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軍開拔出征那天,天還沒亮,拓跋燾就從營帳將蕪歌揪了起來,扛上了馬。


    蕪歌被他撂上馬時,還有些睡意惺忪:“拓跋燾,你這是做什麽?”


    拓跋燾隻是笑笑,躍身上馬,與她同騎。


    明明有那麽多馬,兩人同騎算怎麽迴事?蕪歌作勢要跳下馬,卻被拓跋燾摁住動彈不得。


    “別耽擱時辰了,鴻野的日出乃關中絕美的景致。本王有心領你開開眼界,你還不領情?”


    “放我下來,我自己騎馬!”蕪歌有些氣鼓鼓的,似乎在聽雨軒那番痛哭之後,兩人的關係變親近了不少。


    拓跋燾不理會她,輕笑道:“坐穩了。”言罷,一甩馬鞭,疾奔出軍營。


    蕪歌被這冷不丁一下,差點顛下馬去,幸在拓跋燾屈肘摟住了她的腰。耳畔是唿唿的夜風。


    夏末秋初,天氣還很燥熱,這夜風拂麵,別有一番舒坦的滋味。


    蕪歌懶於掙紮了,不多久,兩人便抵達了鴻野的伯來峰。親衛們不遠不近地跟著,來到山腳下,早有護衛清了山。


    伯來峰算不上高,不過一炷香功夫,兩人已攀上了封頂。關中地闊,平原一望千裏,登高望遠自有一番雅致。


    此時,東方已露魚肚白。


    “時辰剛剛好。”拓跋燾拉著蕪歌攀上峰頂的一塊巨石,席地坐了下來。他的目光落在身側的石頭上,示意蕪歌坐下。


    蕪歌靜默地坐了過去。其實,早在攀上山頂那刻,她的思緒便莫名地飛迴了棲霞山。她和阿車也專程去看過日出。


    隻是,那迴,是她執意攛掇的。那個人並不樂衷,隻是一味寵慣著她的做派。不,是隱忍著,隻為麻痹和欺騙她。


    三更天,她就悄悄從徐府溜了出來,與候在府門東角的阿車匯合。那時,他已經登基為皇了。


    那天,他們也像此刻這樣並肩而坐。


    似乎隻是她自己一廂情願地在興奮驚唿:“阿車,你快看,早上的太陽真的像鹹鴨蛋呢。”她嬌俏地作勢張嘴去咬:“啊嗚。”她假裝咽了咽,“嗯,人間佳肴。”


    與阿車相處的時光,她天真到近乎傻缺的地步。如今迴想那段歲月,那個人雖然一直掛著淺笑,可心底裏卻不知是如何笑她愚癡的。


    她還記得她樂滋滋地一邊看著美景,一邊偏頭靠在他的肩頭,暢想著他們的白頭偕老:“阿車,等我們老掉牙了,再來看日出吧,再看看這鹹鴨蛋是不是年輕時的味道。”她記得那人的肩膀似乎是顫了顫,爾後,他攬住了她的腰。


    如今迴想,那個人從未想過與她到白頭的。


    十年,隻是一出癡傻的獨角戲。徐芷歌沒能活到白頭,孤零零地死在了那個她原本以為會披上鳳冠霞帔、嫁他為婦的秋季。


    蕪歌的眼眸,映著淺淡的霞光,霧了一層琉璃般的光澤。那是她強忍的淚水。


    哪怕死了一世,再生一世,有些過往,還是無法磨滅。就如這日出,隻要太陽升起一日,她的心就要被碾壓一日。這樣的痛楚,曆久彌新,像是鈍刀割肉。她卻早沒了喊痛的資格。


    拓跋燾在偏頭看她,她的側臉很美,神色更淒美。似乎那場痛哭之後,她麵對他時,除了清清冷冷的模樣,多了許多表情。他看得出她正傷心著。


    拓跋燾展開雙臂,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順勢攬著蕪歌的肩。他想哄她開心一點:“美吧,阿蕪?”


    蕪歌的思緒迴轉,有些不自在地聳了聳肩:“拓跋燾,別老是動手動腳。”


    “哈哈。”拓跋燾輕笑,反倒摟得更緊了,“我自己的王妃都摟不得了?阿蕪,我鮮卑兒女沒中原人的矯情。看得對眼,就情意成雙。看不對眼,就各走兩邊。”他勾起她的下巴,淺淡噙笑:“是你自己招惹的本王,本王現在告訴你,本王對你——”


    他頓住,桃花眼眯了眯,似乎是在翻尋合適的說辭,最後,他笑道:“生了那麽點興致。貌合神離的姻緣,不是本王想要的,應該也不是你想要的。阿蕪。”他的目光落在她紅潤的唇上:“你說得對,本王要什麽樣的皮囊沒有?”


