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寵眷並未能夠挽迴這位貞觀重臣的生命,二月廿二,就在李世民親臨杜府探視之後的第六天,蔡國公、尚書右仆射杜如晦薨逝。當日顯德殿中朝,杜如晦長子杜構不顧禮儀身披重孝闖朝報喪,當場遭到殿中侍禦史孫伏枷的彈劾。貞觀皇帝聞訊大悲失聲,當即罷朝,隨即尚書省宣敕輟朝三日,加封杜如晦萊國公,追贈司空,賞金三百兩以為喪儀。次日,皇帝不顧政事堂諸宰臣勸阻,禦駕再出宮門,親往杜府祭悼,並於靈前下敕,曆數如晦功績,蔭其子構為左千牛構兼尚舍奉禦。


    二月廿四,太常上奏,擬定杜如晦身後諡號曰“明”,被貞觀皇帝駁迴,次日,皇帝手敕諡如晦曰“成”,同日召虞世南,麵敕其勒文於碑,遍數君臣際遇之事。


    同日,皇帝以尚書省事務煩巨,敕大理寺卿戴胄為尚書左丞,兼領刑部尚書,參預朝政。至此皇帝的心意朝野均明,杜如晦所遺尚書右仆射之職,非此刻遠在定襄前敵的李靖莫屬了!


    房玄齡自武德二年起便與杜如晦相交,十餘年間同為秦府幕僚,又同時入閣拜相,朝夕相處,既是同僚又是摯友。他多謀而杜如晦善斷,朝野時常以房杜並稱,視為一體。此番杜如晦遠遊,他心中固是別有一番滋味,奈何身在中樞,前方軍事舉國民政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連睡覺都要抽空,根本無暇分心。心中悲戚睡眠不佳,每日勞碌又所餐甚少,幾日下來人便瘦了整整一圈。


    “房公,公務繁忙也要適當調節休養,杜公方去,若是你再有個一病三災,恐怕皇上更加不安。”,戴胄初入尚書省,看著房玄齡案頭那一摞摞待理的文書案牘,也不禁咂舌。他見房玄齡一連幾日連家也不迴,累得形銷骨立形容枯槁,本來極修邊幅的一個人,此刻看起來卻邋遢之極,忍不住出言勸說。


    “我何嚐不知自家事,隻是如今朝廷正在緊要關口,度過這個關口,則盛世可期天下可治;渡不過這個關口,便一切再也休提。為了這個,皇上兩月以來連皇後都冷落了,夜間便宿在顯德殿。也是為了這個,杜克明生生搭進一條性命,我身為宰相,又怎能在這個時候偷懶?”房玄齡頭也不抬地答道,一邊說話,手中的筆卻不停。


    戴胄歎道:“尚書省曆來為國家行政樞要,雖曆經分權變革,權力小了,要處理的庶務卻是日益增多。我在外任,一州事務便忙得手腳朝天。如今備位中樞,天下事無巨細均要匯總與此,想一想也真頭大!自李靖出兵以來,幾個月了,也虧你能夠撐得下來!”


    房玄齡抬頭看了他一眼,笑道:“玄胤久司廷尉,天下刑獄均要過手,也不能便說輕鬆。隻是論起頭緒紛繁,天下確實沒有比尚書省更難處的職差。在這個位子上,沒有過人的精力和耐性是萬萬不成的。說起來宰相之位尊崇無比,自是能多當一天便當一天,卻不知這個位子能幹滿五年便已經油盡燈枯,不用旁人彈劾,自己就希翼著告假了。”


    戴胄隨手拿起一道已經五花判定的敕書,口中“咦”地一聲輕唿,詫異道:“這個馬周卻是什麽人?皇上竟然親簡監察禦史。”


    房玄齡笑了笑:“是常何的家客,去年六月皇上下敕求言,常何所上表章條理分明切中時弊,他一個武人,怎能有此見識,皇上也覺詫異。於是召來一問,常何倒也老實,明白迴奏是幕僚代草,皇上當即召此人顯德殿奏對,數召不至。後來總算召來了,與皇上論政整整一日,皇上連午膳都撤了,下來便和我說此人有宰相之才,聞其名久矣,卻不知竟是這般人物,當即便超拔直門下省,許他奉使稱旨。此番除監察禦史,也不過是個進身之階罷了。此人一筆文章驚才絕豔,皇上想授他中書舍人,隻不過雖是超拔,總還要一級一級升上來,否則魏玄成那張嘴卻是不饒人的。”


    戴胄聽得連連咂舌,道:“中書清要之職,多少世家子弟仕林豪傑百求不得,此人真是好運道!”


