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水注入冷杯子裏,立時騰起一團白霧,與此同時,露生忽然打了個激靈。


    他想起徐子誠是誰了,徐子誠就是徐參謀長啊!


    慌忙放下水壺走迴桌前,他抄起報紙重新細讀了一遍。這一迴他看明白了——徐參謀長叛變了!


    露生慌忙放下報紙撕開了信封。信上還是丫丫的筆跡,他慌裏慌張地從頭到尾讀了一遍,最後確定丫丫對自己是報喜不報憂,有好些實話,她根本沒說!


    丫丫沒提徐參謀長叛變的話,隻說一切都好。她還是沒能迴到北京或者天津去,一直在鎮子和縣城間輾轉,那些地方的名字,全是見識短淺的她聞所未聞的。龍相如今情形如何,她完全不提,所以露生讀完了這封信,隻能肯定他倆如今都是活著的,可是活得好不好,下一步要怎麽走,那麽他就完全猜測不出來了。


    於是露生推開信與報,起身上樓去檢視自己手中的財產——臨行時,龍相給了他一張摺子,摺子上的數目,有幾百萬之巨。除了他手裏的這張存摺,龍相手中必然握著更大的財富。換言之,夠他們三個吃一輩子飽飯了。


    “我是不是應該立刻去找他?”露生遲疑地問自己。


    這問題沒答案。早在龍相第一次上戰場時,露生就幾次三番地想要把他揪迴家老老實實地當少爺,然而龍相一路大勝,自己所做的悲觀預言,全部沒有實現。他真龍轉世,他如有神助,凡人有什麽辦法?


    露生沒了主意。從新聞上看,龍相仿佛隨時都會潰敗,然而一個禮拜過後,這一類的報導漸漸少了,龍相也並沒有真的潰敗。露生鬆了一口氣,心想那邊大概又打起了拉鋸戰。然而這口氣還未鬆完,丫丫的信又來了。


    這封信乍一看並無特色,然而撕開封口向內一看,露生發現裏麵裝的並非正經信箋,而是一張香菸盒裏的錫箔紙。錫箔紙有一麵是純白的,上麵寫了幾行墨跡幹涸的小字:大哥哥,他病了,打仗可能是打不贏了。他誰的話也不聽,力氣又大。跟著他的人都散了,我一個人實在是弄不動他,你來救救我們吧。我一直在跟著軍隊撤退,我也不知道我在哪裏。丫丫。


    露生對著這張錫箔紙愣了能有一分多鍾,隨即起身進了臥室。這迴他沒往外拎皮箱,而是幹脆利落地收拾出了個小包袱,然後脫了自己那一身西裝,他換上了棉衣布鞋。把小包袱往身上一係,他下樓,出門,鎖門,上街攔一輛洋車,直奔火車站。事到如今,他心裏反倒清靜了一點,因為目標明確,比不上不下地受煎熬強。龍相那個渾帳小子,果然把丫丫帶到險境裏去了,可為什麽向自己求援的人是丫丫?龍相為什麽不吭聲?他還看不起自己、信不過自己嗎?


    但是沒關係了,不用怕了。露生在火車站排隊買票,心裏是清靜的,兩隻手卻一直在抖。他在心裏對千裏之外的兩個人說話:“你們挺住了,大哥哥這就到。”


    北上的火車起初行進順利,可是一進山東便開始減速,甚至慢到了走走停停的地步,讓露生在火車上度過了新一年的元旦。


    慢也罷了,畢竟還是在走,露生沒想到火車最後會幹脆地停在了半路。因為前方開了戰,鐵路被炸毀了老長一段——沒有鐵路,火車自然是非停不可。什麽時候能把鐵軌重新鋪好?那可不好說,天這樣冷,況且前方依然在打。一天能修好嗎?一天?開什麽玩笑,一個禮拜還差不多!露生在火車內四麵八方地問了一圈,尤其是過路的茶房和查票的,被他攔住來迴問了好幾遍,問得人家直不耐煩。等把情況全打聽明白了,並且確定前方開戰那兩支隊伍都和龍相沒有關係了,他隨著乘客們一起下了火車。


    火車既是一時半會走不了,乘客們就得進入附近村鎮,先找個地方安歇。露生記得當年有一次也是聽說龍相和人開了戰,自己也是心急火燎地迴去找他,火車也是在半路趴了窩,於是自己下去雇了一輛大車,自力更生地繼續前進。這經驗是有用的,上次行得通,這次當然也可以。於是在吃了兩大碗熱麵條之後,他開始設法找車。


    然而沒有車,馬車驢車騾子車一聽他是要往前頭打仗的地方跑,車夫們直截了當地向他搖了頭。他加錢,加十倍的錢,可重賞之下,依然沒有勇夫。


    於是他用那十倍的錢,買下了一頭瘦驢。這驢一身斑斑癩癩的髒毛,成排的肋骨顯出一根一根的形狀,倒是鞍轡俱全,雖然鞍轡也都破舊到了糟爛的地步。露生牽著這驢,簡直有點不忍心騎它。可驢子再孱弱,四條腿跑起來也要比人快,於是露生在問清道路之後,牽著驢連夜便上了路。


