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顯德門,戴胄方才問道:“適才候君集之事,相國何以不發一言?”


    房玄齡歎了口氣:“玄胤,此事暫且不提也罷。皇上此舉,實是自有深意的,此事你我多言無益……”


    戴胄詫異道:“相國何出此言?皇上自登基繼位以來,屢下明敕鼓勵臣下大膽諫言,大臣麵諫無論是非均不獲罪,魏玄成幾次將皇帝頂得雷霆大作,官卻越做越大。曆朝曆代,以本朝諫風最盛。如今朝廷製度,參預朝政即是宰相,中樞之地,擇人任事豈可不慎?侯君集雖是皇上藩邸舊人,卻終歸並無顯赫軍功,治庶就更加無從說起,皇上超拔其入政事堂,明顯是私心作祟。明知人主處事有誤,為人臣者怎可不諫?”


    房玄齡苦笑了一聲:“玄胤,你所言大體不錯,然則此事之不妥,愚鈍如你我,也能一眼看透,聰慧敏達如魏玄成者,難道反而看不透麽?”


    戴胄愕然,卻聽房玄齡款款而言道:“事實上,魏玄成在這件事情上非但沒有大加攔阻,反而是他第一個在皇上麵前舉薦侯君集,言其有宰相之才可入樞機。玄胤細想,魏玄成此舉究竟真意何在?”


    戴胄渾身一震,脫口道:“玄成此番可看走了眼了……”


    房玄齡笑道:“玄成習的是王霸之術,非儒門正統。看人看事,自是和我們有所不同。李藥師此番北疆之捷,於國家實是一件大幸事,於他個人而言卻實在說不上是件好事。你想想看,自武德年間以來,在藥師手中滅掉的諸侯有多少,像這種才力舉手之間便可滅國興軍的統兵大將,曆朝曆代哪個能夠得善終?李藥師此番功蓋天下,皇上以社稷開創之功,亦僅足與之比肩,何況他人?魏玄成不愧是當世豪傑,他這一薦,表麵上看不無揣測皇上新意奉迎阿諛之嫌,實際上卻是在為國家保存一良將。侯君集是天策府中皇上引為腹心之將,雖無大的功勳和卓越才績,卻深得皇上信任,如今他加封國公,以兵部尚書身份參預朝政,自然可對藥師這個以軍功拜相的威武大將軍收製衡之效。如此皇上對李藥師也不必過於猜忌,朝野上下也不會有人黨附藥師再生事端。如此兩全其美之事,你我若是硬要攔阻,不是反而害了藥師,又使朝野不寧麽?”


    一番話說得戴胄如大夢初醒。李靖此番大捷,威震天下,如此大功不遭皇帝猜忌才是怪事。侯君集出任兵部尚書入政事堂,等於一下子就奪去了李靖的兵權,李靖雖然榮升尚書右仆射,卻並不能對追隨他征戰多年的這些將校們加以提攜關照,侯君集是皇上信得過的人,有他以宰相身份主管兵部,皇帝心安,李靖的性命前程也都保下了,確是兩全其美之事。


    他長長出了一口氣,道:“玄成曆事李密、建德、建成數主,而皇上仍舊引為股肱,才略見識,確非我等可比……”


    ……


    貞觀四年三月初一,南陽郡公定襄道行軍總管兵部尚書李靖親率一萬騎兵越過陰山北麓,星夜進至距幘口十五裏處。突厥可汗頡利因見唐儉持節鉞來使,以為唐廷已中其緩兵之計,因此未加防範,待得聽聞軍報,李靖大軍已將牙廷團團包圍。頡利措手不及,倉促之間上馬單騎脫圍而去,其部眾群龍無首,亂作一團,迅即被唐軍擊潰,頡利的妻子隋義成公主死於亂軍之中。此役有將近一萬突厥騎兵被殲,男女部眾十餘萬人及牛羊雜畜十餘萬頭被俘獲。與此同時,李世積率唐軍主力自正麵出擊,將失卻了統一指揮的突厥大軍分割包圍各個殲滅,並切斷了突厥北竄的道路,迫使許多部落來降,俘獲五萬餘人。三月十五,小部落可汗蘇尼失將逃竄到其領地的頡利可汗俘獲獻與唐軍。至此,在中國曆史上曾經煊赫一時不可一世的東突厥汗國徹底滅亡。


    捷報四月初傳到長安,貞觀皇帝李世民當即前往太極宮謁見太上皇李淵稟報佳訊。當天,太上皇發敕,召皇帝及文武百官至淩煙閣夜宴,宴上太上皇親執琵琶,貞觀皇帝當庭起舞,歡愉之情可見一斑,宴會直至深夜方才散去。


