。您身子才剛剛好一些。還是派十七去吧。”


    “別人去,我不放心。”蕪歌不知為何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父親怕是鬥不過那個人的。早在年前,她就有這種預感。那個人潛伏了那麽多年,暗地裏到底藏了多少殺招和隱藏的勢力,無人知曉。


    是以,她恨得再深沉,還是放棄了複仇,把自己流放北地,隻為為徐家留下一線生機。


    “哎,怎會鬧到這副田地?”月媽媽噙著淚慨歎。


    “嫡庶之爭,自古就有。二哥心中一直有怨氣,又遭喪妻喪子之痛,有此作為,並不叫人意外。”蕪歌的眸子冷沉,“倒是楓兒和二嫂的死,有些蹊蹺。”


    “你是說?”月媽媽嚇得捂住嘴。


    “我能想到的,父親定也想到了。既是有心為之,必然是毀屍滅跡了。”蕪歌想起那個曾經總圍著自己蹦蹦跳跳的小侄子,生出酸澀的淚意,“我隻是不曾料想,那人為了權位,竟然不擇手段到如斯地步。”她空拳緊擰著,淚眸裏騰起一簇細焰。


    “你是說——”月媽媽搖頭,“不會的,不會的。”


    蕪歌卻苦笑:“即便不是他自己動手,也必然是他的黨羽幫他掃除障礙。沒有分別。”她起身,推開窗,望向那輪殘月,那裏住著的故人越來越多。


    不久的將來,也不知是不是還會有人逝去。


    父親之所以能在建康橫行無忌,位列四大輔政大臣之首,除了心機和城府,還有鐵腕手段。而這鐵腕的底氣,來自於兵權。二哥鎮守滑台扼製魏國,三哥六哥鎮守關中扼製胡夏,七哥鎮守秦州製衡仇池,這三地是宋國最重要的門戶。


    二哥最驍勇,無異於是父親的左膀右臂,如今,已然斷了一臂,若是關中重地,三哥和六哥再生變故,那徐家安家立命的根基便無存了。


    翌日,拓跋燾點兵出征,陳兵宋國邊城鴻北之郊,距義隆北伐的駐地新平,不過兩百多裏,距離曆朝古都長安也不過兩百多裏。


    關中之地富庶,乃逐鹿中原的必爭之地。大宋的開國之君,劉義隆的父親征戰半生,數度北伐,才從胡族手中奪下關中,形成目前這個三足鼎立的局麵。


    徐羨之詭譎,對子嗣更是嚴苛,十幾年前就遣了庶子徐沅之隨先帝出征關中,那時這位徐三爺才不過堪堪十五。


    小小少年,無論武功騎射還是用兵之計,都叫先帝欣喜過望,弱冠便已成為駐守關中的主力。爾後,徐六爺洵之成年,便去了關中輔助三哥。


    可以說,新平、馮鎮、鴻北、長安一帶,徐家軍駐紮多年,早姓了半個徐姓。


    隻是,中原百姓受儒家思想統治已久,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常看得比性命都重要。徐羨之再是勢大,卻並沒存下造反的心思,他想要的不過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權勢。


    而今,劉義隆用禦駕親征這招,親赴關中奪取兵權,當真叫徐家父子被動萬分。


    是以,徐羨之連夜書信,便有了彭城王劉義康主動請戰為副將。但是,劉義康去到新平,能否保住三郎和六郎的兵權,尚是未知之數。


    拓跋燾出兵,著實在徐羨之意料之外,可細想卻又在情理之中。


    書房,徐羨之仰天哈哈大笑,多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幺兒不愧是我徐羨之的女兒。竟然說動了魏國出兵。哼,老夫倒要看看他劉義隆腹背受敵,正是用人之際,舍了沅兒和洵兒,他拿什麽北伐赫連,又拿什麽東禦拓跋。好!好!”


    喬之也是長舒一氣:“有魏國陳兵製衡,三哥和六弟暫且安全了。”


    新平的軍營主帳,劉義隆冷沉著臉,靜默地聽著探子稟報魏國行軍的近況。


    待探子退下,邱葉誌和王曇首對視一眼。


    邱葉誌道:“真料不到拓跋燾今年春天才收兵,如今又出兵了。看來那小兒已牢牢掌握了魏廷,拓跋嗣倒成了個擺設了。”


    王曇首道:“狼大人此行出使魏國,探來的消息,拓跋嗣舊疾難愈,早有退位之意,如今還在位,不過是為了太子保駕護航、掃清障礙。”


    “老夫原也想過拓跋燾可能會出兵撿漏,卻想一再興兵勞民傷財,他未登大寶,為求穩,不至於如此激進。看來,終究是老夫想岔了。”邱葉誌扭頭看向義隆,“陛下,眼下倒是動不得徐三郎了。”


    義隆自然知曉其中利害。義康前日快馬加鞭抵達新平,才進軍帳,就請求為副帥。他存的什麽心思,義隆豈會不知?無非是想以副帥之名,將徐沅之和徐洵之籠在自己麾下,保全徐家的實力。


    他禦駕親征來關中,扼製徐家最大的王牌便是皇室正統的身份。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要掛帥徐家軍,徐沅之若膽敢不從,不說朝野上說不過去,便是關中民間也要生出民怨來。


    他諒徐羨之也不敢正麵與他衝突。徐羨之用上義康這步棋,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隻是,他意難平的是,這個從小屁顛顛跟在自己身後的弟弟,如今是明目張膽地與徐羨之走在了一起。


    尤其是那小子跟徐沅之和徐洵之相見時,一口一個“三哥”、“六哥”的叫著,著實是可恨。他真當他捧迴去的那壇子骨灰是徐芷歌,他真當他成了徐家的女婿!愚癡!


    不過,最讓義隆氣憤的還是徐芷歌。


    她不單嘲諷他的用情,將他的信物扔進凰水,如今,更攛掇那個異族的胡蠻子陳兵鴻北。狼子夜都已經用平阪的舊事,離間那即將成婚的二人了。她徐芷歌究竟是用了什麽手段才讓拓跋燾心甘情願出兵相助的?!


    義隆越想越覺得憤怒。他深吸一氣,冷笑道:“既然動不得,下令彭城王領部徐沅之、徐洵之駐守鴻北,製衡拓跋燾。朕倒要看看這一仗他們如何打?!”


    邱葉誌的眸光亮了亮,旋即又黯淡下去:“不妥,不妥。彭城王如今已生有異心,若他們與魏國沆瀣一氣,在陛下出征胡夏時,奪了關中,那就是折斷了陛下的退路。依草民之見,陛下不如派彭城王掛帥,領徐沅之、徐洵之取道新平,奪取胡夏。如此,即便不能削其兵權,征戰素有傷亡,用胡夏治內亂,無論戰局如何,陛下都立於不敗之地。”


    王曇首頷首:“邱先生所言甚是,這也是陛下一早存下的中策。上策自然是陛下親征,趁機奪下兵權。中策是以胡夏削弱徐家。陛下方才所言,乃是下下策。”


    義隆當然知曉其中利害,方才不過是怒氣攻心,倒想看看出現這樣的局麵,徐芷歌是現身還是不現身。阿康見她還活著,可還會心甘情願為徐羨之所用?徐沅之、徐洵之對戰拓跋燾,你究竟是想誰輸誰贏?


    最後,主帳下的軍令是彭城王領徐家軍為先鋒,出征胡夏。


    這早在劉義康和徐家父子的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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