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烈抬起頭想說話,嘴唇動了動,卻又咽了迴去。


    李靖擺了擺手:“有什麽想法盡管說,不要欲言又止的!”


    蘇烈小聲道:“話雖如此說,大將軍,這畢竟太冒險了,突厥人兇狠狡詐,又曆來頑劣。萬一他們惱將起來,真的害了唐大人性命。縱使得勝迴朝皇上不追究大將軍的罪責,禦史們卻是萬萬不會放過大將軍的!”


    李靖沉思了一陣,冷然道:“唐大人的性命重要,全軍十幾萬將士的性命更加重要。我是北征大軍主帥,現在想的是此次掃北的整體勝負之事,萬不能因為一個欽使便坐失戰機。將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何況唐儉?我決定了,這個局麵不能再拖下去,我們須即刻發兵直搗幘口。此事由我決斷,令由我出,自然不要你們負責任,我是皇上任命的持節鉞大總管,有便宜行事的權力!”


    李世積哈哈大笑道:“笑話,你李藥師敢擔責任,難道我徐懋功便是沒有脊梁骨的軟漢子麽?既然你決定了,自然是我們兩人一起下令,你若把我這個副帥撇在一旁,我可不依!”


    李靖笑了笑,也不再多說,簡要說道:“還是老章程,你帶主力向大路佯攻,吸引頡利和突厥主力的注意力,我率一萬精騎,帶足二十天的口糧,由小路穿越陰山,直插幘口。”


    “不行!”李世積幹脆利落地駁迴道,“你是大軍主帥,又是朝廷宰相,不能再涉險了!這一遭咱們換一換,我率軍奔襲,你來率主力正麵佯攻!”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道:“你今年已近花甲之年,我卻剛剛四十冒頭,無論怎麽說,奔襲這種苦差事都應由我來才對!”


    李靖板起麵孔道:“懋功,不要再爭了,冰天雪地大軍遠襲,主帥不在軍中,將士們哪裏來的士氣?這是我的將令,不是和你商議!”


    他冷冷掃視了一眼帳中的將軍們,緩緩道:“此番是天下太平的最後一戰,如若不勝,我李靖上辜聖上隆恩朝廷厚望,下負蒼生托付將士期盼,自無麵目再迴中土。諸公用命,則此戰便是我們晉侯封公的最後指望,諸公懈怠,這冰天雪地萬裏化外便是我們的埋骨之所……”


    自貞觀元年以來,朝廷先是應對突厥二十萬大軍的入寇,緊接著便遇到數十年不遇的大災。到貞觀四年初,三年多時間裏大事層出不窮,幾乎一件接著一件。再加上自貞觀三年開始大規模對外用兵,內廷三省公務異常繁忙,而專責朝廷行政之權的尚書省更是頭緒繁多。隨著北麵的軍事行動態勢逐漸明朗化,分管朝廷軍務倉廩馬政的蔡國公尚書右仆射杜如晦再也支撐不住,終於一病不起。杜如晦身子骨向來硬朗,一開始朝野上下均以為不過偶染小恙,不日將痊愈。然而太極宮尚藥局的宮醫奉皇帝敕命診了兩次脈之後,這位宰相疾將大慚的消息便在長安城內不徑而走。


    貞觀四年二月十六日,貞觀皇帝李世民在內廷禁衛的保護下親臨蔡國府,探視杜如晦的病情。


    杜如晦的麵色蒼白,顴骨上略帶幾分不正常的紅色,額頭上帶著涔涔汗水,見皇帝進來急忙掙紮著要爬起來見禮,卻被李世民揮手止住了。


    從杜如晦告假到此刻不過短短二十多日光景,這位勤慎能斷精明幹練的宰相便已經病骨支離,幾乎瘦成了一把骨頭。李世民呆呆望著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日夜參讚了近十年的男子,胸中一股酸澀的滋味緩緩向全身擴散,他不願病中的杜如晦看到自己掉淚,強打著笑容溫言道:“你躺著吧,朕沒別的事情,就是想來看看你!”