    定襄之戰影響深遠,此戰之後不長時間,唐廷便控製了自陰山至大漠的廣大地區,困擾中原王朝已久的北方威脅冰消瓦解。數年之間,北方諸部落紛紛來降,大唐天威遠播塞外,化外諸族於貞觀四年五月上表,稱貞觀皇帝為“天可汗”,自此,唐廷發往域外諸族的敕旨文書上,均有“天可汗”字樣。


    貞觀四年五月初五端午日,李靖、李世積、薛萬徹、蘇烈諸將率領三千士卒押解頡利等突厥貴族抵達長安,貞觀皇帝李世民親率長安城內的王公貴戚文武百官出城五裏相迎,禮部儀仗高奏凱旋樂,迎接凱旋的將士們。當日長安城內萬人空巷,盛況空前。


    次日,朝廷在承天門外舉行獻俘大典,李世民當眾曆數頡利十大罪狀,命其“居長安待罪”。這一天,尚書省正式發布上敕,以李靖為尚書右仆射,加封代國公,以侯君集為兵部尚書參預朝政,加封陳國公,以李世積為左衛大將軍兵部侍郎,加封英國公,其餘北征將士,各有封賞。


    五月初八,皇帝在顯德殿召集廷議,議處突厥舊部。


    朝堂上,朝臣們發生了較為激烈的爭論,多數朝臣主張北狄自古為中原禍患,而今幸得破亡,應趁此良機,將其悉數遷入內地,使之散居各州縣,教之耕織,使其逐漸改俗習農,以永空賽北之地。然而也有許多大臣反對此議,這些人以為,若將突厥遷入內地,改其習俗,非但不能教化之,反倒在中原埋下了禍患之源,得不償失。”


    李世民坐在禦座之上默默傾聽著群臣的發言,見爭吵越來越激烈,便微笑著擺了擺手:“諸公少安毋躁,近日我們有的是時辰仔細辯析此事,不必過於意氣用事!”他轉了目光,盯著剛從夏州被召迴來的夏州都督竇靜道:“竇卿,你的轄地毗鄰突厥諸族,你說說看,朝廷怎麽處置這些異族方能不生禍患?”


    竇靜泰然自若地走出班列奏道:“陛下,北方夷狄之性,幾近於禽獸。華夏之刑法不能威之,中原之仁義不能教之,況且其民與罪酋事從日久,其情亦不能驟轉,這些人置之中國,有損無益,恐一旦作難,犯我王略,朝廷又需發大兵平之,於天下大治不利!”


    李世民看了看他,嘴角帶著笑意道:“哦?那以卿之見,如何處置這些人方能不壞天下大治之局呢?”


    竇靜躬了躬身,道:“北方夷狄,因其本是業已破亡之地,此時其上下尊卑,均戰戰兢兢以望長安而待罪,若主上施以望外之恩,假以王侯之號,妻以宗室之女,分其土地,析其部落,使其權弱勢分,易為羈製,可使常為藩臣,永保邊塞!”


    貞觀皇帝聽了,卻也不置可否,轉頭道:“溫卿,你在塞外呆過一陣子,竇卿所言之策,你以為可行否?”


    尚書右丞檢校中書令溫彥博從容出班奏道:“陛下,竇大人在邊塞多年,其言頗合夷情。臣以為陛下可按漢之建武安置匈奴故事,使突厥留居塞下,不要改變其風土習俗,全其部落,順其土俗,此一可充實北方邊境人煙空虛之地,二可使之成為朝廷對付北方夷狄的一道天然屏障,如此則朝廷不必糜費過多錢糧便可安定北方,何樂而不為呢?”


    李世民心中一動,正欲繼續問下去,卻聽一人道:“陛下,溫大人所說,臣以為切不可行,此實為誤國之言也……”


    群臣愕然看去,說話的卻是站在左班列中的天子寵臣秘書監參預朝政魏徵。


    大殿內氣氛頓時緊張,魏徵在朝堂之上公然指責新任中書令“誤國”,如此肆無忌憚,群臣心中均不禁惴惴不安。溫彥博與魏徵平素並無恩怨,有素知此人脾氣屬驢,平日裏連皇帝的麵子也極少買,因此倒也不以為忤,隻是稍微躬了躬身,謙恭地道:“願聽魏大人高見!”


    魏徵也不客氣,鑿鑿而言道:“陛下,夷狄化外之人,素來不習王化,不知禮儀,不能以常理度之。臣遍覽諸史,其人弱則請服來朝,強則叛亂犯邊,桀驁狡詐,絕難馴服。如今陰山一役,降者十萬餘眾,如悉數遷入內地,則數十年間,繁衍生息,人數將倍之。其人彪悍,久而久之必為朝廷腹心之患。晉初年,諸胡與國人雜居中國,郭欽、江統皆勸晉武帝將其驅出塞外,武帝不從,二十年後,伊洛之地,竟成胡人牧馬放羊之地。陛下,五胡亂華殷鑒不遠,大唐不可重蹈覆轍!”