    房玄齡放下手中的筆,揉了揉腕子道:“不是好運道,此人才華出眾,又通曉時務,確非一般書生可比。玄成那兩隻眼睛,什麽人能夠看得進去,對此子亦頗為讚賞,若不是皇上對其另有任用,他想薦其到秘書省曆練兩年,出任秘書少監。”


    戴胄猛地道:“我想起來了,前一段時日聽說有個大臣迎娶一個坊間寡婦為正室,鬧得朝野沸沸揚揚,卻不是此人?如此說來這個書生才雖堪大用,小節未免有虧……”


    房玄齡看了他一眼:“玄胤不知內情,這麽想也不足為奇。此人武德八年來到京城,寄居在趙家店中,多承看顧。出仕後迎娶趙氏,既是報恩也是不忘根本。皇上取仕,不僅重才,德行也極為看重。此人舉止雖多不合禮法,然為人卻實實值得稱道。”


    戴胄又感歎了一陣,道:“聽傳聞,蕭時文近期連得皇上召見,似有複起之勢,有這麽迴事麽?”


    房玄齡點了點頭,道:“他畢竟是兩朝老臣,又有擁立之功,人雖然迂腐些,尚可稱君子。在外任磨礪了這幾年,想來也應該通達些了。”


    戴胄問道:“卻不知這位老相此番複起,竟居何職?”


    “以太常寺少卿遷任禦史大夫,參預朝政!”房玄齡麵無表情地答道。


    “啊!”戴胄大為驚訝,旋即苦笑,“既為言官之首,又煌煌然位列政事堂,看來我等此番有得難過了!”


    房玄齡冷笑道:“禦史台監察百官,本來便是天經地義之理。中樞權力首倡平衡,不過此人秉性如此,恐怕他在這個位子上也坐不安穩。論說起來,僅諫言一項,他說十句話都未必有魏玄成的一句話頂用。皇上命他重迴政事堂,也不過是為了會議之時能多一個不同的聲音罷了!”


    戴胄皺起眉頭道:“新老並舉,皇上的心思,還真是越來越難以捉摸了呢……”


    房玄齡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沒什麽難以捉摸的,從武德九年至今,相位更迭中樞輪變,此番大約要最後定下來了……”


    正說著,卻見一個省內黃門手中捧著一個黑色匣子氣籲籲跑了進來,慌不擇路間險些將站立在門內的戴胄撞了個跟頭。


    房玄齡皺起了眉頭,板著臉道:“怎麽如此沒規矩?中樞禁地,舉止如此張皇,成何體統?”


    那黃門急忙跪下行禮:“相爺恕罪,急報!”


    房玄齡和戴胄對視了一眼,開口問道:“哪裏來的?”


    那黃門稟道:“定襄道!”


    二人同時動容,房玄齡一語不發地取過匣子打開,取出內中文表,展開略略掃了一眼標題,旋即抬頭對戴胄道:“是捷報,事不宜遲,你隨我一道顯德殿請見……”


    “終於結束了……”顯德殿內,貞觀皇帝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站起身繞過禦案,快速幾步走到房玄齡身側,伸手從這位宰相手中取過李靖、李世積和薛萬均三人聯名領銜遞來的加急捷報,一麵展開親閱一麵道:“三年來臥薪嚐膽,總算熬出一個結果了!”


    房玄齡笑著道:“陛下天威,兩位李大將軍神勇睿智,上下一心將士用命,打勝了是理所當然之事。此戰擊破突厥精騎十餘萬,俘獲十數萬眾,得羊馬牲畜無數,更加難得的是,朝廷軍隊損失極小,如此大戰,總共傷亡不過萬人,省去了朝廷一大筆撫恤費用,李藥師確不愧為曠世名將。”


    戴胄也道:“頡利被俘,突厥元氣大傷,隻要遣一得力邊臣,百年內大唐將再無北方邊患。如此大捷,比之秦皇漢武亦毫不遜色,李靖和李世積之功,堪比李、蒙、衛、霍。”


    李世民一邊看奏表一邊笑吟吟道:“馬踏陰山,封狼居胥,戴卿這個比方確實貼切,給李靖發文,要他押解突厥勳貴速速班師,準備承天門獻俘!”