    杜如晦急促地喘息了一陣,嘴角綻開一個苦澀的笑容:“臣不中用了……”


    一句話又險些讓李世民掉下淚來,他皺起眉頭道:“這些不吉利的話,你還是少說些吧,朕已經疾敕荊州刺史岑文本,要他護送江南名醫趙馳星夜來京,宮醫們天天有朝廷的俸米養著,其實本事不濟,這個朕心裏有數。你的病還沒到那地步,慢慢將養,總有大好的那一天,尚書省的相位,你不要再辭了,省裏的事務,好歹還有玄齡撐著,耽誤不了。待李靖從前敵迴來,朕即發任命,由他出任尚書左丞,參預朝政,也能替你分擔些事情……”


    “李藥師出將入相,確是朝廷宰輔的不貳人選……”杜如晦聲氣微弱,心思卻極澄明,“皇上派遣唐儉去議和,又不給前方發敕停止用兵,聰明如二李,必能體會聖心把握戰機,李靖為人圓滑世故,卻絕非不敢擔責任的人。臣料二十天內,定襄前敵當有捷報傳來。隻是他戰功顯赫,然則封爵卻始終不顯,這一層,還要皇上成全……”


    李世民忍著淚點頭道:“朕已經準備好了,北方戰事一了,李靖著即晉封代國公,李世積晉封英國公,實封一千五百戶,特敕爵位世襲。在尚書左丞之外,另加開府儀同三司,班師還京之日,朕親率文武百官出長安五裏郊迎,恩典榮耀,世爵實職,朕都要給足他。”


    “陛下聖明!”杜如晦欣慰地笑著點了點頭,又道:“陛下治天下以公,不應以個人私情措置朝廷公器,臣病成這個樣子,早已不能視事。大唐社稷為重,臣命不足顧矣……陛下就允了臣之所請,讓李藥師直接接了尚書省右仆射的印信吧!否則臣縱然身死,心亦不得安……”


    皇帝再也忍耐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撲簌簌落了下來。


    杜如晦微笑著道:“皇上一世英雄,此刻何必又做如此兒女之態?當年臣辭去滏陽縣尉之差追隨陛下,陛下不以臣官職卑微而輕臣,先錄為王府參軍,轉遷天策司馬,知遇之恩曠古絕今。臣無武侯之才略,陛下卻實有昭烈帝之胸懷。臣今生能侍奉陛下左右,已是了然無憾……”


    李世民歎了口氣:“克明,你萬萬不可說這等話,天下人人皆知房謀杜斷,你與玄齡,是朕的左右臂膀。你若去了,臂膀一折,還有誰來輔朕成就一代名君治化一朝盛世?你得好好活著,聽到沒有?這是朕的敕旨……”


    杜如晦悵然笑道:“為君者權柄再大,卻也不能起死迴生。陛下不必如此悲戚。臣雖然不成了,然則玄齡玄成,皆是社稷之臣。玄齡乃是治事能臣,有他在,皇上便得免於諸多瑣碎朝政,他是個謹慎小心的人,那年事機急迫,不得已對陛下用激將之計,也是為了陛下好,皇上不要放在心上。玄成雖是隱太子舊人,然則胸有謀略腹有機樞,更兼其人不畏權貴忠誠梗介,卻又不似蕭相國那般迂腐空談,乃是難得的諍臣,有他在,朝風不邪。李靖和李世積,都是絕代名將,治軍用兵,當世無出其右者,又都是謹慎小心深通韜晦之道的人,不用陛下去操心他們的結果。隻要此二人在朝,外夷內亂,皆不足懼……”


    杜如晦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至此已是疲憊不堪,一隻胳膊撐在榻上喘息不止。李世民撫著他的背溫言道:“朕知道,朕知道,這些事情你就不要多想了,好生將養身體,朕還等著你痊愈再入中樞輔佐朕呢!”


