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各莊在八十裏外。露生雇了一輛大馬車,大馬車把他送出了六十裏就不敢再走了,於是他拖著兩隻沒了知覺的腳,又硬走了二十裏地。這時候他可不敢再說自己是來找弟弟的了,怕龍相的敵人聽了,會把自己當成敵方人員槍斃。戰場的格局,他不了解,憑著經驗,他先是遠遠地張望,想要尋找戰壕,然而天地一片白茫茫,並沒有戰壕的影子。


    沒有戰壕,那麽他就找房屋。可王各莊竟是這樣小的一個村莊,隻有一小片矮趴趴的茅糙房,聚在一座小山的山腳下,似乎哪間房屋都沒有做司令部的資格。


    而且,看著也不像有兵。


    露生壯起膽子,趁著天還沒黑透,自己的力氣也沒耗盡,他決定到那村子裏看看。縱算是找不到龍相,討口熱水喝也是好的。一步步地走過大雪地,他越走越感覺不大對勁——遠看是看不清楚的,走近了他才發現地上稀稀疏疏地樹立著矮木桿,鐵絲纏繞在木桿子上,明顯是要拉出幾道柵欄式的防線。然而不知為何,剛開工便停了工。加了小心繼續向前走,他距離村莊越來越近,可依舊是不見人影,隻見幾孔閃爍著暗淡火光的窗洞。


    悄悄地,他進入了村莊。


    村莊是一眼可以望到頭的,他經過了第一間房子,結果發現那房子沒有門,房內席地而坐著一群士兵,正圍著一小堆火烤著什麽。看士兵的服色,應該就是龍相的部下。


    但是露生沒敢聲張。屋裏的人沒發現他,他就無聲無息地繼續走。走過一間房,再走過一座院,正在他茫然之時,忽聽身旁一間房內傳出了聲音。一個漢子在含含糊糊地且嚼且說:“媽的你當老子不敢……等老子喝完這壺酒……那個小娘們兒……司令?光杆司令我怕他個屁!”


    露生聽了這話,腦子裏轟然一響。一口氣吸進去屏住了,他先是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再轉了身一步一步地朝前邁。這村莊裏似乎已經沒有村民了,房屋全被潰兵占據。他繞到房後貼著牆根走,這樣可以聽見屋子裏的動靜。然而未等他走出多遠,他停了腳步,懷疑自己是聽見了丫丫的聲音。側耳細聽了片刻,他越聽越真了——那聲音聽著不甚清楚,可的確是個女人在說話,而且帶著哭音,是個連說帶哄的腔調。覓著聲音走過去,他在村莊角落處的一間小房子門前站住了。房是破房,門也是破門,關不嚴實,fèng隙足夠露生伸隻手掌進去。他蹲下來將一隻眼睛貼上那道fèng隙,一顆心同時在腔子裏猛地一蹦!


    他看見丫丫了!也看見龍相了!


    丫丫穿著一身單薄骯髒的衣褲,蹲在地中央的火盆前,正在用一根樹枝撥弄炭火。一手握著樹枝,一手拍著身邊的龍相。


    露生忽然想哭——要不是有丫丫守著拍著,他簡直認不出那是龍相。


    龍相盤腿坐在火盆前,一個腦袋深深地垂到了胸前,頭髮亂得像個叫花子,並且長得快要蓋住耳朵。露生看不見他的臉,但能看到他的脖子——從後脖頸向下凸起一串珠子似的骨節,可見他如今已經是皮包骨了。露生沒看明白他穿的是大衣還是袍子,總之是亂七八糟的一大堆,層層疊疊地把他纏了住。


    看到這裏就足夠了。確定屋中再無旁人,露生輕輕地扳開房門,同時探頭進去輕聲喚道:“丫丫。”


    丫丫瞬間迴了頭。直勾勾地望著門口的露生,她微微張了嘴,臉上沒表情,隻是圓睜二目。


    露生忽然反應過來,立刻又補了一句:“是我。”


    丫丫遲疑著開了口,“大哥哥?”


    露生躡手躡腳地彎腰進了屋子,“噓,別出聲,現在還沒人知道我來了。我問你,你們身邊是不是沒有人了?”


    丫丫依舊圓睜二目,聽見露生的問話,她立刻用力地點了頭。


    露生心裏有了數,蹲下來湊到丫丫耳邊說話:“別出聲,要帶什麽趕緊帶上。我看外麵那幫人要造反,趁著他們沒翻臉,咱們趕緊走。”


    丫丫一翻身爬起來,從黑暗的角落裏抓起一件小襖穿上,又將個大包袱斜綁到了身上。手裏拎起一隻小包袱,她像隻善於負重的蝸牛,雖然被大包袱壓得彎了腰,可還跑過去伸手要去攙扶龍相。露生看龍相情形異常,也不是睡也不是醒,單是垂著腦袋坐著,但情急之下也來不及問。背對著龍相屈膝彎腰,他讓丫丫把人扶到了自己的後背上。