    “是!”房玄齡垂頭應道。


    良久,李世民放下表章,負著手在殿中來迴走了幾步,道:“仗打完了,善後的事情,議一議罷!”


    房玄齡想了想,開口道:“臣以為,首先是撫恤陣亡將士,其家屬後人免去終身租調賦稅,其次是嘉獎有功將士,這個要等李靖將立功將士表單呈報上來才能定下來,臣估算,這兩筆費用應不少於十萬金之數。國庫存金恐怕不足此數,臣以為校尉以上武官可賞金,校尉以下有功者一律以貞觀通寶獎勵之,望陛下允準……”


    “嗯!”李世民點了點頭,道:“陣亡將士家眷,一律以太原原從將士家眷視之!”


    “是!”房玄齡應了一聲,又道:“還有便是李靖、李世積、薛萬均三名主將,當如何嘉獎賞賜,還請皇上示下!”


    李世民想了想,道:“薛萬均封榆林郡公,勳上駐國,迴長安出任右金吾衛大將軍、兵部侍郎,賞金五百兩。李世積加封英國公,實封一千三百戶封勳上柱國,擢左衛大將軍,迴京任雍州別駕、兵部侍郎,加開府儀同三司,賞金千兩。至於李靖,他本已是開府柱國,加封代國公,封一千五百戶,迴京出任尚書省尚書右仆射,賞金千兩。”


    房玄齡答了一聲“是”,隨即問道:“藥師為右相,其所任兵部尚書、檢校中書令二職循例不能再兼,以何人接任,請皇上明示。”


    這是李世民早已想定的事情,當下毫不遲疑地道:“溫彥博以尚書右丞檢校中書令,候君集封陳國公,任兵部尚書,參預朝政。”


    房玄齡和戴胄聞言均吃了一驚,溫彥博出任中書令是意料中事,候君集出任兵部尚書倒還罷了,無功無績驟然間封了國公,已是駭人聽聞,又在兵部尚書實任之外加“參預朝政”,轉眼之間赫赫然封公拜相,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戴胄當即奏道:“陛下,候君集任兵部尚書,才堪得用,然而其人並無軍功實績,封國公入政事堂,似應緩議!”


    李世民笑了笑:“這件事情朕想了許久,並無不妥。此事朕已經拿定了主意,門下省的王杜二卿均無異議,按製尚書省隻管發敕,不必多言。”


    戴胄一怔,還是不明白皇帝的用意何在,卻見房玄齡咳嗽了一聲,沉聲道:“陛下,臣請敕,李靖李世積率多少軍隊迴京,郊迎用何儀仗?”


    李世民想了想,道:“著二人率三千兵馬迴京,郊迎用郡王儀仗。到京之日,京城各王、公以下勳貴,朝廷五品以上官員隨朕出延興門五裏迎接。”


    房玄齡低頭應道:“是!”


    皇帝舒了一口氣,道:“李靖奏請遷突厥所部三萬戶於長城以南,並請將東突厥勳貴盡數遷來長安,你們怎麽看?”


    戴胄想了半晌,開口道:“臣以為夷狄之輩,其心背我,若遷入內地,恐其不安本分,又生禍端。與其如此,朝廷不如在陰山北麓設道,或曰安北督護府,駐軍備邊安撫地方,如此可就近監視諸族,禍亂不生,臣以為良策”


    李世民沉吟片刻,問房玄齡道:“玄齡以為呢?”


    房玄齡遲疑了片刻,開口道:“臣以為此事涉及頗多,非一二人可定,皇上應就此事召開廷議,召諸王公、三公三師、三省宰相及政事堂參議得失參預朝政之臣共議之,此事似應待李藥師迴京再議,也聽聽他的意見!眼下臣以為最要緊的,是必須盡快決定如何處置頡利,是殺是囚,皇上總要心中有數才是。”


    李世民點了點頭:“也好,這些事情都不妨等李靖到京,聽聽他的意見再說!你們下去布置禮部準備郊迎大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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