    杜如晦連連搖手,執拗地道:“臣還有三件大事,趁著明白,要奏明皇上!這幾件事情不說清楚,臣死不瞑目……”


    李世民連忙扶住他的身子,口中道:“好,好,你說,朕就在這裏聽著,莫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朕也都依得你……”


    杜如晦穩了穩心神,道:“陛下去年黜落了裴寂,臣聽說最近有禦史彈劾他不軌,陛下欲給予重處。臣知道,因劉公的事情,陛下心中對裴玄真一直存著芥蒂,然則陛下畢竟是萬乘之君,和臣子致氣就墮了身份了,且陛下也要想想太上皇的感受,晚年喪子,晚景淒涼,唯一能夠坐在一起聊聊天說說話的人又被趕出了京城,不好過!太上皇心中抑鬱,若是因此染恙,皇上於孝道便有虧了……”


    李世民緩緩點了點頭:“朕聽你的,不處置裴寂了,待靜叔的案子大理重新審結,朕就召他迴來……”


    杜如晦點了點頭:“臣多謝陛下了!第二件事便是分封之事,陛下欲行分封,臣心裏明白。周用封建之製,享祚八百餘年,秦創郡縣,卻二世而終;此論其實不確。西周分封諸侯,數百年間天子所轄地不過京城周圍百裏之遙耳,如此‘天下’,豈是陛下所想見?至平王東遷,前後春秋五霸戰國七雄,又有哪個將周天子放在眼裏?漢初吳楚之亂,幾乎顛覆天下,前車之鑒,後事之師,陛下不可不察……”


    李世民點了點頭:“你放心,朕一定會記得你的話……”


    杜如晦臉上露出欣慰之色,道:“第三件事,便是太子!”


    李世民一怔:“太子?”


    杜如晦點了點頭,緩緩道:“儲君為社稷之本,不可輕予廢立,幾年前玄武門的事情,陛下和臣等實是被逼無奈,才不得不兵行險著拚死一搏。陛下是創業之君,做事情自可不拘成法。然而後世子孫不及陛下者多矣,若是沒有一個規矩章程,臣恐陛下身後,大唐內亂之期不遠。立嫡立長,這是古例,陛下破了這個規矩,卻還得把這個規矩恢複起來,讓後世的子孫遵守。當今太子聰明仁孝,遠超諸王,臣本無必要多這麽一句嘴,隻望陛下日後能夠拿定主意,不要輕撼國本……”


    皇帝愕然半晌,方才詫異道:“太子諸王皆在幼衝之年,克明何必多慮?”


    杜如晦無奈地搖了搖頭:“臣雖出身儒門,卻實是個粗率之人,或者精於理事,卻疏於治家。臣的家風與玄齡不可比。臣弟楚客,生性跳脫,又於在京諸王府上走動頗多。臣若在人世,當可壓製他免生事端,然則臣若是不在了,族中諸人見識淺薄,府中再也無人能製。若是陛下心意篤定,則此子德雖不彰,材或可有益於社稷;然則日後若中宮有變,臣擔心他不能謹守其身,卷入帝王家事,沒了結果。臣這最後一諫,既是為了國家社稷著想,卻也有保全自家親情血脈的私心在裏頭。臣與陛下相知多年,還望陛下能夠體諒!”


    李世民苦笑了一聲:“克明何慮之遠?朕正當壯年,太子年紀幼小,這些事少說也是十幾年以後的事情。玄武門之事,本來便是被逼無奈之舉,朕是過來之人,又怎會重蹈自家覆轍?克明盡可放心,你的兄弟,朕自會著意保全。這些話說得遠了,你隻管安心將養身體,朕還指望著你為朕顧命托孤呢……”


    杜如晦兩隻眼睛直勾勾盯視著皇帝,目光中透出無盡的惆悵:“臣福薄,恐怕看不到陛下威播四海賓服諸夷的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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