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露生故意移開目光,不麵對她——麵對著她,他會想哭。為什麽哭,他不知道。


    脫幹淨了龍相身上那些帶有軍隊印記的衣物,露生把棉袍子給他重新套了上,又硬拽下了他腳上的馬靴。問題隨之來了,沒有多餘的鞋,難道隻給他一層襪子穿,讓他在雪夜裏凍著?


    丫丫這時出了手。她如今也沒力氣了,小包袱裏有剪刀,可她手指僵硬,竟死活打不開包袱活結。低頭用牙齒咬住了軍大衣的棉布裏子,她手嘴並用地硬是撕扯下了一大塊棉布來。


    露生將這塊棉布一分為二,對付著包裹了龍相的雙腳。然後重新把他背了起來,露生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丫丫,你掏我的口袋,有糖。這迴咱們慢點兒走,你邊走邊吃。”


    丫丫嗯了一聲,笨手笨腳地伸手過去,當真掏出了一紙包灶糖。她抽出一根糖叼進嘴裏,然後把其餘的灶糖包好了,重新裝進了露生的衣袋裏。


    “我吃一點兒就行。”她告訴露生,“甜的留給他吧!”


    露生問道:“你那大包袱裏裝的是什麽?不值錢的話就別要了,怪沉的。”


    丫丫小聲告訴他:“不能扔,都是錢。”


    露生驚訝地看著她,“拿包袱裝錢?”


    丫丫答道:“有外國錢,還有裝存摺和首飾的鐵皮匣子,就是這個匣子最重。”說著,她抬手向前一指,“大哥哥,咱們別往那邊走。那邊是王各莊,我們昨天就是從那兒跑出來的。”


    露生這才意識到自己先前走錯了路,是誤打誤撞遇到了他們。脊梁骨豎起一層寒毛,他後怕得冒了冷汗。


    “那麽……”他極力想要忽略自己的後怕,另起題目開了口,“那些隊伍裏的人,都認識他嗎?見了他,知不知道他是誰?”


    丫丫想了想,臉上忽然顯出了恐慌神情,“我不知道,可前幾年他的照片總登報,也許認識?”


    此言一出,露生也傻了眼——可不是,但凡是偶爾讀報紙的人,都有認出龍相的可能。龍相這幾年一直沒變模樣,尤其他不是平庸無奇的長相,他這模樣是特別的好認好記。


    “沒關係。”他連忙安慰丫丫,“咱們繞過這片地方,另找火車站上火車。出了直隸就好了。”


    前方道路既是走不通,露生隻好原地轉彎,換了個方向行進。龍相軟而沉重地趴在他後背上,丫丫拉扯著他的衣袖,緊緊地跟在他身邊。走到樹林盡頭,他們看到了一片荒涼無垠的莊稼地。如今這個季節,土地上隻殘留了高高低低的秸稈,還有豆腐塊一樣的窩棚歪歪斜斜地立在田間地頭。


    露生領著丫丫走進了窩棚裏。這窩棚是沒有保溫作用的,但是多少總能擋風。露生放下龍相,出門就近拾了些枝枝杆杆迴來,在窩棚中央生起了一小堆火。


    丫丫會伺候火,並沒有燒出滿窩棚的濃煙來。露生坐在火旁,一手把龍相摟到懷裏,“他一直都這麽老實嗎?”


    丫丫答道:“是他下午喝了酒,喝完酒就老實。我這小包袱裏還有兩瓶,咱們上火車之前,還得再給他買些預備著,酒比藥好使。”


    露生在跳躍的火光中注視著丫丫,隨即抬手在她腦袋上揉搓了一把,“沒個人樣了。”丫丫訕訕地笑,看露生半臉胡茬子,也和往常大不相同,乍一看,簡直認不出是他。露生向她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自己的肩頭。她看著他,臉上露出了一點傻相,傻了一瞬間之後,她挪過去,緊挨著露生坐下了。眼睛看著露生縮在火前的雙腳,她伸手去摸鞋麵,“這鞋多薄啊。”


    露生攥住了她的手。鞋的確是薄的,一身衣服也不厚,然而很奇異地,他不冷。仿佛是掙命一樣地在台上演了許多年大戲,如今在聲嘶力竭的時候下了去,心裏不失落,反倒是輕鬆。


    “這一路可不好走,天又冷。”他告訴丫丫,“有吃的就吃,能睡就睡,無論如何咱們得熬過去。熬過去,就又是一番天地了。”


    說到這裏,他笑了一下,“上海那地方是真熱鬧,比天津繁華,像外國似的。”


    丫丫聽到這裏,眼中也有了一絲笑意,“我在天津也沒逛過,天天就是在家待著。”


    露生想像出了美好的前景——先前不敢想的、想了也白想的好日子,忽然像霧氣中的島嶼一般,隱隱約約地露了影跡。


    “我帶你逛。”他看著丫丫,一顆心忽然狂跳起來,“又不愁吃喝,年紀輕輕的,不玩幹什麽?原來沒玩過的,這迴咱們把它全補上。”


    丫丫不置可否地低下頭——露生看到的島嶼,她也看到了。到新地方?做個新人?開始過新的生活?