    然後丫丫背著包袱,他背著龍相,推開房門貓著腰往外跑。誰也沒料到會有露生從天而降,帶走了司令夫婦,所以他們跑得很順利。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們疾行在寒冷的風中,已經把村莊中那一小隊潰兵丟在了身後。


    露生現在,無處可去。


    跑迴縣城是不現實的。路途太遠,而他和丫丫目前又都沒有健步如飛的體魄。他兩隻手全被龍相的大腿占了住,勻不出手去拉扯丫丫,隻能是一邊跑一邊不住地扭頭看她。黑夜中,丫丫成了個亂七八糟的黑影子,他看不清她的眉目,隻聽見她在唿唿地喘息。忽然看見前方出現了一片樹林,露生當即領著丫丫跑了進去。林子裏可能會有野獸,但是他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在樹木最密的地方,露生把龍相放在一塊大石頭上,丫丫蹲了下來,繼續喘粗氣。露生也在一旁蹲了,等丫丫的唿吸漸漸平順,他才開口問道:“怎麽成這樣了?打仗打輸了?”


    丫丫垂著頭,一張臉被絲絲縷縷的長劉海擋住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弄的,他有話也不跟我說,我就是跟著他傻跑。跑到後來,我看見身邊的人越來越少,我們住的地方也越來越偏,這才覺出不對來,可是已經晚了。”


    露生用自己的大手包住了丫丫的小手,用力地握緊了,想要給她一點熱量,“沒事,別怕,咱們逃出來就好了。我帶你們往南去,咱們在南邊還有房子呢!”


    丫丫靜默片刻,忽然一哆嗦,再開口時,就帶了哭腔,“我害怕,我一直害怕,自從他不行了之後,他手下的那些兵就像虎狼似的盯著我們。我也看出來他們要幹壞事了,他們就是還沒下狠心呢。他們下了狠心,我和他都活不了。”


    露生聽到這裏,忽然生出了疑惑,“他不行了?他——”他迴頭望向委頓在大石頭上的龍相,“他怎麽了?”


    丫丫抬手一抹眼睛,哭道:“他從去年就開始打敗仗,一敗他就發脾氣,往死裏喝酒,把徐叔叔他們全得罪透了。那時候徐叔叔天天和他吵架,有一次他急了,還動了手槍。後來徐叔叔帶走了好幾萬人,他氣得又哭又鬧,說自己完了,當不成皇帝了。我沒管他,心想他消了氣就好了,哪知道有一天早上,他忽然就不認識人了,連我都不認識了。”


    露生聽到這裏,沒言語,而是起身走到了龍相麵前。單手扶著膝蓋彎下腰,他伸手去撩對方的亂發。月光之下,他依稀看到了一張瘦尖了的臉。眉目還是龍相的眉目,然而一點神采也沒有,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是假的,瞳孔裏麵沒有光。


    他看出此刻的龍相像誰了,千防萬防的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


    此刻的龍相,一如露生當年第一眼見到的龍鎮守使。


    “龍相。”露生低低地喚,“我來了,你看看我。”


    龍相沒反應,隻慢慢地一眨眼睛,像是醉透了,也像是累極了,眼皮和睫毛加起來,會有千斤重。


    露生輕輕摸了摸他的臉,一顆心沉沉地下墜,一直墜到地下十八層,進到那再無出路的無間地獄裏去。他預料到這一天終究會來,可沒想到它會來得這樣早。顫抖著唿出了一口氣,他忽然鎮定了,鎮定得如同深深潭底一塊千百歲的石頭。


    萬物歸位,各得其所。那該瘋了的,已經瘋了,他活到如今,才終於不必再為他擔驚受怕了。


    “沒事,別怕。”他迴頭告訴丫丫,“有我在,我帶你們走。”


    露生費了不少力氣,把龍相那一身衣服整理了一番。原來天氣太冷,丫丫就把手頭能弄到的厚衣服全給他套了上。脫掉外麵的一件棉袍子,露生把他裏麵那層呢子大衣扒了下來。呢子大衣是軍裝樣式,袖口鑲著一圈圈金道子,肩章領章也fèng得結實,露生怎麽撕也撕不掉,隻好丟了它不要。大衣裏麵,還是軍裝,所以得繼續給他脫。丫丫在他旁邊絮絮叨叨地說話,雖然她所知甚少,可露生也聽明白了當下的大形勢——龍相此刻已經成了千萬人的眼中釘,老家是絕對迴不得了,正如自己方才所許諾的那樣,他和丫丫必須跟著自己迴上海。迴了上海還不夠,還得躲進租界裏去,躲個一年半載,等到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沒龍相這一號人物了,他才能重新出來見人。


    兩隻手擺弄著龍相,他同時低聲說話,用語言安撫丫丫。他說什麽,丫丫都信以為真。天這麽黑,可他能看見丫丫虔誠的臉,像是在絕境裏見到了神。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降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尼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尼羅並收藏降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