    這一夜,下起了大雪。


    露生先是牽著驢跑。雪是鵝毛大雪,露生的眉毛睫毛全結了一層霜。跑到半夜,他實在是跑不動了,一狠心抬腿騎上了驢背。驢倒是沒意見,馱著他連跑了幾裏地,看樣子還能堅持著繼續跑,但露生自己受不了了——鞍子有毛病,非常之硌屁股,尤其是硌男人的屁股。


    跑到天微微亮的時候,一人一驢全累到了極致。露生一屁股坐在地上,抓了雪往嘴裏填,驢也低下頭,連白雪帶幹糙一起啃。前方並沒有槍炮聲音,於是露生就很困惑,不知道那傳說中的一仗到底是開在了哪裏。


    正當此時,他感覺身下有些不自在。伸手摸了摸屁股,他的手陷入雪中,手背不知是被什麽硬東西颳了一下。連忙蹲起來迴頭看,下一秒,他沒出聲,隻瞪了眼睛。


    他想自己是看見了個人。


    這人軍裝打扮,首尾俱全,然而已經凍得硬邦邦。兩頭全埋在雪裏,隻露出了一截身體,以及蜷在胸前的一條胳膊——他方才就是在這條胳膊上坐了半天。


    想起自己方才吃下的那幾口雪,露生一言不發地站起身,牽了瘦驢想要換地方。然而越是往前走,他越發現雪地起起伏伏,埋著的全是大兵屍首。


    看來方向沒走錯,這裏的確曾是一處戰場。陌生人的死亡,本是不能觸動露生的,但露生現在忽然生了敬畏心,寧願多加小心,繞開屍體走路。他想自己尊重死者,也算積德。這點德行雖然微不足道,但也希望能夠迴報在龍相和丫丫身上。穿著布鞋的兩隻腳趟過雪和冰,凍到了疼痛的地步。疼痛一點也是好的,這是苦行,越苦越好。隻要能夠感天動地,再苦百倍也無妨。


    對一個人好起來,可以這樣好,但他知道自己也隻不過是自私。那兩個人,他離不得,若是能離,他也可以很冷酷,比如對待艾琳。炸毀了的鐵軌和他遠遠地平行,他不時地張望那條鐵路線。沿著它走,走到下一站去,就又能接著上路了。


    第二十六章:生死


    露生走了兩夜一天。


    鐵軌的確是損壞了的,然而並沒有軍隊出現。大概是天寒地凍,軍隊有心無力,也打不成持久戰。


    兩夜一天,露生沒合過眼,一共隻吃了三個比鐵更硬的凍饅頭。瘦驢走到半路支撐不住了,於是他扔了驢,最後一段路,他咬著牙硬是自己走了下來。


    這迴他進入了個挺大的縣城,縣城的火車站內有好幾條線路的火車交匯,全是往北去的。他若無其事地買車票上了火車。火車帶著一節餐車,他在餐車裏吃了兩條枕頭一般大的麵包,又喝了一大壺熱牛奶。迴到座位向後一靠,他長出了一口氣,然後身子一飄,什麽都不知道了。


    他睡了一路。


    在火車到站之前,他很及時地醒了過來。睡之前他隻是累和餓,如今睡過一覺,他竟是感覺周身肌肉如遭針紮一般,酸溜溜地一起作痛;兩條腿更是腫成了柱子,兩隻腳把布鞋都撐得變了形。咬著牙站起身,他隨即狠狠一閉眼睛,驟然爆發的疼痛讓他險些慘叫出聲。


    趕在火車到站之前,他走去餐車,又狠狠地往肚子裏塞了一隻大麵包。火車扯著汽笛進了站,車門開時,他第一個跳了下去。兩隻腳從高處落了地,像是赤腳落上了刀子,他第一次發現自己還挺嬌嫩。


    他下車的這個地方,叫作正定,乃是直隸境內的大縣城。露生鬍子拉碴地走在街上,先是買了一份報紙。報紙是本縣出品,視野狹窄,隻關注方圓幾十裏地內的新聞。他沒在報紙上找到龍相的下落,於是攔住一位過路行人,問道:“勞駕,請問您知不知道龍司令的兵都在哪兒打仗?我弟弟秋天讓他們抓去了,現在是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行人看著露生刺蝟似的腦袋和遍布血絲的眼睛,一點兒也沒生疑心,直接答道:“你弟弟都讓他們抓去了,你還不遠遠地躲著?你嫌他們沒把你也抓去不成?”


    露生嘆了一聲,“家裏都惦記著他呢,總得知道他的死活啊。”


    行人犯不上對陌生人費口舌,看他執意要去找死,便也不攔著,“你往王各莊那邊走走吧,那邊正打著呢!”


    露生道了謝,又問清了王各莊的位置。臨出縣城前,他看見街上有賣灶糖的,便買了一包揣進口袋裏。他沒有吃糖的癮,但是見了就想買。原來出遠門迴了家,他總要給龍相和丫丫帶點什麽,這一次也像是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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