    丫丫不敢想了。好事不能想,對待好事,要裝不知道,讓它自己來。


    露生不睡覺,讓龍相和丫丫靠著自己睡。如此到了淩晨時分,火熄滅了,龍相也先醒了。


    他依舊依偎在露生懷裏,一雙眼睛半睜半閉,口中念念有詞。露生深深地垂頭側耳去聽,就聽他口中斷斷續續地念著“進攻……務必……軍部……”,全都是隻言片語,連不成句子。


    手指插進他的亂發,露生摸索著他頭上的那兩個小疙瘩,忽然想起自己初到龍家的那個清晨裏,站在自己床前的那個紅衣小男孩。何其荒謬啊!就因為他頭上長了這麽兩個小東西,那麽多的大人,竟會異口同聲地咬定他是龍。


    說著說著,就成真了。別說那個小男孩,就連他這個大男孩都有點信了。


    忽然想起了口袋裏的灶糖,他想拿出來給龍相吃,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能給。龍相現在就是半死不活才好,萬一他吃糖吃出了精神頭,到時候可不好擺布。


    這時,丫丫也醒了。


    沒有水,隻有酒。露生擰開一瓶,餵龍相喝了幾口,然後把他背起來,和丫丫鑽出窩棚又上了路。大縣城他們是不敢走了,然而天大地大,總還有他們的路。


    在村莊間一處小小的集市上,他們進了一間小小的棚子。棚子裏熱騰騰的,水氣繚繞,正是一家專賣吃食的小鋪子。露生要了四碗陽春麵和一大碗剛出鍋的熟肉。丫丫悶頭開始吃肉吃麵,而鋪子的掌櫃看他們形象潦倒,吃得卻好,就忍不住發了問:“您幾位這是從哪兒來的?”


    露生一手扶著龍相,一手拿著筷子,掌櫃的是那樣問,他是這樣答:“別提了,前天,就在那邊山上,我們也不知道遇上了哪來的一幫大爺,上來就是要錢,我們一家能保住這條命就算萬幸。我兄弟本來身體就不好,這迴一嚇一凍,更完了!吃完這頓飽飯,我們趁著身上還有點兒盤纏,得趕緊迴家去!這迴可是見識到什麽叫作兵荒馬亂了,往後沒大事,我絕不再出門!”


    掌櫃聽了,沒聽出什麽破綻來。哥哥帶著兄弟,以及一個媳婦或者弟媳婦,也很正常。這時露生往嘴裏猛扒了幾大口麵條,又用勺子舀了一點麵湯餵給龍相。龍相張嘴喝了湯,隨即卻舌頭一拱,把那口湯又吐了出去。


    露生放下勺子,用袖子給他擦了擦下巴,又催促丫丫道:“快吃,那兩碗都是你的,全吃了。”


    丫丫鼓著腮幫子,勻不出舌頭說話,隻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露生也不浪費時間,一手摟著坐在身邊的龍相,一手使筷子撈麵往嘴裏填,同時提著一顆心,生怕龍相忽然吼一嗓子鬧一場,說出些什麽“軍部、進攻”之類的胡話來。


    慌裏慌張地吃光了兩大碗熱麵條,露生見這鋪子還兼賣大饅頭,便買了五個帶上。掌櫃的站在棚子外,看男的背著人,女的背著包袱,兩人肩並肩地往前走,心想他們遇到的土匪還挺慈善,這麽大的包袱都給她留下了。


    這一天,露生和丫丫沒有走出太遠。經過了兩個小村莊之後,他們在一處鎮子上歇了腳——非歇不可了,丫丫的臉和手都是紫裏蒿青;露生也是越走腰越彎,龍相像是有了千斤重。


    鎮子上隻有一家旅店,露生和丫丫商量定了,三個人就睡個大半夜,隻要歇過這一口氣了,就得繼續上路。


    三人進了一間屋子,屋子裏要什麽沒什麽,隻有一鋪燒溫了的炕。露生向夥計要來熱水,讓丫丫洗臉洗手再洗洗腳,自己則是用熱水泡軟了小半個饅頭,一點一點地餵給了龍相。龍相剛把餘下的一瓶多洋酒喝光了——給他吃什麽他都像是不大情願,舌頭總把食物往外頂。唯獨歡迎烈酒,仿佛那酒是蜂蜜水,隻有好滋味。


    喝完了酒,他的眼睛恢復了半睜半閉的狀態,話也不說了。露生向丫丫笑道:“還好,他不鬧。”


    丫丫抬腿爬到了炕裏,很舒服地伸直了雙腿,又背過手捶了捶後腰,“大哥哥,你說,他將來就總這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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