    他正色:“你既嫁給本王,你的皮囊,本王自然是要的。心,本王也是要的。”他說完,湊近親上了她的唇。


    蕪歌一直有些迷惘地看著他。在中原人看來,婚前失貞的女子是絕對沒有資格問鼎中宮的。那夜,狼子夜當著神鷹營那麽多將士的麵戳破平阪舊事,哪怕她堅稱自己不是徐芷歌,若依中原人的慣例,這樁婚事恐怕是保不住了。


    她心裏原本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今,聽拓跋燾說來,那夜竟然是翻過去了?


    其實,北方胡族並不像中原漢人,對貞潔二字有那麽多執念。晉朝滅國後,匈奴劉漢擄走了晉惠帝的皇後羊獻容,劉曜奪位建立劉趙,便立了羊獻容為後。


    當然,拓跋燾心底自然是不虞的,隻是,蕪歌在聽雨軒的那番哭訴,讓他釋懷了不少。徐司空府的嫡小姐中杜鵑紅泣血而亡的消息,天下皆知。正如蕪歌所說,恥辱隻有血和命才能洗得幹淨。


    他無意為難一個女子。而且,他苦笑,他這一生也並非毫無汙點。與玉娘的那樁舊事,雖然是年少輕狂時犯下的過,卻是一輩子都洗刷不掉的倫常之錯。那種恨錯難返,啃噬心扉的感受,想必沒人比他更感同身受吧。


    更重要的是,他是個隨心所欲的人。他當真有幾分心疼眼前的女子,更止也止不住想要靠近這個女子。


    蕪歌當真是迷惘了,直到唇上貼來清潤的凉意,她才如夢初醒。可是,她還來不及推開他,拓跋燾已輕笑著坐了迴去。仿佛剛才蜻蜓點水的一吻,隻為確認她的權屬。


    蕪歌忿忿地咬了唇。


    拓跋燾卻正色道:“這個時辰,徐司空府的三郎和六郎該是開拔出征了。”


    蕪歌的眸子顫了顫,她望向晨曦映照下的蒼茫大地。兩百裏外,她的三哥和六哥正整裝待發,開往胡夏那片陌生之地。


    “三哥其實不喜歡舞刀弄棒,他是喜歡讀書的。”蕪歌記憶裏的徐三郎永遠是一副書生打扮。他搖著羽扇,之乎者也,故作老學究做派,逗得她和慶之咯咯直笑。三哥像文姨娘,生性很開朗,是庶子中最受父親寵愛的兒子。


    她又想起徐六郎,那是個愛撥弄算盤勝過撥弄刀劍的少年。六哥的誌向原本是經商。


    “誰說商賈無用?若給我十年,我一準富甲一方,庇佑一方百姓有飯吃,有衣穿!”


    可是,在父親眼裏,庶子們的這些喜好都是玩物喪誌。唯兵權才是這亂世裏的倚仗。


    蕪歌的眸中,有淚閃爍。她暗暗吸了吸,轉頭問:“拓跋燾,胡夏的守將厲害嗎?”


    拓跋燾笑得痞氣:“沒我厲害。”


    蕪歌的心舒了舒,卻又聽拓跋燾說,“徐沅之也沒我厲害。徐沅之是很好的守將,可是做先鋒。”


    他搖頭:“在我看來,狼子夜更適合做先鋒。”


    蕪歌隻要聽到這個名字,心底就極不適。隻眼下,她無心與那個劊子手計較。她問:“那依你看,三哥有幾分勝算?”


    “戰場波譎雲詭,哪裏算得清楚?”拓跋燾拍拍她的肩,“放心吧,至少徐家軍還在徐家手裏,哪怕損兵折將,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況且,劉義隆一心北伐立威,不會坐視先鋒軍失利的。”


    “那你呢?打算何時出兵?”


    拓跋燾眨了眨眼:“你猜猜。”


    這便是沒打算告訴她的意思。蕪歌了然地閉了嘴。


    “看日出吧。”拓跋燾扳過她的臉,看向東邊那輪冉冉升起的紅日。日出,當真是壯麗,紅霞映照大地,他們身上臉上都染了緋紅的霞光。


    “阿蕪,劉義隆就在兩百裏以外。如果我這次擒賊先擒王,擄了他,你猜猜,中原會變成什麽光景?”拓跋燾的聲音浮在晨光裏,聽著隻覺得虛幻。


    徐芷歌驚地側過頭看他,他陳兵鴻野竟是存了這個心思?她道不清震驚過後,心底的想法究竟是什麽。阿車負了她,整整騙了她十年,更逼死了她的母親,她是恨他的。


    金閣寺的一百個日夜,她不是沒想過手刃仇人,殺了那個負心人。


    哪怕剛剛,想起過去和那個人看日出的情景,她隻想把記憶裏的一切都統統從腦海裏剜去,就像她恨不得把那個人從這世上剜去一般。


    “本王已秘密遣了人去建康,與司空大人會麵。”拓跋燾盯著她的眉眼,不放過她的任何一絲表情,“若是商談順利,裏應外合,擄了劉義隆,於本王於徐家是兩全其美。”


    是啊,若是劉義隆被擄,那父親便可順理成章地扶持阿康即位。徐家的危機,至少可以緩解二十年。


    可是,中原的百姓呢?百姓何其無辜!蕪歌竭力裝作無動於衷:“你不了解我父親。他是不可能通敵的。”


    拓跋燾反問:“哦?司空大人如此有風骨?”