    李世民坐在禦座之上,聽了魏徵的諫言,笑著道:“溫卿,玄成指你誤國,你怎麽說?”


    溫彥博不慌不忙地拱了拱手,道:“須知王者之於萬物,就如上蒼之於世間,天覆地載,靡有所遺。今突厥窮途末路,舉族來歸,我若拒而不納,猶如上蒼舍棄萬民,其心何忍,化外諸族,又當如何看待我大唐?若是突厥能在中國生業安居,以為效仿,則四方之夷,不發大兵亦可平也。聖人雲有教無類,難道教化還要有華夷之分麽?對於突厥,將其從瀕死絕境救出,教給他們禮儀和謀生的技能,若幹年後,這些人便都是地地道道的大唐百姓。對其部落首領,遴選忠心者入京宿衛,以示恩寵信任,使之畏威懷德,何後患之有?”


    魏徵冷冷哼了一聲:“溫相此言,幾近於宋襄公,溫相以仁心待夷狄,隻怕日後反受夷狄之害!”


    溫彥博笑了笑:“溫某在定襄喝過兩年羊奶,飽受風霜之苦,尚且不拒夷狄,魏大人居於長安,怎麽反而如此畏首畏尾?”


    魏徵正色道:“魏徵不才忝居帝側,凡事皆以社稷為本,大唐初立,百廢待舉,如今立論定策,首倡實際,仁義雖美,可待後世行之,此刻孜孜以求,無異於空談誤國!”


    見溫彥博還要反駁,李世民笑道:“罷了罷了,王道霸道,皆是治國之道,朝堂之上,諸卿各持己見,說到底都是為了國家社稷,此時不急,大可從長計議。傳敕下去,頡利雖是夷狄之君,亦是一方之主,囚在京師,飲食起居,不可慢待了……”


    貞觀四年八月初四日,原魏國公、司空、太子太師、尚書左仆射裴寂薨,這位在武德年間權勢煊赫一時的“玄真相國”晚景淒涼,人生的最後幾個年頭裏被貞觀皇帝貶斥得灰頭土臉,先是罷司空職銜,緊接著因沙門法雅一案遭黜,罷太子太師銜,爵位降為郡公,出收外郡。貞觀四年初有人控其謀反,皇帝下敕嚴加斥責,命其迴京待罪。恰與此時,裴寂的老對頭,原門下納言劉文靜案宣告平反昭雪,這兩件事情,預示著皇位已然穩固的貞觀皇帝開始向武德年間的舊臣下手了。可憐裴寂為相十載,此刻朝中竟無一人肯為其說話,憂懼交加之下,這位武德名相終於病發不治。他的死訊傳來,皇帝一反常態表示哀悼之意,下旨赦免其罪,複其國公爵位,隻是人已經死了,再做這些未免有些惺惺作態之嫌。九月,太上皇李淵頒敕布告中外,正式讓出太極宮大內,遷往大安宮居住(即原先的宏義宮)。原本武德年間為秦王修造的養老之所,到頭來反倒成為了武德皇帝自己的養老之所,此敕一下,朝野議論紛紛,均道朝中又將有大變局。為了表示自己的孝心,貞觀皇帝不顧群臣反對,於十月初一正式下敕在長安城北修造大明宮,以為太上皇安居之所。


    十月初四,上敕秘書監參預朝政魏徵檢校侍中,正式入閣拜相,同日,禦史大夫參預朝政蕭瑀除參預朝政。至此,內廷三省及政事堂人事更替宣告完成。朝堂之上,尚書省左仆射房玄齡、右仆射李靖,中書省溫彥博、杜淹檢校中書令,門下省王珪守侍中、魏徵檢校侍中;戴胄以尚書左丞戶部尚書參預朝政,侯君集以兵部尚書參預朝政,大大小小八名宰相組成了大唐貞觀政府。


    與此同時,還有兩道人命敕便顯得不那麽顯眼了,十月初五,尚書省敕剛剛由荊州刺史任上調迴京還不到一年的秘書少監岑文本轉任中書侍郎,殿中侍禦史馬周越級超擢中書舍人。


    長安城內三公九卿比比皆是,三品以上大員也不可勝數,中書舍人是五品官,說起來也算不得多麽了不起的大官。不過,因其職在知製誥草敕命,因而日日與皇帝見麵,甚至可與宰相同堂而坐,品軼雖低,卻是極榮耀的天子近臣。自雖以來,中書舍人一職例由當世名儒擔當,因此一向被天下讀書人視為清要之位。馬周不曾舉明經進士,布衣得任此職,當即轟動長安,官場士林,紛紛傳言文王太公、先主武侯之際遇亦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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