    “文人都有風骨。我父親雖愛權,卻更愛名,他寧願死,也不會允許自己遺臭萬年。”蕪歌說得很篤定。


    “嗬嗬。”拓跋燾不以為然地輕笑,“那他作何會讓阿蕪你來魏國?”


    “是我自己選的。”


    蕪歌的話,著實讓拓跋燾怔了怔。


    蕪歌卻移眸,望向東邊那片耀眼奪目的紅:“拓跋燾,我是個很自私的人。既然死不了,隻能活著,我想重新開始。於是,我成了阿蕪。若是沒有天一大師的命批,父親是萬萬不會允許的。”


    她吸了口氣,眸子裏的淚光盈盈如紅玉:“在我向父親磕頭道別那刻,在父親眼裏,他的幺女就已經死了。把心一送給我,是父親念及最後的骨肉親情。作為迴報。”


    她扭頭看向拓跋燾:“若是有朝一日,徐家真的遭遇滅族之災。我要為父親留下一點徐家的骨血。”她咬唇:“僅此而已。”


    這是從金閣寺迴家那夜,與父親攤牌之時,父親的最後交代。


    “這也是我為何非要你身邊那個位置的原因。”蕪歌一直死死噙著淚水,“我要成為大魏最有權勢的女人,才有可能踐行對父親的承諾。拓跋燾,你不必再試探我,這是我對你唯一的要求,作為迴報。”


    她哽了哽,淚光倒灌迴去那刻,她攀上了他的胳膊:“我什麽都可以付出。我就是生在大魏死在大魏的阿蕪。”


    拓跋燾隻覺得眼前女子的攻心計甚至比姚皇後還要厲害。他每每從她口中挖出一點信息,就每每都要被她動搖。


    姚皇後牢牢地掌控了父皇一生。那她呢?


    拓跋燾不願再多想。他向來是憐香惜玉的,至少明麵上如此。他抬手撫住她的臉,半真半假地笑道:“怎麽又要哭鼻子了?本王的阿蕪是越來越會撒嬌了。”


    蕪歌的臉紅了紅。她別過臉:“我哪有哭,哪有撒嬌?”


    拓跋燾覺得好笑,悶悶地笑出聲來:“哭也好,阿蕪哭起來,也很好看。”


    蕪歌懶得理會這種插諢打趣。她與拓跋燾的相處,摻雜了太多心機和算計,有時,連她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所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她很厭惡這樣的感覺,和這樣的自己。隻是那個真實的自己,早埋葬在了舊年的那場紛爭裏。


    阿蕪本就是個荒蕪的存在。


    正如蕪歌所料,拓跋燾派去建康的密使,在徐羨之那裏吃了閉門羹。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彭城王和徐三郎率領的先鋒軍,勢如破竹,很快就攻克了胡夏的守城。


    更讓人意料不到的是,徐三郎在占領城樓後,竟然被自己這方的暗箭所傷,刺中後背。那傷原本也算不上致命,可箭淬了毒。鐵骨如徐沅之,經過刮骨去毒後,依舊不見起色。


    蕪歌得到消息時,三郎已高熱不退好幾日了。而劉義隆已率軍出新平,與先鋒的徐家軍匯合。


    “我要去見三哥!”蕪歌聽說沅之受傷後,被義康派人連夜送迴了新平,就下了決心要去看看。兩百裏快馬加鞭,也就是兩日。


    拓跋燾在營帳外攔住她:“你心底知曉,這消息若是真的,你去到新平,他可能已經死了。若是假的,恐怕是引君入甕之計。阿蕪,你付出這麽大的代價,才有如今的身份,你可願功虧一簣?”


    “那消息到底是真還是假?”蕪歌問。


    拓跋燾不置可否地聳肩:“是真,也不奇怪。飛鳥盡,則彈弓藏。隻是。”他冷哼,滿是不屑和鄙夷:“劉義隆此舉,未免太下作,當真是要寒了萬千守將的心。”


    蕪歌坐在馬上,道不清心底酸澀暗湧的是恨意還是痛意。而拓跋燾已拽著她抱下了馬。


    近來,軍營裏已然傳出太子殿下竟染上龍陽之癖的謠言來。


    一身玄色男裝的蕪歌掙開拓跋燾:“我自己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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